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中庸》第一章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讲道路,简单说就是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是应该去追求、去坚持的;第二个层次讲方法,就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贯穿这条道路;第三个层次讲效验,就是将这条道路坚持下来所能带来的效果。 《中庸》前十五个字,写得实在是太精彩当然也太致密了。如果说《中庸》有什么缺点的话,就在于把最高明的东西在篇首就拿出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最后一个字落在“教”字上。这句话如果我们从“教”字往上推的话,是说:教以道为基础,道以性为基础,性根源于命。“教”字正好呼应了《四书》开篇的“学”字,这两者是一体两面、相互关联、缺一不可的,这是儒家思想的重心所在。 儒家的道理,可实行运用的地方,就在于教和学这两个字。无论是治国还是治身,无论是社会国家这个层面,还是个人层面,都是以教为核心。在个人生活层面,教是自我教化,明明德要自明明德,别人能帮你,但是别人不能代替你;在社会国家这个层面,就是风俗教化。风俗是习惯的土壤,习惯是大部分人人生的指南。大部分人的人生是靠习惯和经验推动的,能够通过心智通明来引导自己人生的人非常少。 教以道为基础,什么是道?我在这个地方把它理解为儒家的伦理原则和价值基础。何谓儒家?这个地方我们也得稍微谈一谈,为什么是儒家?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在追随儒家的路,我其实也在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是儒家,为什么不可以是道家?儒道互补,为什么儒一定要放在前面?因为儒是积极的、建设性的,儒是有内容的。道家之无的无当中何以有秩序?无就是没内容,无里面如何奠定秩序?这是奠定不了的。而儒家从积极的,有的,生生的这个层面,奠定起一个价值体系,而且在这个价值体系之上建立起制度和秩序。 回想年轻的时候,最主要的是在细节的学术研究里,到这个年纪会有一些概括。当然不见得对,但是总会有所见,因为这种概括都还是经过自己深入思考的。在我看来,不同的文明就意味着不同的生活道路,没有完美的生活道路。你选择往东走,西边的路你就错过了;你选择向西走,东边的风景你是看不到的,当然东边的危险你也看不到,你也就遇不到。所有的文明其实都是这样,你选择一个方向,必然付出这个选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举个例子,你要追求这个社会高强度的组织动员能力,那么这个社会的个人自由空间一定是受限的;如果你选择极高程度的个人自由度,那通常情况下,这个社会的组织动员能力相对来说就是比较差的,这个基本上没有办法。 当然,不同的文明意味着不同的生活方式,没有完美的生活道路,但不是说所有的生活道路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等同的,显然有更合道理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道路。儒家的意义在于,在每一代都负责探索符合人的本质的生活态度,合道理的生活方式,这才是儒的真正精神,这才符合孔子讲的“礼,时为大”。治理最根本的原则是时,是时代,而不是别的。 “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就是儒家的伦理原则和价值基础。换言之,为合道理的生活方式找到它的伦理原则和价值基础。教以道为基础,道以对人性的充分理解和把握为基础。合道理的生活方式,符合人的本质的生活方式,必然源自于对人的本质的深刻理解。既然儒家的伦理原则和价值基础是以对人的本质的深刻理解为基础的,那么人的本性来自于什么?人的本性来自于天的赋予,这是道的概念。 接下来我们就顺着把这十五个字讲清楚。 ![]() ![]() 天命之谓性 首先,“天命之谓性”。什么是天?天,首先着眼于大,着眼于公而无私。一个是普遍,大就是普遍的意思,一个是公而无私。