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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村论画 | 明代心学与徐渭绘画开新

 泊木沐 2021-12-20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山阴人,一生坎坷,平素愤世嫉俗而又性情放纵,诗文书画戏剧无一不精,在中晚明的艺坛让人耳目一新。他和陈淳创造性的水墨大写意花鸟画已臻于成熟,对后世的扬州画派、海派诸家以及齐白石等人影响巨大,而且大写意被公认为最具中国民族特色的绘画形式。

一、画史链条与徐渭开新

若单看徐渭的画,难以发现其独到艺术品味和价值,如联系明代早期甚至更早,以及其后的晚明、清代、民国甚至当下的绘画,其开创性的大写意特别是花鸟画,其创格价值就能凸显。

(一)画史链条看徐渭

明代早中期的文艺,集成与保守的倾向明显。文学是前后七子 “文宗秦汉,诗必盛唐” 的复古风,书法是乌方光为特征的台阁体,杨慎也持复古论。绘画主要是林良、吕纪为代表的宫廷花鸟以及马夏末流的院体及浙派山水。在某种意义上说,朱明王朝从蒙元手中夺回政权,恢复汉制文化也贡献不菲,如朱棣命解缙等编纂《永乐大典》,部分恢复画院。不过,这种文艺趋向,与八股取士一样创新不够。所以,明中叶在天高皇帝远的苏州,才会出现文人与院体结合的新派——吴门画派,虽小试牛刀撕开了院体绘画天下的一条小缝,但创格依然不够。

徐渭身后的晚明及清代,笔墨为上、诗书画印相结合的绘画创作成为主流。董其昌发现了墨法,不重丘壑重笔墨,启发了“四王”等集大成的文人画。“四僧”之画重境界,也有笔墨。“扬州八怪”虽有市井烟火,也雅俗共赏。“海派”书画掺入金石味故而别开生面,古朴雅致。齐白石综合八大与吴昌硕,创“红花墨叶”法……。而这条线,都可谓是陈淳、徐渭开创的大写意风格的流变。

图1 徐渭《榴实图轴》 纸本墨笔,91.4x26.6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就徐渭的作品看,《黄甲图》《杂花图卷》《墨葡萄图轴》《驴背吟诗图轴》等,已和宋元物像模拟整体偏工的花竹画、人物画拉开了距离。当然,徐渭虽有袁宏道所论 “笔墨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的不俗书法功底,然其笔墨完全成熟精到者不多,和北京、吴门的名家相比,他无专门师承,是一个非主流的边缘画家, “名不出于越” (袁宏道), “名不出于乡党” (陶望龄)。他的很多画,造型与笔墨并不精妙,多是戏笔涂抹,粗头乱服,黑白灰散乱,画人外形不准甚至用败笔,这显得有些业余。毋庸置疑,其好画也异常精妙。因他不是画坛主流,尝自谓: “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 (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三·徐渭传),更多的身份则是八次乡试失败的科考考生、胡宗宪幕僚或其他营生的身份,画在其心目中虽自信但认可度不高,也反而没了包袱,为创格性大写意创作提供了可能。近二十年来,美术考生中流行高亮度低纯度、不冷不暖整体偏暖的色彩套路,而学这一套考生,进大学后的色彩基本就废了,不会画更灰或更鲜,更亮或更暗的调子,连中间调也不太会画了。

究竟是何原因让徐渭发现了大写意且身体力行,是不满意院派、浙派、吴派?还是有自有分寸的特殊审美?当然,这都有可能,但本文观点认为受到了王阳明心学体系启发。

图2 徐渭《黄甲图》 纸本墨笔,114.6×29.7cm,故宫博物院藏

(二)创格开新与徐渭

徐渭绘画研究近30年才热起来,老一辈美术史家著作中顶多有个名字。潘天寿客观些,他说:

总之,明代花鸟画,虽变化殊多,新意杂出,然主要者,亦不过边文进、吕纪之黄氏体,林良、徐渭之写意派,陈淳之水墨简笔派,周之冕之钩花点叶体,四大系而已。 [1]

