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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与教育

 慢老师 2022-01-23

若干年前,我得到《顾随诗词讲记》。晚上自习课,学生在下面做作业,我在讲台上看书,看到精彩处,不禁大拍桌子,爆了一句“太妙了”,学生不知所以,面面相觑。那本书里,被我夹了很多小纸条,写了好些心得,可惜一时有事,就放下了。如今这些纸条,还在书里夹着。

顾随讲诗词,之所以那么精彩,一是因为他懂诗,本身就是一个诗人,有一颗“诗心”。

顾随作《稼轩词说》《东坡词说》,以及近来所据叶嘉莹、刘在昭等人笔记整理的课堂实录,都可以见到他对于诗词的极富启发性的理解。顾随自学生时代发表古体诗词起,有词集七种,和师友、学生唱和无数,是真正会作诗的诗人。

是诗人,才能真正懂得诗的妙处、关节,知道字的轻重、音节,懂得诗人是怎么思考的。我们现在教学生理解诗词,自己却不会作诗,只是把自己对诗的理解告诉学生,这里面就隔了一层,甚至有时候自己并没有真正搞懂,就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了。

然而,顾随还发表小说,如《枯死的水仙》《立水庵》《反目》《失踪》《孔子的自白》《乡愁》等等,又有剧作集二本,收《垂老禅僧再出家》《祝英台身化蝶》等剧作五种,还有译作两种,大量散文。也就是说,几乎每一种文体,他都能创作,他都有心得。

有人劝顾随把小说整理出版,但是他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他说:“小说真是难作,中国也只有鲁迅先生,但是像《阿Q正传》技巧并不成,即《孔乙己》也太幼稚。鲁迅先生尚且如此,那么像自己的《乡愁》也就不需要怎么惭愧了。至于《彷徨》是真好,从第一篇《祝福》起就好,到末一篇《离婚》已然是强弩之末了,还是那么有劲。”顾随自信当时北平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了解鲁迅,觉得应当把《呐喊》《彷徨》一篇篇地讲给学生们听。然而时局又不允许他说,说了就惹祸,“但是自己不担起这责任,让谁去担”。

顾随是极力推崇鲁迅的。1926年,他在天津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当时北伐尚未成功,天津是在直系军阀的统治下。政府下令不得上白话文,只能讲四书五经。但是初中三年,顾随却教了三年鲁迅作品,以及鲁迅所倡导的北欧东欧及日本的文学作品。他在给学生滕茂春的信里说:“自古皆有死,在大师(指鲁迅,笔者按)那样地努力过而死,大师虽未必(而且也决不)觉得满足,但是后一辈的我们,还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吗?想到这里,再环顾四周,真有说不出的悲哀与惭愧。在我,是困于生活(其实这也是托词),又累于病,天天演着三四小时单口相声,殊少余暇可以写出像样的作品来。”

顾随认为鲁迅首先是思想家,用“诗”和“诗人”来评价鲁迅及其作品,这并不是鲁迅写过“平平仄仄”的诗,而是有一颗诗人的心。顾随自己也是如此。学生郭预衡说:“先生给我的印象,首先是诗人,不仅是教师。他站在讲台上,一言一动,都充溢着诗情诗意。”“有时站在讲台上,一语不发,也是无言的诗。因为,在羡季师身上,不仅是学问,更多的是诗。别位老师,也许是字典,是百科全书;而羡季师,浑身都是诗。”

“诗心”是顾随在讲堂上常常强调的话头。他说:

“诚”有二义,一者无伪,一者专一。中外古今的诗人更无一个不是具有如是诗心。若不如此,那人便非诗人,那人的心便非诗心,写出来的作品无论如何字句精巧,音节和谐,也一定不成其为诗的作品。倘若说“诚”字未免太陈旧,又是“诚”,又是无伪,又是专一,未免有些三心二意,于此,我再传一个法门:诗心是个单纯。能做到单纯,《诗经》的“杨柳依依”是诗,《离骚》的“哀众芳之芜秽”也是诗……括而充之,不会说话的婴儿之一举手、一投足、一哭、一笑也无非是诗。推而广之,盈天地之间,自然、人事,形形色色,也无一非诗了也。试想诗如不在人世间,不在生活中,将更在什么处?试问诗心如何做到单纯,单纯又到何种田地?则将答之曰:只需要一个无计较心;极而言之,要做到无利害,无是非,甚至于无善恶心。……诸君不要以为诗心只是诗人们自己的事,与非诗人无干;亦不可以为诗心只是作诗用得着,不作诗时便可抛掉:苟如此,大错,大错。诗心的健康,关系诗人的作品的健康,亦即关系整个民族与全人类的健康;一个民族的诗心不健康,一个民族的衰弱灭亡随之;全人类的诗心不健康,全人类的毁灭亦即为期不远。宋儒有言,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我只要说:我们虽不识一个字,不能吟一句诗,也要保持及长养一颗健康的诗心。

以上抄录的这段话,真是掷地有声。到了今天,依旧可以和学生讲,而且必须和学生讲。我们不作诗词,不写小说散文,这都不要紧,但没有一颗“诗心”,则是万分紧要的事情。一个老师,没有“诗心”,则更是无法成为优秀的老师。

顾随自己水平高,见识深,但也知道自己的局限,也能看准学生的发展,这也是作为教师的一项极高超的本事。他在给叶嘉莹的信中说: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 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止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顾随对叶嘉莹所指出的路径,就是“取径蟹形文字”,“通一两种外国文,能直接看'洋鬼子’的书。”后来叶嘉莹在古典文论中引入接受美学、阐释学、符号学,大约就是顾随的影响,而叶嘉莹在今日国内的地位,是不用多说的了。

顾随对教学,也有也写特别的见解。他在给学生刘在昭的信中说:

教书实在不容易。俗语有云,教师的得要说书的嘴,巡警的腿,此语大有味。讲书是得站着,而且最好不要动。走来走去,学生生的眼睛也跟者晃来晃去,精神不易集中。师迩来衰老,往往偷懒,低着头只顾讲下去——这是错的。做先生的总得眼光笼罩住学生,所以说要熟,不可句句看着讲。书该拿在手里,离得远些,眼睛照顾着听讲的人。

对于学校当局和校长要取得信任,但同时又要获得学生的好感。所谓得君活民,诸葛亮在西蜀为所欲为,就因为取得上下的信任,觉得只要是诸葛丞相说的就不会错。否则不要说胜负兵家之常,就是常胜将军也有砍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师虽不愿与人用心机,但是也不赞成旧日君子的迂阔。历来各朝如汉唐宋皆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其结果必是小人得势,国亡完事。因为小人永远暗中扩张他的势力,渐积渐广,遂至皆为颠覆。君子们总自觉我光明正大,两袖清风,急了便拂袖而去,其实无济于事。不惭愧地说我们在这里总有一些光,即令不是月亮,也总是一点萤火,如果连这一点也没有,岂不漆黑了?鲁迅先生说的好,他主张用肉刑,就打他的屁股。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那般坏人怎样坏,便怎样治他。人虽该忠厚,也不可太愚。

然而,忠厚者大概并不掌握如何使用“小人”的“其人之道”的方法,这大概是顾随先生并未想到的。

还是做一个纯粹的“诗人”,保持一颗“诗心”吧。即便没有学生为之“传法”,也不必“乘桴浮于海”,以顾随的话说,还是能够“自觉,觉人;自立,立人;自渡,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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