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二十来岁的时候，读了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对其中一个场景印象深刻。
工业巨头安德谢夫见到多年不见的儿子斯泰芬，问他对做什么有兴趣，这个年轻人在科学、文艺、法律等方面一无所长，但他说自己有一个长处：明辨是非。
安德谢夫听后，将儿子损了一顿，说这件事难倒了一切科学家、政治家、哲学家，怎么你什么都不会，就会一个明辨是非？
年轻的王小波痛下决心，这辈子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
因为这个缘故，他成了沉默的大多数人里的一员。
可是后来他发现，明事理的人不轻易开口，浅薄无知的人却大放厥词，等到这些浅薄的言论成了一种权威，再说话难免要惹得一身骚，所以更要沉默。
王小波说，我认识很多明理的人，但他们都在沉默中，因为他们都珍视自己的清白。
为了不再沉默，王小波说他开始写杂文，而且篇篇都是自己打自己的嘴。
01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网络通达，各种话语传播得跟光速一样，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也用不了几秒钟。
有些话传着传着，认同的人多了，似乎就成了一种标准。当然，大多数人不会直接说，你就要这样做，但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无不表示这个意思。
福柯说：话语即权利。
这话确实是没错的，且不说那些权威人士所发表的权威观点，就算是普通人的话，一旦认同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一种权利。这种话语所表示的东西，及其与之相反的东西，就构成了阴阳两界。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很多人就在叫嚣着说，三十而立结婚生子，买车买房，功成名就，这种话声势浩大，所以还有很多不曾如此认为的人，难免也会被这话语中的权利所压迫着。
当然，按照我的说法，嘴巴长在自己身上，你完全可以说出相反的意见，因为叫得最大的声音，未必就真的有道理，而且就算是真理，也不必全人类都照做。
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说结婚可以，但生子就不用太急，或者你还完全可以说，我不想做房奴和车奴，而要成为山里一野人。
但如我所见，如你所知，沉默的人居多，而且就算有人说了不同的话，声音也弱得快要听不到。
这种沉默，至少有两点理由，第一，说出来容易犯众怒，1000个人中，999个都往左，你非说要往右，那不是你傻了，就是你疯了，没有第三种可能，因此，此时大可不必说什么。
理由之二，自己知道该做什么就行，别人的事儿，管不了，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然而，理不辩不明，就像王小波说的，这世间就没什么东西是不言而喻的。
作为沉默的大多数，即便你知道，你自己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但是在言论和话语之中，你就已经被最大的声音代表了。
02
王小波讲过几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个故事：
他六岁的时候，外面总是装着高音喇叭，没日没夜地乱嚷嚷，从这些乱嚷嚷中，王小波知道了土地亩产三十万斤。
可是他们却饿得要死，上小学时，他开始吃铅笔，从橡皮擦开始吃，吃到最后，只有一根铅笔芯，铅笔吃完了，就开始吃练习本、书本。
所以从小他对讲出来的话，就不太相信，但大家却不敢反对，要是反对，那就是“反革命”，帽子大得很，所以除了说话的，不说话的都集体沉默。
第二个故事：
十四岁的时候，他上初一，有一天，班上的一些同学就成了“红五类”，另一些同学则成了“黑五类”。
不用说，红的同学就得到了一些好处，他们束上大皮带，把脑袋刮光，像门神一样站在校园大门口，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你什么出生？
问出出生不好的，就从牙缝迸出三个字：“狗崽子。”
当时他就想，如此轻易地让其他同学变成狗崽子，未免太过分。
那时候的话语，是权威，不容反驳，于是沉默的人就越来越多，因为一说，就容易出问题啊，这个道理在现在的某些场合，同样如此。
有些喊得最厉害的话，其实是“反人性”的，假如完全相信，就不会有人性。
所以王小波说，他从沉默中学到了人性，并因此保存了人性。
第三个故事：
在参加一个社会学研究的时候，王小波接触到了同性恋。
在研究之后他发现，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
在中国，人们以为同性恋不存在，在外国，人们知道有同性恋，但不知道他们是谁。
当然，这些人或许也不太敢说话，因为他们是“弱势群体”，一说话难免有麻烦。
再一想，王小波突然发现，古往今来最大的弱势群体，就是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之沉默，有些是没能力或没机会说话，有些人是有隐情不便说话，还有人是对话语世界有某种厌恶而不愿意说话。
王小波说他是最后一种，但后来他不再沉默，用“文学”说话，可是又有人对他说，写书应该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灵魂。
言外之意，他写的书不太正经，和主流话语不一样。面对这种金玉良言，王小波说，在世上的一切人之中，他最希望提升的，是自己。
03
对于上面的三个故事，都能说明一个问题，假如那些看到了真相，或者说明事理的人不说话，说话的就必然是一些浅薄之徒，或者狂妄之辈。
王小波说，这就会导致一个负筛选，越是傻子越敢叫唤，越是愚蠢，叫嚣起来越厉害。