而肯定徐渭者,早在明代就有了,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谓: “其所作画,尤脱畦径。” 徐沁《明画录》谓: “吕廷振一派,终不脱院体,岂得与太涵牡丹、青藤花卉超然畦径者同日语乎?” 又说: “写生有两派,大都右徐熙,易元吉,而小左黄签、赵昌,正以人巧不敌天真耳。” 显然,这是说工整者不如写意为高。徐建融把明代花鸟分五个阶段,第四阶段是以徐渭为代表的水墨大写意画派的异军突起。 [2] 肯定了其绘画开新。

开新,主要表现在:

物象上,突破物象局限,赋予强烈个人情感,作品缘物抒情或借题发挥,一反吴派恬适闲雅的意趣;观念上,有不少创见,如 “观夏圭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 [3]“ 万物贵取影,写竹更宜然。” [4]P201 又如 “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 [4]P1093 , “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拔皆吾五指栽。” [4]P154 ;技法上,善用水并极尽墨法变化,特别是大泼墨更是酣畅淋漓;境界上,欣赏夏圭、倪瓒冷逸风格,《书倪元镇画》诗曰:

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

峰头横片石,天际渺长苍。

虽赝须金换,如真胜璧藏。

扁舟归去景,入画亦茫茫。[4]P206

笔者在不少博物馆看到过徐渭画作,宣纸不生,晕渗并不好并有明显水渍的硬边,画面呈惨淡的冷灰色调,如“一幅淡烟光”的云林霜笔韵致,效果奇佳。


图3 徐渭《墨葡萄图 》 纸本墨笔,116.4×64.3cm,故宫博物院藏

二、时代徐渭与心学交际

是何原因塑造就了徐渭的绘画开新?可以肯定,成因是多方面的,而本文着力探讨明代中后期以来的哲学之变并与其创作对应。徐渭大部分时间身处的江浙,远离政治中心,出现了基于商品经济的资本主义萌芽,与之相伴的则传统的飘摇、心学的兴起。王阳明、王艮、李贽、唐顺之、钱德洪、王畿、季本、何心隐等心学诸家,其 “心外无物” 、 “工商皆本” 、 “满街都是圣人” 等新论,开启了众生的主观能动性。

八次不第人生坎坷的徐渭,自然不会逆来顺受岁月静好。他对八股套路的“时文”厌恶至极,借戏剧《女状元辞凰得凤》台词大加抱怨:“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4]P1211

图4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 纸本墨笔,46.6×625cm,故宫博物院藏

(一)飘摇的哲学传统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解析明清之际哲学思想 “极复杂而极绚烂” 成因时,认为: “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 [5]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阳明心学是明中叶后资本主义萌芽的思想产物,背离封建正统思想,反映了下层人民的愿望。

这种哲学转型也是明显的。明代前期,思想界占统治地位的仍旧是程朱理学, “存天理、灭人欲” 等理念发展到后来竟是一片暮气沉沉,而直到承接陆九渊思想的阳明心学横空出世才得以改观。王阳明有圣人志向,35天擒拿宁王的杰出军事才能,都得到了社会广泛认可。心学可谓是程朱理学的终结,是儒道佛三教高水平的融会贯通,对王艮、李贽的一些异端思想也起了思想启蒙作用。整个晚明都充满着暴戾乖张的时代气息,认死理而且不计后果。嘉靖要给生父太上皇的名分,杨慎等人不知轻重“议大礼”被两次廷仗,多人当场杖毙。再如海瑞,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竟抬棺上朝。

心学本是挽救王朝政治危机为目的,以发现自我良知、克制自我情欲为途径的学说,但到晚明时却成了许多文人追求自我解脱的出世之学。理学前期如宋代还重静坐、读经等“工夫”,后来就转为内求的重天成、顿悟的“本体”,再后出现王学左派以及与禅宗结合的狂禅心学。

