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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师心,误于“解惑”——对《师说》“解惑”本义的探讨

 钟楼语文 2022-03-09

以往把韩愈《师说》中的“解惑”理解为“解释疑难问题”或“解答疑问”。这一理解不符合“解惑”一语在唐以前的使用历史,也不符合韩愈文集中对“惑”的使用。本文认为“解惑”表示纠正错误认识,并寄托了先秦以至韩愈对于师道的理解。

本文原有六个章节,共二万余字,初发表于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上。现选取其中涉及核心论证的三个章节,节略为六千余字,在此发布,供大家讨论。完整文章可点击微信最后的“原文链接”收看。

元·赵孟頫 行书《师说》

千载师心误“解惑”

对《师说》“解惑”本义的探讨

陆平(南京市金陵中学)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句话对老师的职责做出了界定,既是韩愈《师说》的总纲,又是其后诸家阐释老师性质的理论起或重要支撑。现行各种语文教材和古文评注类书籍都把“解惑”注释为“解释疑难问题”。这一理解形成于南宋。

周必大(1126-1204)《太和陈善秀才》:

圣如孔子,贤如孟、扬,或师弟子问答,或著书立言,传道、解惑无余蕴矣。

朱熹(1130-1200)《论语课会说》云:

古之学者潜心乎六艺之文,退而考诸日用,有疑焉则问,问之弗得弗措也。古之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如此而已。

宋末谢枋得(1226-1289)《文章轨范》总评《师说》云:

惑者,胸中有疑惑而未开明也。 

从此,“解答疑惑”成为对“解惑”的普遍理解。

近年来,“解惑”在教育中的地位被不断提高。2005年9月9日,温家宝总理在与北京市优秀教师代表谈话时说的一段话,可以代表当下对《师说》的阐释: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传道授业解惑,是老师在毕生中定要做好的事情。现在我们讲传道,就是要给学生传授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思想,使他们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授业就是要给学生传授知识本领,当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提高教学质量,努力培养杰出人才;解惑,就是当学生遇到问题的时候,教师要解疑释惑。解疑释惑要有方法,要摆脱那些生硬的、死板的、教条的方法,代之以生动的、活泼的、耐心的、细致的方法。而做好这三点,一定要以德为先。 

有些文章把“惑”扩展到学习之外的问题,推崇“解惑”的地位:

(1)“解惑”是每一个教育工作者永远要解的结。学生的问题可能涉及各个方面,学习、生活、思想等,都需要我们教育工作者来为他们排忧解难。(徐海音编著《古文今用300句》)

(2)韩愈之所以将“解惑”放在“传道”“受业”后,我想,这是因为他想说明的是,教育者是可以为我们或者陪伴我们解答人生的一些疑惑和学习的疑惑,而非单纯指学习上的疑惑。(段姣《浅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些都已经不是在阐释《师说》,而是在宣扬各自的教育理念了。

01

先秦至唐对“解惑”的使用

汉以至宋的字书都把“惑”解释为迷惑错乱,如《说文解字》“惑,乱也”,《切韵》“惑,心迷乱也”,《玉篇》“惑,迷也”,《广韵》“惑,迷惑”。至明代《字汇》及《正字通》才增加了“疑”的义项,曰:“惑,迷也,疑也,眩乱也。”古籍的“惑”绝大多数为迷惑义,只有个别用作疑惑,如《论语·述而》“门人惑”、《史记·伯夷列传》“余甚惑焉”。迷惑和疑惑的区别在于,迷惑是陷于迷误而不自知,疑惑是心生疑问或犹疑不定,是自觉自知的。

在韩愈之前,“解惑”的用例很少,但都表示纠正错误认识,而非解答疑难问题。

较早的“解惑”见于《庄子·徐无鬼》:“以不惑解惑,复於不惑,是尚大不惑。”要获知这里“解惑”的内涵,可参考《庄子·天地》的以下段落: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响,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这里的“惑”是指认识上的错误。下文“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惑”亦同意。如果“惑”为疑问,那就是因自觉无知而产生,不存在不“知其惑”。唐成玄英(608-669)疏:“惑,迷也”,“解,悟也”,“大愚惑者,凡俗也,心识闇鄙,触境生迷,所以竟世终身不觉悟也。” 其后所举“三人行”惑者多则惑不得解的情况,充分说明“惑”难以自觉的特性。

建安元年(196),袁术将欲僭号,张纮(153-212)为孙策作书以责袁术,中云:

