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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立:协调与服从——早期儒墨的政治学(二)

 情缘半岛 202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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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立

北京交通大学教授

子研究院特聘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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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性之“同”与政治之“和”孟、荀的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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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为了捍卫儒学,必须对墨子的批评进行回应。孟子“辟墨”进一步发展与改造了儒家学说。[15]孔子讲“和而不同”,大力提倡士以独立性为前提,与君主保持协调的关系,孟子也倡导士人主张存德性而行大义。但孟子与孔子不同之处在于,他试图以人性之“同”来求政治之“和”。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16](《公孙丑上》)。“人和”关乎民心向背。君臣各司其职,“和而不同”,才能实现“人和”的和谐政治。“和”在《孟子》中出现3次,“同”出现58次。如“禹、稷、颜回同道”,“曾子、子思同道”,“尧舜与人同耳”[16](《离娄下》),“与民同乐”,“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16](《梁惠王》),“口之于味,有同耆也”,“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16](《告子上》)。以上引文均贯穿着“同类”的概念。圣人与百姓具有相同的人性,只不过圣人是民众中“出类拔萃”的人[16](《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16](《公孙丑上》),“皆有”的逻辑基础即是“同类”,“同”的指向是人们的仁义礼智之善端。

孟子以人人皆有的、同质化的人性之“善”来降低修身的难度,以“同类”言人性,为性善论与仁政学说的出现做好了准备。君主有“不忍人之心”的“同类”意识,就可以推行“不忍人之政”。为了实现“得君行道”的目的,孟子不断地用“王道”、“王天下”等宏伟蓝图来提升君主对儒家思想的兴趣。孟子怀着“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信念,特别强调养“浩然之气”的“大丈夫”人格,进一步提升士的人格尊严,强化士的独立性,主张最大程度的发挥朝野士人的主动性。

孟子使用的“类”与“同”等概念,在此前的儒家文献中极为罕见,但频繁出现在《墨子》书中。按照墨子“非儒”与孟子“辟墨”的思想演进理路,孟子“同”的思想应受到了墨子的影响。有学者指出,大同之“同”是儒家后学吸收了墨家的“尚同”学说之后取自于墨家的概念[17]。这种推论是有道理的。孟子虽然借鉴了墨子“同类”的逻辑论述方式,但毕竟仍与墨家有鲜明的思想边界。墨子尚同以兼爱为基础,以服从君主行平等之政为运行方式;孟子的同类之善意在推行王道,以人类普遍具有的不忍人之心为基础,以劝说君主行仁政为运行方式。“以德服人”与“以暴制暴”是孟子与墨子的一个显著差异[5]。孟子的“以德服人”,“反求诸己”,不断完善自我来求同,以内涵式发展寻求社会和谐。而墨子的“以暴制暴”已经预设了自己代表正义的一方,不需要“反求诸己”,只需要压服别人,甚至不惜以武力来解决分歧,其本意在于以外在性的强制获取和平。

荀子与孟子一样,也认为人性有相同之处,但与孟子相反,他的人性之“同”是恶,而不是善。“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14](《荣辱》)。君子与小人趋利避害、好荣恶辱的人性是相同的,禹、纣也不例外。既然如此,就要“化性起伪”,对人性之恶加以规范,使之符合社会的整体利益。荀子认为,矫正人性的法宝就是礼,“国无礼不正,礼之所以正国也,譬之犹衡之于轻重也,犹绳墨之于曲直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14](《王霸》),礼是“圣王之道,儒之所谨守”,“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14](《解蔽》)。在礼法健全的社会里,国君、百官、百姓只要各守其礼就行了。但如果我们仅凭此论就得出荀子的政治学说是服从型政治学,那就误解了荀子。荀子所说的学者所师者必须是圣王,所法之礼法必须是圣王所制之礼法,但在现实中,完美的圣王与完备的礼法又是不存在的,所以,荀子认为社会精英必然发挥主动性,积极承担社会责任,帮助君主完成政治使命。

荀子专门阐述了臣的政治职能、地位以及如何辅佐国君的理论。在《荀子·臣道》篇,荀子依据臣在政治上的不同作为,由低到高把臣分为四等:态臣、篡臣、功臣、圣臣。态臣无所作为,只会“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篡臣忠君,并取善于民,但专注于结党营私;功臣“内足使以一民,外足使以距难”,忠君爱民,获得士人的信任;圣臣不只是尊君爱民,而且能做到“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以待无方,曲成制象”。可见,态臣、篡臣是导致乱世的祸根,功臣、圣臣则是治世的精英。“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强,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14](《臣道》)。在四类臣中,荀子最赞赏的是圣臣,而不是功臣。圣臣与功臣的最大区别是,圣臣重在政令教化,功臣重在“使民距难”。圣臣可以推行王道,功臣只能实现霸道。在荀子心目中,叱咤江湖的苏秦、张仪只能算是态臣;奉阳、孟尝为篡臣,管仲、咎犯则为功臣,只有殷之伊尹、周之太公,才可称之为圣臣。荀子的臣道观正与他的儒者观相吻合。在《儒效》篇,荀子描述了俗儒、雅儒、大儒的形象,并以周公为例说明大儒在治国安邦中的重要作用。可见,荀子思想中的圣臣只有大儒能担当。