艺术上,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远之如庄子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近者如王阳明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启发了公安派的 “性灵说” 、李贽的 “童心说” 、汤显祖的 “唯情论” ,以及徐渭的 “本色论” 与 “真我论” 。就绘画而言,自然要涉形色质,因主观才有艺术的新发现、新审美的可能,而且每个人都有可能作个性化推进,本来论书的 “元明尚态” ,也大致符合绘画情形。这种个性化努力,自然不是照相馆批量化的纪实出片,虽有光色个性处理但整体不脱客观形色。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 局部1

(二)交游王阳明弟子

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与心学之变,催生了文艺之变,而徐渭似是一个结点。他参佛入道,师从心学传人,自作《畸谱》中“师类”有五位:王畿、萧鸣凤、季本、钱德洪、唐顺之。 [4]P1332-1333 其中王、季都是阳明学生,徐渭还与张元冲、唐顺之、王应旂、张元忭等交往。

王阳明、季本和王畿,都是三教圆融者。

对王阳明,徐渭堪称膜拜。在为浙江提学副使薛应旂代作的《为请复新建伯封爵疏》,赞其文武兼备:

始以倡义擒逆濠,受封前爵,迨后奉命平思田,讨八寨断藤诸贼,其抚剿处置,功烈尤著……至其往处思田,不血一刃,不费斗粟,遂定两府之地,活四省之生灵,呼吸之间,降椎结者以七万……[4]P440

还对其书法高度评价,《书马君所藏王新建公墨迹》谓: “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书。” [4]P440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一三,评价季本: “闵学者之空疏,只以讲说为事,故苦力穷经。” 季本主张 “致良知” ,当以警惕为功夫。徐渭27岁拜师季本,对其异常尊敬,仅《徐渭集》就收有《奉师季先生书》三札,《奉赠师季先生序》《先师季彭山先生小传》《师长沙公行状》《季先生入祠祭文》《季彭山先生举乡贤呈》五文,还有碑序交游及悼念诗等,在为人、为学、经学、从政等方面对其评价颇高。《奉赠师季先生序》论季本《龙惕书》谓: “先生论学本新建宗,讲良知者盈海内,人人得而闻也。”“先生则取六经,独以其心所得,以一路竟往其奥,而悉数破之。” 还借唐顺之取一经观后评价,肯定其破旧之新: “决古人未决之疑,而开今人不敢开之口,以为世未有之。” [4]P515-516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 局部2

王畿 “以自然为宗” ,认为良知可以不假修成,直切入本体便可得,同样有思想启蒙作用。徐渭有旷世之才但一生郁郁不得志,然他志不媚俗一任自然,行为处事尊重自己内心感受,说翻脸就翻脸,该认账还认账,颇有魏晋风度。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载: “长躯皙面,目如曙星,性洸弛不受羁束,馆于同邑张阳和太史(元汴)家,一语稍不合,即大诟詈策骑归。后张殁,徐已癃老,犹扶服哭奠,哀感路人。盖生平知己,毫不以亲疏分厚薄也。” 徐渭诗文中,常有醉、醉中、大醉等词,这似是时代投射到一个士人身上的残影,《石榴梅花》三首其一: “一涂一抹醉中嬉,一炎一冷偶花枝。” 他画《黄甲图》,借蟹讽科考,甚至敢骂朱熹,在《评朱子评东坡文》说其: “盲者摸索,拗者品评,酷者苛断。” [4]P1096

徐渭平素狂放不羁,与王畿思想接近,《继溪篇》诗曰:

龙溪吾师继溪子,点也之狂师所喜。

自家溪畔有波澜,不用远寻濂洛水。[4]P130

李德仁认为,徐渭思想搀杂三教,以禅为尾、道为脊、儒为首,而“儒为首”实际上则以“心学”为首。他曾说 “二十七、八岁,始师事季先生,稍觉长进,此前空过二十年矣。” 深悔过去所学的程朱理学,在《送王新建赴召序》中称: “我阳明先生之以圣学倡东南也。” 俨然以王学嫡派自称。 [6]P274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 局部3

