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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瑞:材与不材之间

 风雨黄昏后 2022-02-08




“做一个成材的人。”很多人告诉我说。

成材成材,什么叫做成材?

我们说,成材是成为有用的人。而你是否为一个有用的人,却往往是被别人定义的。

哦,原来成不成材是指是否对别人有用。
 
当我们听到成材时,你是否会想一想:成材真的好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回到两千多年前,看一看庄子在《人间世》里记载的一个故事。
 
从前啊,有一个姓石的木匠,他在曲辕见到了一棵栎树,被人们当成社神树供奉。这棵树很大也很漂亮,但是(可能是品种和质地的原因)“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可以用一无是处来概括。

这个树(它明显不服气)托梦向石木匠解释说自己没用是迫不得已,那些有用的树一个接着一个英年早逝,自己不没用一点怕是活不长久。

匠人醒来后告诉弟子这个梦。弟子问:“这个树说自己没用,那为何要当什么神树呢?”匠人(可能在梦里被教训了一通后有些不爽,忿忿不平地)解释说,这个树不当神树就活不成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表层含义是说一棵树不能太有用,深层含义则是说一个人不能太有用。

所以一个人成材可以,但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福大命大。

但这句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也未免太过草率。

一棵树如果有用,无论是枝叶树干还是果实种子,难免会被人采撷使用,然后死不瞑目。

那一个人很有用呢?
 
首先,我们需要清楚一点,这个“有用”是有一定限制的。

回到文本,我们说,文中的这棵神树不成材。那请问,一棵树怎样叫做成材?

在常人眼中,一棵树的作用不外乎于果实可以吃,叶子可以泡茶,树枝可以做工具,树干可以做船、做棺材、做柱子……一般情况下,我们所说的“用”就是这样,是从实用主义出发的,一种对于他人的现实意义上的功用。
 
可是,一棵树只能有这些作用吗?

这棵神树,它被人们敬若神明。抛开它的实际作用不谈,它最少可以让那些祭祀祈祷的人稍微心安一点,这难道不是作用吗?

《逍遥游》中的那一棵大樗,长在田野中,遮掩出一片绿荫,让人在树下逍遥,这难道不是一种作用吗?
 
这就是“无用之用”,一种超越惯常的实用主义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这种“无用之用”是“为予大用”。这个“大用”放在神树身上,就是指作为一棵树而活下来,而不至于成为家具,成为棺材,或者被砍去做柴烧。

也就是说,一棵树也并不能一点用都没有。不仅不能完全没用,而且还要让人使用着你的“用”。

惠子的那个大葫芦不正是被惠子认为没用到了极点,所以被摔在了地上,身死道消了吗?
 
那奇了怪了,有用也不成,没用更不成,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好在庄子一条龙服务十分贴心,在外篇的《山木》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庄子在山上走,发现一棵树枝叶繁茂却没有人砍,因为它不成材,没啥用。庄子去故人的家里做客,朋友说杀个雁,童子问杀哪一个,朋友回答说杀不会叫的那一个。

庄子的弟子就很好奇,山中的木头因为不成材而享受天年,屋里的雁(鹅)却因为不成材而死无全尸。所以,到底应不应该成材呢?

庄子回答说,应该处于成材和不成材之间。
 
我们前面讲的栎社之树的故事是庄子在《人间世》中讲的。《人间世》,全文都是在讲一个人该怎么在世上生活。

栎社之树是凭借着自己质地不好的无用和作为神树的用,让自己活了下来。
 
可《山木》这里就有些奇怪,山木它好像是真没用,它不是神树,伐木的人也没有在它底下逍遥的念头,但它好好地活着;而那只雁活着的时候在叫不叫这方面也确实没用,但它最终死了。

为何会这样?
 
我们已经知道,一般而言,一个东西有没有用,它自身说了不算,旁人说了才算。你看那棵树,它活着没用,砍下来仍然没用;想要把它砍下来,更是要白白浪费体力、磨损斧头,所以它活了下来。但是那只雁,它活着没用,还浪费粮食,但它死后就可以用来招待客人了。归根到底,雁还是有用的,不过既然它的用处体现在死后,那么它肯定得死。
 
庄子在回答完“应该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后,他又说,在成不成材之间还不妥当。他说,要顺其自然,“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

这个怎么解释呢?庄子是想说,我们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是说一定要“成材”或者“不成材”,更不是说要成材40%还是60%。

例如说那个山木和雁的情况明显不一样,所以应对的措施也应当不同。如果说后来山木那边要改造成儿童乐园,山木再这么没用估计不行,起码得能够变成一个树屋什么的。同理,作为一只雁,自己的价值可能是被食用。因此,我们需要有更大的价值——例如说会下蛋。

还有,对不同的人来说,同样的事物有不同的价值,《逍遥游》里的大瓠之种,对惠子没用而摔在了地上。可是如果是庄子,这个大瓠之种也许就可以有自己的“无用之用”。

所以不要一昧地说是成材或者不成材,我们应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判断。
 
庄子之后又说:“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物于物”是指自己的价值是为别人服务的,为他人所用。而“物物”则是指自己驾驭物,追求自己的内在价值,追求自我实现。

但“物于物”也好,“物物”也罢;材也好,不材也罢;或是“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与时俱化”,这些终究是外在的,都是“为予大用”的手段、方法,是在这人间生存的无奈之举。

真正该做的是“乘道德而浮游”,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是逍遥游。
 
说了这么多,那我们该怎样看待这个成材与不成材的问题呢?

其实,成材不成材只是问题的表面,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往往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在价值,不知道“我是谁”,因而只好将自己的生命意义寄托在旁人身上。这其实也是人的无奈,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无法独立于这个社会生存,我们必然会对这个社会、对他人有所作用。

因此,我们应该抛开繁杂的“材与不材”的问题,而是去追问自我——我是谁?我们真正要做的其实是找到那个久已迷失的自我;然后,对外,与这个世界相随而浮沉,不执于己,也不凝于物;在内,则守护好自己的内在价值。

是谓“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是谓“外化而内不化”。
 
如果在成材和不成材中纠结着度过一生,这份纠结将毫无意义。

所以,请我们终究将成不成材的思索退却,去思考自己的人生价值——那是成材也达不到的美好。
 
材与不材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人世间的一种病态的无奈,一种无法逍遥的无奈,一种在文明和自然之间的无奈,一种不得不沦为工具的无奈,一种生而为人、有生皆苦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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