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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伤心

 黎荔专辑 2021-12-17
江南的伤心
黎荔

 
过了谷雨,春光渐渐消逝于初夏的来临。这几天,常想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芭蕉叶绿,樱桃果红,这个兵荒马乱的春天就要过去了。这千古名句,出自南宋词人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词中,“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句脍炙人口,向来被后人津津乐道。身为宋末四大家之一的蒋捷,文字真是美得无可挑剔。不过,这首词其实还有许多佳句,被“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光芒掩盖了实在可惜。
 
我其实也很喜欢前两句,“江上舟摇,楼上帘招”,太有画面感了:船在吴江上轻轻飘摇,岸边酒楼上酒旗飘摇,那满怀羁旅的春愁只能用美酒来消除了。船只经过令文人骚客遐想不尽的江南胜景秋娘渡与泰娘桥,江风迅疾,落雨潇潇,实在令人烦恼。“秋娘渡与泰娘桥”,简简单单的两处风景,平平白白的两个名字,却诉尽了江南的风流秀丽。那是一种刻骨的柔媚,因为“秋娘”、“泰娘”都是唐代著名歌女的芳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其二》中所说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人人都说江南好,来到这的游人只想在江南慢慢变老。春天的江水清澈碧绿更胜天空的碧蓝,还可以在有彩绘的船上听着雨声入眠。江南酒家卖酒的女子美丽无比,盛酒撩袖时露出的双臂洁白如雪。为什么“还乡须断肠”?因为“江南”美妙山水之中,更有“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能割舍也。蒋捷词用字实在精妙,一个“摇”字,刻画出诗人的船正逐浪起伏地向前划动,带出了乘舟人的动荡漂泊之感。一个“招”字,描写出江岸边酒楼上悬挂的飘摇酒旗、那楼头偶而轻拂着的招招红袖,那种令人断肠的江南的美丽与诱惑。


 
我好像隔着薄薄词笺望到,千年以前的水乡的小楼,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江中一叶翩翩小舟中,一名男子神色萧索,独坐船舱之中,看着江面江水流动,宛如匆匆而过的时光一般。他刚想伸手去抓住,却不由得随小舟前行,手中只有倏忽间留下的几颗水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离乱颠簸的流亡途中,满目明艳的春光,映衬着漂泊人的凄楚神魂,春深似海,可愁深亦胜似海。这一片无以排遣的春愁,多想在一壶美酒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排解。这首词大致作在南宋亡后蒋捷飘零于姑苏一带太湖之滨的阶段。山柔水软的江南秀丽地,一个彷徨四顾、前程茫茫、时光空抛、有家难归的游子置身在此境地里,怎能不惆怅莫名呢?被“抛”的又何止是流光匆匆,也是这无处安放的个人生命啊!时代的变故太仓促了,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蒋捷是江南一地的望族后人,在南宋末期考取了进士。只可惜,还未及被授予官职,风雨飘摇中的南宋便消亡了。而蒋捷也就此隐居进了太湖竹山,不再出仕,抱节以终。
 
世事苍茫,宛转逆折,说什么在劫难逃、宿命所归都是无用的。作为天崩地裂的大时代的渺小个人,人生是一本太过仓促的书,仓促间还来不及细读,一切就早已雨打风吹了。如此亡国遗民的悲剧性情绪与心境,蒋捷却要用红绿明艳的江南春色、酒旗飘摇隔江犹唱后庭花来叙写。这两相映衬的笔法,如同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越觉得荒凉。
 
读这首词,千年前江南的春天,好像与我遥相呼应,它被我薄薄地吸满。起风的时候,身子里也藏着鼓鼓的江南。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那些风帘翠幕之后,曾上演过多少令人欷歔不已的繁华旧梦与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斜晖脉脉水悠悠,在过尽千帆中,我看到了最悲伤的那一叶扁舟,漂流在江南的日出江花绿暗红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中,怀着入骨的相思与永续的乡愁,一生一世无法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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