(三)徐渭的大宇宙观

心学成就了徐渭的狂狷人格,也奠定其思想基础。其思想复杂多元,代表性的如“真我”、 “本色” 、 “无相” 等,这里无法展开,仅就其32岁乡试败北,怅然涉江东归所写《涉江赋》,管窥其大宇宙观,还有 “真我” 的自我角色认知。文曰:

天地视人,如人视蚁,蚁视微尘,如蚁与人,尘与邻虚,亦人蚁形。小以及小,互为等伦,则所称蚁,又为甚大,小大如斯,胡有定界?物体纷立,伯仲无怪,目观空华,起灭天外。爱有一物,无无碍,在小匪细,在大匪泥,来不知始,往不知驰,得之者成失之者败,得亦无携,失亦不脱,在方寸间,周天地所。勿谓觉灵,是为真我,觉有变迁,其体安处?体无不含,觉亦从出,觉固不离,觉亦不即。立万物基,收古今域,失亦易失,得亦易得。控则马止,纵则马逸,控纵二义,助忘之对。 [4 ]P36

文中感慨世界之大及物象之小,往来与得失似乎都关系不大,保留“真我”感觉即可。而 “控则马止,纵则马逸” 这样的自然应对,对其书画的控与放似乎大有启发,自自然然、心安理得即可。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 局部4

三、绘画开新与心学关联

学界现已很重视哲学转型与文艺之间的对应关系,虽在某些特定领域未必详实。周群认为: “……徐渭的文学活动又在汤显祖之前,他在拟古之风中卓然自立,实开晚明文学新思潮之先风,徐渭文学思想的形成与王学的影响具有直接的关系。” [7]

应该说,阳明心学在社会上形成的思潮与影响是巨大而显著的,文艺也受其影响。心学之于徐渭,表现在绘画上就绝对非简单的写景状物,如《题画》之二: “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莫烟中。” [4]P406 如玄言诗一样,有着哲学之思。至于这种影响是怎样经过滤后进入文艺领域,就必须查阅其著录含题跋,搜索出有价值的资料,以阳明心学及其流变的某些观点来对应其绘画开新。

徐渭绘画开新与心学体系的对应,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①

图5 徐渭《驴背吟诗图轴》 纸本墨笔,112.2×30cm,故宫博物院藏

(一)格物穷理变异:从“心正即物正”到“舍形而悦影”

“格物致知” 是中国哲学古老命题。王阳明曾格竹数天,没格出什么名堂反而病倒了,乃知 “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 ,格物不应外求,而心就是理,理即是心。《大学》谓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原意是说通过修身、正心、诚意等自我内省的道德修养,以达到扬善去恶。客观唯心主义者朱熹认为格物就是穷理,不是研究事物本身,而是追求先天存在于物中之理;主观唯心主义者王阳明认为格物就是正行,即端正指导人们行为的思想动机,认为 “物” 就是 “本心” , “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做。” 格物即格心,即在心性中去恶为善的功夫,进行封建道德的修养;而王艮的格物说与前两者有原则区别,其“格物正己”说,在38岁师事王阳明之前就已形成,被称 “淮南格物” 说。 [9]P89

中国绘画的功能历代有所不同,但绝非纯粹玩赏。汉魏时期,多服务于与政教功利有关的庙堂、陵寝的装饰;隋唐时,教化功能弱化而艺术地位有所上升,尤其是书法;在三教圆融的宋代,理学兴起社会上盛行格物,所以绘画呈现求理的写实之风,文人参与区别于匠人而上升到“道”的层面;经元明调整,书画主流逐渐文人化、精英化。明代中后期特别是陈淳、徐渭等人的画已有很大不同,可能受到变异格物说的影响。

泰州学派认为 “心正即物正” ,即只要自己心正,则大千世界物象就是正确的,也就不再注重客观物象的结构与物理属性,格物只要启良知而已,通俗地说只要顿悟足矣,所谓:

