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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家胤:“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二词汉译浅议

 东方文捷 2021-12-21

闵家胤   2012年10月28

在哲学的全部术语中,除“哲学”本身之外,“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无疑是最重要的两个术语。最近因为研究和写作的需要,笔者对这两个术语做了重新审视,结果发现它们的汉译很可能是有问题的,似乎有提出来重新思考的必要。

当然哪,中国哲学界采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两个称谓已经100多年了,早就用俗了,用惯了,似乎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静观西文原文,“唯物主义”英文为“materialism,法文为“materialisme”,德文为“materialismus”,西班牙文为“ materialismo”,其余也都是这样大同小异。在这些构成相同的西文词汇中,都只有“material”(物质)和“-sm(主义)两个语素,全然没有“only”(唯)这个语素冠于词前。同样,“唯心主义”英文为“idealism,法文为“idealisme”,德文为“idealismus”,西班牙文为“ idealismo”,其余也都大同小异。在这些构成相同的西文词汇中,也都是只有“idea”(理念)和“-sm(主义)两个语素,也都是没有“only”(唯)这个语素冠于词前。再反观中文冠于词前的这两个“唯”字,顿觉突兀,分明是在汉译过程中译者加上去的。这一加,当然就增加了诸西文原文本词没有的意思。仔细想一想,这是不是误译或至少是不准确的翻译呢?

再进一步考虑,“material”一直汉译“物质”,没有问题。由柏拉图最早提出来的“idea”,汉译曾经有过“观念”、“思想”、“理念”、“概念”等不同的译法,现在终于趋同译成“理念”了。这样一来,在汉语哲学术语系统中,由于“material”译“物质”,相应地“materialism”就应当译“物质主义”;同理,由于“idea”译“理念”,相应地“idealism”就应当译“理念主义”。这种新的译法既合乎逻辑,又理顺了哲学术语系统,还符合西文原词的构成,更重要的是消除了汉译增加的两个“唯”字及其语义。

大家都知道,日中两国的文字是相通的,日文大量采用汉字。日本是太平洋当中的岛国,是汉字文化圈的外围,门户开放早,先于中国引进西方学术。中国是大陆国家,是汉字文化圈的核心,门户开放晚,后于日本接触西方学术。是故最早赴日本留学的中国学人,就便取材,便大量直接采用日本学界对西方学术用语的汉字译法。就我所知,中国哲学界采用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正是直接引进的日文译法,而这日文译法我猜是套用中国六朝和唐代学者翻译佛经梵文的语素“摩怛剌多”用的那个“唯”字,如“唯心”、“唯识”、“唯识论”、“唯识宗”。可是,我猜得对吗?日本人这么套合适吗?

带着这两个问题我查阅了德国的汉学-日本学家李 博(Wolfgang Lippert)的专著《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据该书记载:

“'Materialismus’(=Materialism)在现代日语里的对等词是'yuibutsu-ron唯物论’,它是由Nishi同时代的一个人创造的;1882年的时候,日语词汇中就已经有这个词了,这一点可以由Ei-Wa jii II(《英和字彙》)证明这个词由两个语素构成,'yui’就是'只有’,'butsu’符合中文语素'物’,最后又从汉语借用了构词成分-ron(),加在名词后面,用来表示哲学和思想学说以及理论。”

 “我们可以推测,'yuibutsu-ron’是按照其反义词yuishin-ron唯心论(idealismus)被创造出来的。yuishin-ron这个词也是在明治维新时期产生的,它源自于唐朝初年中国的佛教翻译经书。'Yuishin(汉语即'唯心’)由'yui’'仅仅’和'shin’'精神’两部分构成,它指的是佛教当中把精神看作是惟一现实的一种思维方法。由于中国人认为,日本的新词'yuibutsu-ron’恰好可以表达'Materiualismus’这个概念,所以就在1900年前后将它借用过来,从此就有了汉语的'唯物论’。”

“但是,在20世纪当中,'唯物论’这个旧词渐渐被'唯物主义’取代,因为,人们认为用'-主义’来译'-ismus’似乎更加贴切。”

这几段引文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的正确性:

1)“唯物论”(=唯物主义)果然不是对应西文直译出来的,而是由跟西周(Nishi)同时代的一个日本人根据自己的理解意译出来的;

2)他在意译这个词的时候比照“唯心论”把这个词造成是“唯心论”的反义词,而“唯心论”则是中国唐朝人翻译佛经时的用词;

3)日文“yuibutsu-ron”(唯物论)这个词实际是“三节棍”: “yui”源自梵文,“butsu”源自日文,“ron”源自汉文。

4)上世纪初的中国学人根本没对照西文独立思考和独立翻译,而是按照“拿来主义”从日文拿过来就用。

待这两个日译术语进入中国思想界之后,更有甚者导出“哲学史上的两军对垒”,进而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划线;凡被戴上“唯物主义”桂冠的中外哲学家都是进步的和伟大的,凡被扣上“唯心主义”帽子的哲学家都是反动的和渺小的。这样一来,古今中外哲学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的早有定评的伟大哲学家,大部分都成了“反动的和渺小的”;许多没有多大影响的二三流哲学家都上升成“进步的和伟大的”,而持二元论的哲学家则经常被嘲笑为“摇摆不定”。最后,“唯心主义”还成了帽子、棍子和刀子,不但用来打击哲学家,还用来打击自然科学家——当然是阻碍了哲学创新和科学创新,以及国外科学创新成果的引进和应用。

既然是这样,我们当然要继续追问:日本人用印度佛学解西方哲学恰当吗?采用日译的汉译加上两个“唯”字得出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比西文原来没有“Only-()这个语素的“Materialism”和“Idealism”更准确和更全面地概括了西方哲学史上的诸多派别吗?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当建议西方哲学界在西文原词前面都加上“Only-”这个语素呢?——但我担心人家会反骂一句:“岂有此理!”笔者才疏学浅,不懂梵文,不懂日文,不通佛学,既不是哲学史专家,又不是译名术语专家,所以回答不了这些更细更深的问题,在此仅以这篇短短的“浅议”就教于大方之家。

不过我要声明,在没有上述几方面的专家站出来撰文驳斥和说服我之前,从今以后,本人在行文中开始慎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个术语,尝试使用“物质主义”(Materialism)和“理念主义”(Idealism)这两个贴近西文直译的新译名。

我开始尝试这样做,除了想忠实于原文和想同国际接轨之外,其实还有点民族主义的情绪,因为早在1935年就有一位中国学者余又荪“在对日本人创造的科学术语所作的一个非常严谨客观的研究中说:'我国接受西洋学术,比日本为早。但清末民初我国学术界所用的学术名辞,大部分是抄袭日本人所创用的译名。这是一件极可耻的事。”

“知耻近乎勇”,是以撰写此文。

注:该文发表在《世界哲学》2013(1):14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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