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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走到更广袤的世界

 黎荔专辑 2021-12-17

如何走到更广袤的世界

黎荔


高楼林立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庸常平淡的市井生活,似乎不再缺少什么,缺少的只是辽阔。人们抵达了许多东西,唯独难以在一片辽阔中静静地抵达自己。
 
想起读过梁漱溟的《中国文化要义》,其中有一段文字,印象很深:“盖人生意味最忌浅薄,浅薄了,便牢拢不住人类生命,而使其甘心送他的一生。饮食男女,名位权利,固为人所贪求;然而太浅近了。事事为自己打算,固亦人之恒情;然而太狭小了。在浅近狭小中混来混去,有时要感到乏味的。特别是生命力强的人,要求亦高;他很容易看不上这些”。
 
梁漱溟解释其原因,在于人的生命本具有相反之两面,“一面是从躯壳起念之倾向;又一面是倾向于超躯壳或反躯壳。两面中间,则更有复杂无尽之变化”。也即人既是现实的,因为人的生命是“从躯壳起念”,同时人也是超越现实的,因为人也有“超躯壳和反躯壳”的一面,这一面使人不甘于“人生局于浅近狭小而止”。宗教正是代表后一倾向。宗教之所以具有稳定人生的作用,因为它超越现实,超越躯壳,“生命力强的人得其陶养而稳定,庸众亦随之而各安其生”。写到这里,梁漱溟笔锋一转,他认为,在中国家庭伦理就是“一种宗教替代品”,它融合人我、泯忘躯壳,“虽不离现实而拓远一步,使人从较深较大处寻取人生意义”。在梁漱溟看来,家庭为中国人提供了生生不息的生存意义、对家族神圣的义务感、耀祖光宗的人生动力、安身立命的精神寄托,因此伦理有宗教之用。中国缺乏宗教,可以家庭伦理生活来填补之。


 
我同意梁漱溟所说的“人的生命本具有相反之两面”,既具有现实性,又具有超越性,这,正是渺小人类的伟大之处。但对于伦理代宗教之说,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家族制度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也是中国文化的骨干。但随着晚清以降中国社会的转型,启蒙思潮对中国家族传统的批判愈益激进化。个体主义是现代文明的基本价值观。社会生活的重心从家族到个体的转移,是人类社会由古典而现代转型的基本特征。虽然中国古老的家族传统,历经百年中国“革命的世纪”而不坠,孝道、宗族、传宗接代、养儿防老、老人帮忙带孩子、春节团圆的春运巨流、家族企业、裙带风以及“家和万事兴”的信念,依然呈现于21世纪的中国舞台,可在近两个世纪的现代化转型中,当代中国人的自我与人格确实已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中国家庭伦理也在广泛的日常生活中不断激荡、变革和重塑。当年梁漱溟说,中国人可以从家庭中找到其人生意义,因为在家庭中,全家人同舟共济的共同努力、对家庭的神圣的义务感、激励人们奋斗的远景,“中国人生,便由此得了努力的目标,以送其毕生精力,而精神上若有所寄托”。这可能对一部分人来说还是有效的,家庭伦理仍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在,“是一种宗教替代品”。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今天的中国文化正在见证并孕育着一种新的个体主义,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作为“人”的意义只被概括在家庭关系中,他们牢拢不住自己的生命,他们不甘心在“饮食男女,名位权利”中送走一生,他们要找更为高远的精神寄托。


 
从豆浆机中倒出滚热的豆浆,一身纯棉宽松的家居服,看一出又一出噪聒的没完没了的肥皂剧,在巨大的超市里提着购物篮子游荡,在宝蓝的可乐罐、沉褐的小核桃、金灿灿的花生油之间货比三家,娴熟地算出最优的性价比,这就人生安妥、岁月静好了吗?高楼林立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庸常平淡的市井生活,似乎不再缺少什么,缺少的只是辽阔。人抵达了许多东西,唯独难以在一片辽阔中静静地抵达自己。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内,人是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定与安宁的,如何才能超于这一狭小范围,走到更广袤的世界里去?这个广袤的世界,包含着很多很多的东西,可能是时间的,也可能是空间的,也可能是生命的,只有找到了,才可能跳出眼前一时一刻的琐碎。否则,想想百年之后,风还在大地上空游荡,而今天的一切终将化作沉默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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