千书万卷茫茫览,不如只在一处览。

灵根才动彩霞飞,太阳一出天地览。

——王艮《咏览》

故在他们看来,治学不必韦编三绝,聊为反省顿悟即可。 [10]P36 因此,徐渭主张 “万物贵取影” 、 “舍形而悦影” ,追求茫茫 “淡烟光” ,所绘物象多经主观处理,花草可杂四时、天气可阴晴不定、枝叶可随便安排、牡丹也可没颜色。

有诗为证:

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

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彀差池。

——《四季花卉图》题诗

枝枝叶叶自安排,嫩嫩枯枯向上栽。

信手拈来非着意,是晴是雨凭人猜。

——《雨竹》其二[4]P846

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

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

——《水墨牡丹》[4]P852

世间无事无三味,老来戏谑涂花卉。

——《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4]P154

牡丹红固好,白者更丰神。

风露三更月,阑干几玉人。

——《闻人赏给舍园白牡丹拟作》

‍图6 徐渭《水墨牡丹图轴》 纸本墨笔,109.2×33cm,故宫博物院藏

(二)创作的主观:从“心外无物”到“从来不见梅花谱”

阳明主张 “心外无物” ,他据《大学》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的排列,《传习录》中对心意知物定义: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发展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按照陈来的观点,其本意不是说物是山川草木等物,而是指事。包括两种物:一种是意所指向的实在之物或意识已投入其中的现实活动,一种是仅作为意识之中的对象。 “意之所在便是物” 中的物并未规定事物是客观、实在、现成与外在的。意有对对象的物的指向意义,物只有被指才有意义。先生游南镇看深山中花树一段著名对话就完全说明了 “花不在心外” 。 [11]

因人有 “不虑而知” 和 “不学而能” 的良知良能,故王艮反对本体外用功夫。在他看来,用功夫啃先人经典即是作伪,从而破坏良知的天然无为, “凡涉人为,皆是作伪。” 阳明也主张“坐悟”,但还讲“致良知”。而王艮连这一致字也要拿掉,说: “良知无时而昧,不必加致。” [10]P36 这颇有点禅宗的“诵经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反对伪君子们不得要领的装模作样。

徐渭开启了明中叶以后的文艺创作新风,率先为晚明个性解放找到了抒发渠道。与前类似的是,基于对真、性、情的追求,其艺术创作处处体现出对创新的尊崇。论画主张 “随手所至,出自家意” 。论诗力求抒写真我,达到 “无意不可发,无物不可咏” 。论戏曲,追求 “本色” ,肯定《西厢序》。

论书法,要 “极有布置了无布置痕迹” 。《跋张东海草书千字文》谓: “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 [4]P1091 《题自书一枝堂帖》谓: “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则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4]P1097 《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谓: “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意者,始称高手。” [4]P577

而论画,从来不看梅花谱。

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

不信且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

——题画梅二首之一[4]P387

图7 徐渭《四季花卉图》 纸本墨笔,147.5×82.5cm,上海博物馆藏

徐渭绘画技法,没有套路和规矩,自也生动可人。其笔墨野道,外张直露恣肆,与董其昌的温柔敦厚,王石谷的清雅内敛形成极端对立。他以败笔画美人,竟也丰姿绝代,还 “转觉世间铅粉为垢” 。其审美绝不套路,人物不是波臣画派的三庭五眼、慢勾细染,形象更非网红脸。《驴背吟诗图轴》笔墨倒是生动,然高冠瞪眼的人物比例偏大,蹄细身小的毛驴似无法承受,该画未署名张孝思却一眼题鉴: “为徐文长先生笔靡疑! ”

用色方面,则“体玄守黑”。题杏花诗:“道人懒为着物色,偶施小茜作嬉游,人言杏花可摘卖,挂向街头试买不?” [4]P402 用色“偶施小茜”,也看不出用色,还揶揄观者一把,即便再像,也不能当真花去街头卖,意即画与物无法对等。齐白石以所画白菜和菜农换真白菜不得,说不定也受其启发。