但王小波还说：“我反对愚蠢，不是反对天生就笨的人，这种人只在极少数，而且这种人还盼着变聪明。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愚蠢都含有假装或弄假成真的成分。”
在这种情况下，王小波也表明他的态度：
我活在世上，无非是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为此也要去论是非，否则道理不给你讲明，有趣的事就不会给你遇到。
王小波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有些话不说出来，大家就听不见，听不见了，那就只能继续听市面上早已经听烂了的话，甚至有人还觉得，那些话就是真的。
所以我很希望，这个世界除了鼓吹成功，除了在那喊着三十岁之前存款百万，除了喊买车买房的声音之外，还应该有更多更有趣的声音。
当然，生活离不开吃喝拉撒，离不开柴米油盐，只是老这么喊着，恐怕会让人误以为生活就只有这些东西。
04
根据我的观察，说话声音最大的人，往往是因为他们说的话，不是一个人在说，或者说，他们不是在说自己的话，而是在说一种大家都说的话，这种话由于大家都在说，声音就越来越大。
有理不在声大，但声大的好处就是看起来很有理。
有时候遇到一些稍微年长一点的人，我说我想去山里生活，他们就语重心长地说：
你现在还没结婚，还没有什么压力，等你结婚了，有小孩了，你就不会那么想了。
其实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孩子上学怎么办？小孩子的教育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还有人说，你的父母怎么办?他们会怎么看你。
其实我想说，这种声音真的是太多了，而且太吵了。
但是争论毫无意义，因为争来争去，我的理由就只有，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而且我觉得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但他的理由就很多，也能找到无数正面和反面的例子。
于是，只能沉默。
但是时间越长，经历越多，我越发觉得，人们信誓旦旦的话语，大多不必当真，就像卖东西的人都会说自己的商品是多么多么好，再过时的款式，她也会说穿在你身上多么的适合，当然，你不能说她撒谎，因为对于她来说，她说的就是真话，她总不能说，你这人这么过时，穿这件衣服很配。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认知生活，认知是怎样的，说的话就是怎样，所以不说百分之百，但最起码百分之九十的话，都是不必当真的。
05
某些话语具有欺骗性，而且还能将沉默的人给“代表”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很多人都说没有同性恋的，结果同性恋的人也“不存在”了，这就是代表，很多人都说喜欢土豆，我喜欢红薯，但由于我不开口，也就成了喜欢“土豆”的一类。
可能你自己都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然后某些话语就告诉你，别想那么多，安安稳稳的找份工作，再找一个好的伴侣，开开心心地生活，来得比什么都恰当。
当然，假如你还能思考，还不愿意就这样被“代表”了，那么你会继续寻找。
但假如你不愿意继续思考了，突然听见这样一种话语，再仔细一看，周围那么多人都如此赞同，你觉得他很对。那么，难免就被代表了。
事实上，究竟有没有被“被代表”，我们暂且不论，只是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有些人明明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还在坚持下去，有些人明明还没遇见自己的爱人，就匆匆忙忙找个人结婚，有些人明明渴望自由，最后却被一栋房子束缚着。
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话语的功劳，毕竟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假如你现在三十五岁，是个不婚族，不幸的是，家人并不理解，更加不会支持你的这种做法，他们积极给你介绍对象，让你相亲。
你会怎么办？我猜，很多人都会沉默着，只要你不想和家里闹矛盾，那自己的真实想法，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于是在这件事情上，就只好保持沉默，找一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搪塞过去。
但沉默的结果是，这件事情会没完没了。
于是，在某些事情上沉默的好处和坏处都显而易见，好处是，沉默不会惹麻烦，坏处是沉默也摆脱不了身上的麻烦。
为了避免麻烦而沉默，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法子。
但是如果对这种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声音的话语听不下去了，最好还是开开口，哪怕改变不了什么，也可以表明自身态度。
态度是个好东西，有趣的态度不显，无趣的态度就四处横行。
06
不管沉默还是开口，到最后都难免要认识到一点。
如果你沉默，那你就自己沉默，可千万别觉得别人也该沉默，同样的，如果你想表明自己的态度，那自然也没问题，但不要要求所有人都有态度。
基于同样的道理，市面上流行的很多态度，很多观点，都可以看成是空气，因为那是别人的态度，如果他以此要求你，而你还照做了，如果不是他强大到无可反抗，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但我衷心希望，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态度，并且在这种态度里不必沉默，把他说出来，百花争艳，胜过一花独放。
文|不有趣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