秦昭王问荀子,儒者对国家有何用?荀子说,儒家居于臣的位置,当谨守臣道,“法先王,隆礼义”;如果没有臣的位置,则“退编百姓而慤”,做一个谨慎诚实的百姓,虽然穷困冻馁,但并不会走向邪道。秦昭王又问,如果儒者当了官会怎样?荀子说:“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此若义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则天下应之如讙。……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14](《儒效》)大儒为政则为圣臣,行治道;没有机会为政则教化百姓,践行教道。

荀子不仅论述了大儒、圣臣的政治作为,而且还对臣如何行使职能进行了详细阐述。荀子说,当君“过谋过事”将要危及国家社稷的时候,臣就要积极主动地发挥臣的职能。当臣进言于君,君并不听从,有的臣就离开君,这种方式谓之“谏”;有的就以死来表示最大的诚意,这种方式谓之“争”;有的则率群臣百官给国君施加压力,迫使国君采纳臣的建议,这种方式谓之“辅”;有的则干脆违抗君的命令,甚至假传君命。无论臣采用哪种方式,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社稷,而不是私利。“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谏、争、辅、拂之人信,则君过不远”[14](《臣道》)。荀子还论述了针对不同水平的君,臣应该采用不同方式与之协调。“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事中君者,有谏争,无谄谀;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14](《臣道》)。“谏臣、争臣、辅臣、拂臣”与“圣君、中君、暴君”的不同组合,构成了荀子独特的儒家协调政治论。

荀子遵循孔子的协调型政治学,主张社会精英积极发挥作用,“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如果“志以礼安,言以类使”,拘泥于固有的礼法与语言表达方式,那么“儒道毕矣”[14](《子道》)。就此而论,荀子高扬儒家社会之责任,努力捍卫儒者独立之精神,堪称大儒。如果说,孟子为“反求诸己”,“以德服人”的信念坚持修身,即使不为君之师,亦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种学说适合长期置身民间的儒者,以自己的德行教化民众,那么,荀子争当大儒、立志做圣臣的志向,以谏诤之精神“从道不从君”,则对后世有位的儒家的安人派产生了积极影响。

早期儒家是中国精神觉醒时期的社会精英。他们“继往圣,开来学”,传承春秋霸政时期的贵族文化,开创了以文化引领政治的新人道之路。作为新的社会智识阶层,他们对上辅佐君主,对下教化百姓,与君相协调,在保持各方政治独立性的前提下,凝聚各方政治智慧的和谐统一体。当“道”与“君”发生冲突时,真正的儒家宁可得罪君,也要存大道。他们正是以“和而不同”的理念、“以道自任”的自觉,给中国政治文化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墨家以救世安民的胸怀,“行天下大义”的无私精神感动了无数百姓,但墨家试图同一政治的思想、弥合政治元素差异的“尚同”学说,无疑压制了智识阶层的政治智慧,也势必导致服从型政治运行模式的出现。与儒家松散的学派特点相比,纪律严明与绝对服从是墨家的鲜明特色,因此墨家更像一个军事集团,而非学术团体。墨家以兼爱天下的理想救民于水火,但墨家尚同的“钜子”制度缺乏“协调”精神,而是以“服从”为原则,并没有给墨家带来长期的繁荣,反而加速了墨家的解体。民国时期,虽然出现了“崇墨学”思潮,但其重点在于墨学中的狭义精神、“兼爱”论、“非命”说[18],而不是“尚同”学说。

秦汉之后,中国政治文化选择了儒家协调型政治学,而墨家“尚同”体制的服从型政治模式由于固有的排他性与狭隘性,逐渐淡出了主流意识形态。因此,先秦时期的“显学”也随之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命运。历史表明,政治的好坏与士人的作用能否得到充分发挥有密切关系。唐代贞观之治在于唐太宗善于纳谏,能以谦虚的态度广纳良言与批评,朝臣可以毫无顾虑的表达见解。可以说,贞观之治是儒家“和而不同”协调型政治模式的很好例证。反之,暴君一意孤行,不听忠臣谏诤之言,态臣、篡臣与国君苟同,结党营私,国家的衰败就在所难免。回溯早期儒家“和而不同”的协调型政治学与墨家“尚同”的服从型政治学,再对照中国古代政治的大治与危局,不难发现,早期儒家的“和而不同”的协调型政治模式是中国社会进步与文明发展的重要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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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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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齐鲁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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