图8 徐渭《十二墨花图卷·杏花》局部 纸本墨笔,32.8×544cm,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三)画者平民化:从“人皆圣人”到“凡利人者,皆圣人”

“人皆圣人” 是泰州学派王艮的观点,带有平民化色彩,由禁欲趋向存欲,从王艮到何心隐到李贽,从哲学思想到伦理观念到政治设计,传统的民本思想确乎在一步步地转换为近代平民意识。[12]泰州学派主张 “百姓日用即是道” ,王艮不仅把 “圣人之道” 等同于 “百姓日用” ,并且将王阳明 “人皆可以为圣人” 的命题代之以 “满街都是圣人” 。不知徐渭是否受此影响,《论中三》也有类似表述: “自上古以至今,圣人者不少矣,自君四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也。周所谓道在瓦砾,在屎溺,意岂引且触于斯耶。” [4]P489-410

在心学影响下,徐渭对自我价值充分自信,不仅认为人与人应该平等: “凡利人者,皆圣人。” 而且在《论中一》中提出: “中也者,人之情也。” [4]P488 ,认为每个人的自然性情就是自己的准则,衡量人的高下不存在另外标准。笔者以为,在当时视书画为雅事的中晚明,吴门书画独领风骚高高在上,但并不影响徐渭的绘画自信。其实,徐渭本志不在此,他满腹经纶并洞明世事但缺乏机会实现理想,一生都想通过科举进阶仕途而未成。其书画虽是业余,所师事问教的谢时臣、刘世儒、沈仕等人也非大名家,但他穷困潦倒之时依然自视很高,这也可以是圣人之事。对人生大事、世间纷繁与儒释道三昧都了如指掌的他,书画这类雕虫小计,有何不可把握?凭啥要看人脸色而学人一招一式?总之,他在书画上的自信,主要支撑就是其学问,特别是心学。当时绘画并无科考,但几乎有点名气的文人、书家、名妓都会画画,哪来的自信?

文学上,徐渭与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不能相容。《嘉庆山阴县志・徐渭传》载: “当嘉靖时,王、李倡七子社,谢榛以布衣被摈,渭愤其以轩冕压韦布,誓不入二人党。” 讥讽复古派一味仿古为 “鸟之为人言” ,即使极工逼肖,不过是鹦鹉学舌,何尝有自己精魂。他认同王阳明的 “心即理” ,王畿的 “从真性流行” ,对鹦鹉学舌倍感厌恶,诗歌推崇平民友人叶子肃。

王艮讲“自然之乐”,与禅宗的担水劈柴,无非妙道,与 “道在瓦砾,在屎溺” 如出一辙,除了画者平民化,也为题材日常化的下沉夯实基础。徐渭不少题材是普通树林、蕉丛、莲藕、瓜果等,技法多顺手拈来,虽然有些艺术效果并不理想。

《蟹鱼图》绘螃蟹鲤鱼,皆平常之物。而题诗很有意思,即不要小瞧这些平常小鱼虾蟹,这界也藏龙卧虎,它们是白龙、海神的凡妆。

满纸寒腥吹鬣风,素鳞飞出墨池空。

生憎浮世多肉眼,谁解凡妆是白龙。

图9 徐渭《蟹鱼图》 纸本墨笔,98.1×28.7cm,故宫博物院藏

(四)重意趣而忽形:从“无相为宗”到“破除诸相”

物象有本质、颜色、形状等要素,也涉及名与实、形与质、色与本等关系。就绘画而言,如何把握是一个问题,是 “谨毛而失貌” ,还是 “遗貌取神” ?

