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实文学） 柿子又红了 清晨，起了轻纱般的薄雾。高唐县老副县长刘克诚，站在自家院子的高大柿子树下，望着满树的红柿子，像一串串红灯笼，又像一团团红色火焰，仿佛天空上一抹红霞。 往事如烟。刘克诚曾任199师596团副政委，转业回县城那年，他在乡下老宅栽下这棵柿子树。三十多年了，柿树又高又大，满树的枝枝杈杈，占了院子半个天空。一夜春风，枝杈上渐渐吐露嫩芽，夏日一片浓浓绿荫，多情的秋风吹来，柿子金黄了橘红了又成了艳艳的红，变幻着四季的风景。 这会儿已是初冬，熟透了的柿子红满天。每年这时，他都在院中久久伫立，深情凝望着一树红柿子，当年踏上老山战场的情景，就像影视回放，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1985年早春，部队奉命赴老山执行防御作战任务。全团从淄博周村登上闷罐列车，缓缓驶向距团部不远的306小火车站，随军家属已守候在那里。列车減慢速度，军嫂与孩子，从车箱门口紧紧挨挤的那么多人脸中，急切地希望见到自己的亲人。当妻子看到了丈夫，孩子看到了爸爸，虽然，就挥几下手，可这一瞬，包含多少不舍多少牵挂多少鼓励？军嫂们穿了最鲜亮的衣裳，向丈夫也朝每节车箱，不停舞动红头巾。人群中有村庄的老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成一条长龙。那么多舞动的红头巾，就像飘拂在田野天边的红色云霞，定格成了指战员心田里的美丽图景。刘克诚是团首长，这种送别场面，没让爱人来。但团里并没事先不让送，这是亲人上战场，会有人牺牲，血洒彊场，况且全国人民都在和平的阳光里。中国人从来重别离，怎么能不让送亲人去远方，奔赴卫国戌边的疆场…… 三月已渐渐回暖，一座座城镇，一座座乡村，从车窗忽闪而过。大地一片春色，山坡上桃李芬芳，田野上麦苗青青，树木葱茏。列车奔驰两天两夜后，暂停四川绵阳火车站。璀璨的灯光在城市夜空闪烁，俊男靓女，漫步街头，灯红酒绿，像放电影般一幕幕闪过。风中飘来柔美的歌声，是邓丽君唱《榕树下》：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雨，聆听秋虫轻轻呢喃，让我忘却烦恼忧虑……”歌声是那样温情与甜美！ “是啊，有共和国军人奔向疆场，方有这安宁祥和，有这闪烁的万家灯火……” 面对繁华的城市夜景，车箱中宣传股的一位同志在感慨！ …… 闷罐军列，继续向南奔驰，终于抵达昆明火车站，这是南疆铁路线截止点。部队改为摩托化开进，一辆辆覆盖伪装网的军车，像弯弯曲曲的长龙，在盘山公路上逶迤而行。团军用吉普不时驶过车队一侧，参谋长陈伟坚从车窗探出身来，叮嘱驾驶员谨慎行驶，防止滑入深渊。茫茫夜色中，车轮加了防滑链，驾驶员睁大眼睛，鼻子贴着玻璃，让车辆稳稳前行。黎明时分，部队到达砚山县集结地。随后，展开临战训练。 “那会儿，越南小霸，还真不能小觑了。”望着院中红红的柿子，当年的团副政委，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战场图景与战士壮烈牺牲的画面，心中有种深深的情感，真想将它吟成一首诗。不久前，他刚去了无锡市锡山区原副区长过兴南那里，两人怀念了老师长，缅怀老山英勇献身的烈士。 5.31大捷，是部队踏上老山战场第一仗。越军趁我立足未稳，企图抢夺我方阵地。与友军交接防后，那拉方向，两天就牺牲14人。74号阵地，小股越军被我击退，二连一排长李海涛在战斗中，胸部多处中弹牺牲。77号阵地上，有越军偷袭，被哨位发现，战士们投掷手榴弹炸退了敌人。五连南嘎秘密阵地，越军两个班兵力偷袭。三班副班长与敌激战中，头部中弹光荣牺牲。  31日1时许，越发疯狂的越军，向老山主峰方向1072高地，74号、75号等阵地，实施大规模反扑。 “放近了打！”团首长下令。1072高地，敌人蜂蛹而上，越来越近，有的开始向我方阵地投掷手榴弹，这时我方冲锋枪、轻、重机枪、手榴弹，像雨点般飞向越军，整个山坡火光飞溅。 75号阵地上，越军扑上来，先向二班长前胸捅了三刺刀，都被弹夹挡住，又向他胳膊刺两刀，二班长练过武功，一个过背摔，将其摔倒，敌人跳出战壕想逃。