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万物都是以此为基础。所以天这个字,可以把它理解为造化之实体。什么是实体呢?实体就是所有事物的根源,同时也是所有事物存在的根据。海德格尔讲实体讲了一句特别绕口,他说:“实体就是所有事物都以它为根据,但它本身却不能够再以别的东西为根据的东西。”其实用庄子的话讲特别容易,就是自本自根。“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它是一切的根据。每个民族都有它的实体,每个民族都有指称它实体的概念,每一种语言都有。注意“天”要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非人格性,因为非人格性,所以荡然无私。因为荡然无私,所以真正意义上博大和普遍。 命,朱子说“命,犹令也。”在语言中什么叫做令?我如果说我们下课,这叫令是吧,因为它指向一个方向。所以令一定是某种倾向。那么上天在造化之时把某种倾向赋予万物,或者万物身上都体现出这个天所赋予的某种倾向。比如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存的性质,甚至很多事物,连自都没有,它都自存,它没有这个自的边界。举个例子,桌子的自存倾向在哪儿?你想改变它的形状,你就必须施加外力,不施加外力,你就难以改变它的形状对不对?这就是它的自存倾向。 那么天命赋予人的这个倾向是什么?“天地之性,人为贵”中“贵”讲的是什么?这就是程朱反复讲的,也是邵雍,整个北宋五子,甚至整个宋明道学都讲的“人灵于万物”。什么叫灵?人的主动性的充分实现叫灵,人变得不灵了,就是主动性的缺失,或者自主性的缺失,人就等同于物。上天把一种倾向赋予我们的时候,这种倾向就是人的本性,这个人的本性在我们讲《孟子》的时候也特别强调,孟子讲的人性就是人的本质倾向,和其根源的可能性。 “天命之谓性”,人性的根源揭示出来了。在这个意义上,天命与人性是同一的。你要去理解和体会到自己本性当中那种积极能动的,创造性的力量。这种积极能动的创造性的倾向,也恰恰是天地的本质,而天地是永恒变化的。中国哲学高贵深刻的地方就在于,不仅仅看到变化,而且把这种变化理解为日新的创造。一定要看到人性跟天地之间的统一,其实也就是宋儒讲的“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赋予人则是性。 率性之谓道 接下来“率性之谓道”,谁率性?这个主语非常清楚:圣人。圣人率性之谓道。这个率字是指循,朱子讲“率者,循也。”循不是沿着的意思,应该读成因循之意,因就是任的意思,所以“率性之谓道”是任性之谓道,真正让我们的本性成为我们的存在,真正让我们的本性成为我们的主宰,这叫率性。只有圣人能够充分做到让本性成为主宰。 人真正把自己从积极能动的方面凸显出来,所有静态的东西,所有占有性的东西,都不能淹没它。所以,助人不助物,这是一生当中非常关键的原则,始终把人放在第一位,把东西放在后面。如果你的目标就是你占有的那些东西,你的人格刚刚等同于你占有的那些东西,那你甭管占有多少,本质上也是个“小人”,你没有真正地超越这个物的层次。 什么样的人富有?你读《大学》就应该理解什么叫富有。账面上没啥钱,兜里也没什么钱,但从来也没缺过钱,这样的人叫富有。他有麻烦的时候,很多人愿意来帮忙,全心全意,不要回报,这样的人叫真正的富有。所以始终把人放在第一位,关注人不要关注物,助人不要助物。人不能被完成态的物淹没了自己。人的无限性是无法完成的,结果你把自己终结在了你占有的那些东西里。你占有了又怎样? “率性之谓道”,真正地让我们的本性支配我们的生活。要想真正地让我们的本性支配我们的生活,让本性真正发挥出作用来,同时也就有了对自己本性的深刻理解。 圣人尽性两个方面:一个方面,能够让自己的本性真正地支配自己的生活;第二点,能够充分地理解自己的本性。正因为能够充分理解自己的本性,也就能够充分理解所有人的本性,既然能够充分理解所有人的本性,他也就知道了一般的、普遍的人的本性,以此为基础就奠定起了儒家的伦理原则和价值基础,这就叫做“率性之谓道”。 人的本性到底是什么样子?儒家历代在跟其他各思想流派的斗争当中,关键的分歧都在于对人的本性的理解不一样,这是一切的关键。比如批判杨朱,孟子说来说去就是,人不是这样的。孟子之所以批判杨朱,是因为杨朱看错了人的本质,人不是你说的那样,人不应该那样,也不可能那样。 