《道德经》谓: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而王畿讲究顿悟心体,认为本体乃 “无形中真面目”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载其论:

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现若浮,拟议即乖,趋向即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中真面目。

徐渭《金刚经跋》:

《金刚》一经,……示以直明本心,见性成佛,而此经遂以盛行压世。其大旨要破除诸相,洵矣何疑。……善乎曹溪大师之言曰:“无相为宗,无住为体,妙有为用。”余每三复斯言,妄意必谓无实无虚中,直得把柄,方是了手。 [4]P1092

这些传统与徐渭的认识,自是本体为心,功夫为悟,顿渐结合。就绘画而言,可以机械对应物象表现苍茫整一的大写意,这是心学审美下的视觉幻景。徐渭《大慈赞》五首其三,谓: “至相无相,既然有相矣,美丑冯延寿状,真体何得而状?” [4]P981

其实,三教在宋代便开始融合,明代心学不免掺入了很多禅宗思想。佛学《心经》认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徐渭则说: “水墨牡丹……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气人。” [6]P411 “凡涉有形,如露泡电,以颜色求,终不可见。知彼亦凡,即知我仙,勿谓学人,此语坠禅。” [4]P613 世间的一切无住无常,如梦幻泡影、也如雾与电,非常有必要明心见性、直指人心,而且 “破除诸相”、“直得把柄” 以还原其本色。如徐渭题《水仙》: “道子描似难,非烟绣不过。张巅狂草笔,涂罢一高歌。” 反感吴道子的“描”,肯定变化无形的“烟”,使用张巅的狂草笔法涂抹。他喜欢仙人似云霞缥缈,《月宫仙子图》其三: “口中缥缈景光新,但似云霞不似人。知道今来是何夕,桂花添得几枝春。” [4]P382

当时还无《芥子园画谱》等综合画范,但竹谱早已有多本,“个”字“介”字等画法广为人知,但徐渭不以为然,《写竹赠李长公歌》诗曰: “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比如影里看丛梢,那得分明成个字。” [6]P369 他肯定倪瓒画竹不辨芦麻,《旧偶画鱼作此》谓: “天地造化旧复新,竹许芦麻倪云林。” [4]P 《仿梅花道人竹画》又论: “唤他是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俗眼相逢莫评品,去问梅花吴道人。” [4]P

徐渭《鹧鸪天·蒋山松风雨归渔图》,直截了当提出 “不教工处是真工” 。

芦长苇短挂青枫。墨泼毫狂染用烘。

半壁藤萝雄水口,一天风雨急渔翁。

蓑笠重,钓竿濛。不教工处是真工。

市客误猜陈万里,惟予认得蒋三松。 [4]P428

(五)反对僵化传统:从“以自然为宗”到“真本色”

中国哲学有齐物论,战国赵人公孙龙谓: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在他看来,黄牛水牛为大同,黄牛白羊是小同。这样的论述还有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氾爱万物,天地一体。” 所以,《庄子·齐物论》总结: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公孙龙的 “白马非马” 命题,《淮南子》谓其 “别同异,离坚白” 。与惠施的 “合同异” 相反,脱离感性认识强调概念逻辑分析,具有形而上学的诡辩色彩。道理也简单,白是一切白色的共性,非马,马是一切马的共性,非白。白马为白色的共性加上马的共性。故白马非马。这是否认个别、承认一般的狡辩,属客观唯心主义,故《荀子·正名篇》批其 “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 。公孙龙《坚白论》,说性不论坚,说色不论青黄,说形不论鸡马牛羊。因指可以望月,但指并非月。月亮遥远深藏,故神秘有神。因此,公孙龙谓: “离也者,藏也。”“神乎,天下之离焉。” 可谓距离产生美,对整体的神的把握当然更重要,物象形之显现,不过精神观照。

“以自然为宗” 的王艮,讲求自然人性,认为良知之体, “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是“现现成成,自自在在”,“凡涉人为,皆是作伪。”“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通则已。” 王艮还用自然来规定格物,主张 “率性所行,纯任自然。” 格物不能违反人的“自然”或本性。 [9]P88-90