二班长端起冲锋枪朝其一个长点射，将其击毙。74号阵地，二连一排与配属一机连九班，打得十分顽强，及时呼叫炮火支援，炮弹落到了阵地上，到处开花，这次战斗歼敌57人。 31日凌晨3时，我方全线反击，十几万发炮弹从天空呼啸而过，倾泻到越方阵地，炮火打红了半边天。我方炮兵给力，全师数十个阵地上，指战员们勇敢作战，不惧流血牺牲，不仅歼灭了突入我前沿阵地之敌，越方阵地被我炮弹翻了一个遍，彻底粉碎了敌人大规模反扑，展现了一幅雄浑壮阔的战场画卷。 翌日清晨，朝霞照映在山山嶺嶺上，老山主峰在一片苍茫的群山中巍然屹立。紧张指挥了一夜的团长刘安民、政委吕嘉明等首长，率机关人员走出指挥所，在长长山梁上踏着青草的露珠，帮助抬运伤员。 担架过来了，一位年轻战士穿一件短裤，在担架上仰面朝上，稚嫩的脸很苍白。团卫生队长拿大号针筒扎入他胸膛，注入强心剂，已丝毫没有知觉，又慢慢拔出针头……这位献出了年轻生命的战士，尚是娇嫩的花朵，却牺牲在炮火硝烟中。团首长和机关人员站立路旁脱帽行了注目礼，默默目送小战士抬往山下烈士整容所。 一位叫赵佑清的战士，肚子被炮弹片掀开了口子，肠子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塞回肚子，向敌人猛烈扫射，打退敌人反扑，守住了阵地。清晨，他被抬下阵地，已深度昏迷。送至战地医院处理后，被直升机送总院抢救。他荣立了一等功。  老山5.31大捷，北京长安街中央广播电台播报了消息。 …… 老山地区，属于亚热带山岳丛林，雨、旱两季。进入雨季，不是绵绵细雨，就是暴雨如注。那天，团指挥所的山上，宣传股两个猫耳洞滑坡，人从泥浆中扒出来，简直就是泥人。一线阵地条件更差。 “滴水洞曼棍洞猫耳洞，一洞不如一洞。”一位战士的随口之言，传到师长郑广臣耳朵里，师党委会上，他饱含感情地说，“就是把我们铺板拆了，也要让战士们能遮风蔽雨！” 596团政委吕嘉明、副政委刘克诚等政工首长分头到一线阵地看望慰问。战壕里，大重九香烟，最受大家喜欢。有一次，来了批西瓜，师长交待：机关一个不留。当总政歌舞团来慰问演出，师长、政委护送他们过危险地段。那天，师长郑广臣、警卫员小耿和演员同坐一辆军卡去了前线……猫耳洞中，师长与战士下棋，团参谋长陈伟坚在旁观战，一边棋盘上对奕，一边商量仗如何打。首长身先士卒，士气高涨，巍巍老山喊出了“祖国在我心中，宁亏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铿锵誓言。 思想政治工作做好了，后勤保障再跟上，就提振了士气，但打胜仗更有赖于军事首长的指挥才能，包括在士兵中的威望。初上阵地，那拉方向211高地，失掉两个哨位。上面下来一位指挥员，较多考虑政治影响，双方打成“拉锯战”。211是四周有山围着的馒头形高地，6个制高点上的越军，用轻重火器织成了严密火网。夺回哨位，从我225阵地到211有条百米生死线，我方上去一批牺牲一批，打散的伤员只能隐蔽石洞、石缝中等待救援，军工队上不去，很多伤员是顽强坚持数日后牺牲的。为抢回战友尸体，党员干部往前冲，被敌炮火炸得血肉模糊，横陈尸野，血水雨水顺着石缝流淌……仗打得那个惨烈，岂止是令人动容，见者潜然落泪，目不忍睹！久攻不克后，由师长郑广臣指挥。他组织十七名侦察兵的小分队，夜暗预先潜伏，准确摸清敌人火力和活动规律，用计麻痹敌人，大白天突袭，顺利破敌，夺回了哨位，受到上级肯定与表彰，成为老山作战史上经典战例。 为将者之爱兵，莫过于以最小代价赢得战斗胜利。这是师长郑广臣深受战士爱戴的地方。平常同战士说话，他也低声细语，眼角上流着微笑。在前线，他的吉普车走到哪里，沾满尘土的车窗都有战士自发写下的“师长万岁”。 郑广臣是山东莘县人，是刘克诚的老团长。他了解师长的情感世界。师长出身农民家庭，17岁当兵，抗美援朝打过仗。孩子溺水痛失长子，爱人精神恍惚，他细心照料，不离不弃。出征前，他把家里几个孩子拢到一起，告诉他们每月去留守处领130元钱，要省着花，照顾好母亲，天亮了，告诉母亲，他带部队去了很远的地方施工了。这样一位有着家国担当、内心深沉与慈祥的父亲，怎能不爱兵如子？他要求自己，也要求各级指挥员把每一仗指挥好丶打漂亮，把伤亡減少到最低。 “老山主峰东南方向上，越军968高地，与我1072高地在同一狭长山脊上。十年老山轮战多个军对其拔点。就因敌守住968，既可维护背靠大青山防卸纵深，又是向我反扑的“桥头堡”。我方拿下它，“攻而不守”，对严惩小霸，给越方长期战争压力，锻炼自己部队都有重要意义。按如今说：“顶层设计”。 七连受领任务后，团参谋长陈伟坚讲清楚了这种作战意图。谁生命不宝贵？明白了熟重熟轻，自会英雄虎胆。七连由56人组成突击队，副连长孙兆群担任队长。 12月2日晨，在师、团炮火和597团四连佯攻下，突击队隐蔽接敌，多波次超越式攻击，先拿下敌603、604阵地，又迅猛攻占968高地，毙、伤敌87名，摧毁敌火力点、屯兵洞，射击工事31处，另2座弹药所，缴获冲锋枪等一批物资。我方牺牲7人，负伤16人，取得胜利。七连荣立集体一等功，军师首长高度赞扬：“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拔点之前，七连已从前沿阵地撤至后方磨刀石模拟演练。“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那天，山脚下搭起绿色帐篷，首长与战士们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节。大家聊家乡土特产，高邮籍战士裔九凤说，他们家乡双黄鸭蛋出名。首长问他怎么叫九凤这个名字，他说，父母想个女儿呗！副连长孙兆群，高大魁梧，“七连争第一”的威名，67军无人不晓。他这个副连长自是名不虚传，如虎虎生威的猛虎。裔九凤说自己是江南水乡一只“凤”，孙兆群打趣道，那我是高山鹰，与你一起飞。顾克路家乡是济宁邹城，离刘副政委家乡近，盛产牛心柿，个大肉细汁多，柿饼入水化成柿浆如蜂蜜一样甜。这些兵，刚还在猫耳洞，饿了啃压缩干粮，渴了接雨水。顾克路这样夸牛心柿，馋得大家就差舌头添嘴唇了。他家乡多是女人摘柿子，心细手灵巧，不碰破柿子，还留柿子给鸟儿。他朝老兵眨巴眼道，姑娘穿了红袄采柿子，叫红红的柿子一映衬，真美！班长潘家乾道，是你小子想别处去了吧。潘班长是配合开辟通路的工兵，有老婆孩子，孩子不满周岁，缺少奶水，长得孱弱。他说：打完仗，去克路家乡弄点柿子柿饼。顾克路虽能言会说，年龄却最小，突击队本没他，缠着孙副连长要求拔点…… “这就是我们的兵！平凡、朴实、可爱……”刘克诚至今记得他们可爱的模样，脑海里有着挥之不去的他们冲锋陷阵的身影。  12.2拔点战斗，孙兆群副连长多处负伤，坚持指挥，最后一个撤出阵地。三排长李乐宝打着红旗第一个冲上968高地主峰，也是他第一个向团首长报告“第三突击波已攻占968高地”。那一刻，968高地上的旗帜是那样鲜红，那样地激动人心！ 这次拔点，顾克路被一块弹片击中左臂，顾不上包扎，强忍着疼痛冲上968高地，大腿又被敌人子弹打穿，当发现敌人一个侧射火力点，不顾一切地向洞口爬去，在离洞口八、九米，向洞口投了一颗手榴弹，当场炸死两名敌人，又向洞里投了一个炸药包，炸毁了敌工事。在一片硝烟烈焰中，17岁的芳华绽放了自己最后的美丽！潘家乾班长英勇牺牲在了排雷路上！江南水乡的裔九凤在战斗中壮烈牺牲，荣立一等功，他给父母奉上了一枚闪耀永恒光芒的功勋章！ 多少年来，老山牺牲的烈士，在战友心里比泰山还重！如果说，抗美援朝是立国之战，而79到89十年对越轮战，则是为改革开放赢得和平边境环境的奠基之战。老首长每年都伫立在柿子树下，望着红红的柿子，就想起战士可爱的脸庞，年轻的身姿。他常在树下黙诵屈原的诗，认为伟大爱国诗人的《国殇》最佩得上老山卫国戌边烈士的英魂！ …… 又是一年12月2日，高唐县老副县长刘克诚院子里的柿子又红了，一颗颗红得那样艳艳的，有几只喜鹊飞过来，扑楞楞落在树上……    赵国华，1972年冬入伍，曾任团、师宣传干事、炮兵营副教导员、团宣传股长，1985-1986年赴老山参战。新闻、散文作品曾获《解放军报》、江苏省报纸副刊(散文类)一等奖和三等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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