再举个例子法家,商鞅的《商君书》里这么讲,其实《韩非子》也继承了,基本的态度就是,人是好逸恶劳、趋利避害的。趋利避害我们不讲了,在某种意义上自存是动物的某种本能,但也不是那么简单。甚至连有些动物都能做到,有些利可以趋但是不能趋,有些害你可以避但不能避。 我们讲好逸恶劳这个事,很多人认为好逸恶劳说出了人的本性,你是好逸恶劳的吗?好逸恶劳什么意思?就是任何付出劳动的,你都应该不喜欢,你是那样的吗?如果好逸恶劳是人的本性,那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富裕而又瘫痪的生活。富裕,有人伺候;瘫痪,不用动。你是这样的吗?你不是啊。能动性才是人的本质,人逃避的是一种劳动。人只逃避一种劳动,那就是被奴役的劳动,被强迫的劳动。真正你喜欢的东西,你是乐此不疲的。这个理解了之后,在此基础上,根据对人的本质倾向的深刻理解,揭示出儒家的伦理原则和价值基础。儒家的根源性价值,比方说仁义礼智,这就是在对人的本质的深刻理解的基础之上揭示出来的。 修道之谓教 接着“修道之谓教”,谁修道?主语是圣人。我们这些普通人都在教这个字的宾语里,还被省略掉了。圣人修道之谓教,修道这个“修”字注得真是有神采。朱子注释细节大体都好,一看就知道这个修不是修炼的修,“品节之也”,把一个抽象的、浑沦的、圆融的道理加以品节,变成细节的行为规范,用这个细节的行为规范,来引导教化百姓。因为只有这个已经变成了具体行为规范的原则,才能给人带来直接的指引。 举个例子,最简单的,仁这个字是抽象的,那仁最集中的体现是什么呢?在中国古代就是“孝”,孝这个字仍然抽象,继续分,孝字一个方面是对父母,另一个方面是对谁?对自己。如何对待自己,是孝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善待自己又分为善待自己的身体,但是光善待自己的身体不行,你还得善待自己的品德。善待父母呢,也要进一步分化。孔子讲孝讲得非常具体。孔子讲孝最重要的就是孟懿子问孝那一章,无违,不要违背,不要违背什么?不要违背礼。按照礼的规矩来做,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不用孝出花来,不用非得按照二十四孝去孝,孝是让父母和子女双方都应该很舒服的行为,而不是让大家都很别扭的行为。 前面十五个字,揭示出了“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逆”,这个根源不可改变。接下来“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个道是你瞬间都不能离开的,你想离开都离不开,你做任何事情,总是在某种程度上,或充分或不充分地体现出这个道。 比如最简单的生生之理,天地万物何处不是生生之理的体现?所有事物的存在,一定在某种意义上体现着天地生生之理,甚至死亡都是天地生生之理的一个环节。下午在给学生讲郭象的时候,我就讲,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为新生命创造条件。一个衰老的,个体生命的结束,为更饱满、更鲜活、更有创造性的生命创造条件,就是天地生生之理得以实现的环节。如果有个体可以不死,最终的结果就是天地生生之道“或几乎熄矣”,它有可能就会停下来。 《诗经》里其实也讲,“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后来牟宗三先生也讲“於穆不已之真机”,就是没有停息的那种鲜活的创造。所以人如果这么去看的话,天地生生之理、生生之道,在所有事物的表现当中都有体现,虽然不见得是非常充分。春天,有天地生生之道的体现。秋天的落叶难道不是生生的一个环节吗?到冬天收藏了,难道不是一个环节吗? ![]() ![]() 我们有权利期待某些火光 穿越时空而永放光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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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情缘半岛 > 《四书--《中庸》领悟集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