但是,该认识对生活或艺术却都有大启发。

生活方面,如评职称、绩效考核,技术量化后的胜出者多为平庸之辈,而社会以貌取人,以官阶、文凭、学校级别等外在包装衡量人,也比比皆是。

就绘画而言,这种认识对的美学本质把握,忽略颜色外形,摒弃僵化传统等启发更大。比如,如画山水画绝少有人去研究水成岩、火成岩,画人物研究三庭五眼、腹部八块肌肉者也不多。苏轼倡文人画不以形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而陈与义《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这些,都是本质的把握,比外在的颜色、性别更为重要。因此,中国绘画走上了逃离但不远离客观肖形之路,显得如此艺术而且各时代自有风尚风格。专尚形色,用色妍浓,没精神没新意没感情、技法也毫无创格的作品被批行家、匠人画。印象派之后的西方写实绘画,也不再是主流。清代松年《颐园画论》曰: “世间妙景纯任自然,人物肖形全凭心运。” 陈鹏年序唐岱《绘事发微》也谓: “画为六书之一,象形是也。而形者必藉于无形,故同是山也、水也、石也、林木也,而工拙殊;同一工也,而法派异。有形者易肖,无形者难知,所以画工如毛,而名家者不世出。”

与此相对应的是,徐渭的文艺思想则是“本色”论,即“宜俗宜真”,与李贽“童心说”、傅山“四宁四毋”类似。他在《题昆仑奴杂剧后》谓: “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 [4]P1093 他论做诗: “无意不可发,无物不可咏。” 反对把文艺复杂化。王龙溪也强调作文须独出己意,反对循人体格与过为修饰,所谓: “大抵作诗须当以玄思发之,方不落言连。琐琐步骤,未免涉经径,非极则也。” 求乐悦性的思想使他对苦吟雕凿不感兴趣,而重本色自然,认为上等文章乃 “本色文字,尽去陈言,不落些子格数” 。 [8]P50

徐渭重本色才情而轻模拟因袭,《醉后歌与道坚》说: “银钩虿尾恁人说,何曾得见前人法?” 《春野图》谓: “春野读书曾万卷,至今一字不欲望看。只将元气手中调,不许红尘眼中散。” 在《叶子肃诗序》中,认为好诗应 “就其所自得,以论其所自鸣。” [4]P520 在《书田生诗文》认为佳文须 “师心纵横,不傍门户” 。他最讨厌的诗作是 “本无是情,而设情以为之” ;欣赏“天机自动,触物发声”的乐府民谣。在《答许口北》中说: “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 [4]P482 这些观点与其的书画审美一致,如他赞唐伯虎 “小涂大抹俱高古” [4]P385 ,对陈淳、谢时臣 “用墨颇奢” [4]P574 等豪放画家很喜欢,其书画看重神韵不求形似,不肯墨守陈规,只要能得到内在真味即可。

结 语

始于魏晋的中国文人书画一直受到三教影响,在宋元后渐渐摆脱了儒家政教束缚,偏重于道禅,强调主观心意与心灵的表现,并且诗书画印一体。徐渭是明清大写意画的开山之祖,是文人画在明代的新突破。

徐渭《青藤书屋图》自评: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可以说,任何一段时间出现一种新艺术样式与内容,总是受制诸多元素的合力作用,而这些因素有主有次。以明代心学思潮为龙头的动力机制,催生了徐渭的独特画貌,这可以从其交游、题画诗及著述中可以大致对应。

注释:

① 该部分的主要内容及结构,笔者在《晚明徐渭的书画转型与心学背景》(载《四川理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年第1期,第120-124页)一文中已有论及,鉴于此前论述较为粗陋,这里按照其大致结构增删重写并配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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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徐建融.中国美术史标准教程[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283.

[3] 李来源、林木.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204.

[4] 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7.

[6] 李德仁.徐渭[M].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

[7] 周群.论徐渭的文学思想与王学的关系[J].南京社会科学,2000(12):68.

[8] 左东岭.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9] 林子秋.简论王艮和泰州学派[J].盐城师专学报,1991(2).

[10] 王灿、胡发贵.试论泰州学派哲学思想的特色[J].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哲学史),1992(1).

[11] 陈来.宋明理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04-207.

[12] 赵士林.泰州学派的平民意识[J].哲学研究,1992(2):7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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