去冬传有大计,无不悚惧;旋知供备贡献,万夫解惑。(《三国志·吴书·孙策传》引《吴录》) 

这里是说去年冬天传闻袁术将僭位称帝,但不久大家知道一系列的准备只是为向汉帝进贡。去年为兴平二年(195),李傕郭汜作乱,汉献帝流亡在外。该年冬天,袁术曾大会群下,商议称帝之事,后有阎象、张承等谏阻,所以才先后有“传有大计”和“旋知供备贡献”的情况。(《后汉书·袁术传》) 既然“无不悚惧”,说明群众的“惑”是一致判断袁术已经决定僭位,而不是产生怀疑。所以这里的“解惑”,是说消除了误会。

与“万夫解惑”类似的,是南朝宋范晔(398-445)《后汉书·周举传》的“众惑稍解”:

太原一郡,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士民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老小不堪,岁多死者。举既到州,乃作吊书以置子推之庙,言盛冬去火,残损民命,非贤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还温食。于是众惑稍解,风俗颇革。 

这里的“惑”是风俗造成的盲目信仰,“众惑稍解”译为“民众的迷信才有所破除”。 

唐释道宣(596-667)撰《广弘明集》,卷五为《辨惑篇》,其《序》云: 

俗之惑者,大略有二:初惑佛为幻伪,善诱人心;二惑因果沈冥,保重身世。

这里的“惑”是指世俗对佛教的误解。其《又序》首云“夫解惑之生,存乎博见义举;传闻闇记,信为难辨舟师”,末云“今疏括列代,编而次之,庶或迷没,披而取悟,序之云尔。” 卷中第五篇文字称为“列代王臣滞惑解”。可知“解惑”义同“辨惑”,而“惑”即迷惑。

唐李翱(772-841)有《解惑》一文,介绍了在游浮山观原隐居的王体静遭民众神化的情况:

有尚怪者,因谬“王野人既死,处士陈恒发其棺,惟见空衣”。翱与陈恒相遇,问其故,恒曰:“作记者欲神浮山,故妄云然!”

文末以点题作结:

乃立木于墓东,志曰:“王处士葬于此”。削去谬记,以解观听者所惑。(《李文公集》卷四) 

结尾的“惑”就是指上文的谬传妄语,所以“解惑”就是纠正错误说法。李翱曾从韩愈学古文,两人亦师亦友,思想和文学上都很相近。所以李翱对“解惑”的使用,是我们理解韩愈《师说》的重要参考。

南宋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

02

韩愈文集所见“惑”的意义

现所见韩愈文集中使用“解惑”的仅《师说》一例,但多数的“惑”是用来表示遭受外界的搅扰、蛊惑而形成错误的认识。如:

《伯夷颂》: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者,盖天下一人而巳矣。至若举世非之,力行而不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巳耳。

《释言》:市有虎,听者庸也;曾参杀人,以爱听也;巷伯之伤,乱世是逢也。今三贤方与天子谋所以施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听聪而视明,公正而敦大。夫聪明则听视不,公正则不迩谗邪,敦大则有以容而思。彼谗人者,孰敢进而为谗哉? 

尤其是以下三处,行文上与《师说》“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有相似的结构。

《守戒》:今之通都大邑,介于屈强之间,而不知为之备。噫,亦矣!

《答陈生师锡书》:果若是,子之汲汲于科名,以不得进为亲之羞者,也!

《与孟简尚书书》: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矣!(或作“非大惑欤”) 

如要表达自发的对人和事物的疑虑和困惑,韩愈一定将“疑”“惑”连用,而不单用“惑”。

《禘祫议》:二祖之祭于京师列于太庙也二百年矣。今一朝迁之,岂惟人听疑惑,抑恐二祖之灵,眷顾依违,不即飨于下国也。

《为河南令上留守郑相公启》:日夜思虑谋画,以为事大君子当以道,不宜茍且求容悦。故于事未尝敢疑惑,宜行则行,宜止则止。

《论捕贼行赏表》:八日之制无不行者。独有赏钱尚未赐给,群情疑惑,未测圣心。 

值得讨论的是《杇者王承福传》中一处“惑”的使用

愈始闻而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 

一般把这里的“愈始闻而惑之”解释为“我开始听到时感到疑惑”, 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之前王承福的一番对自己职业态度和独善观念的论说,表达非常清晰,韩愈不应该疑惑不解。

我们认为“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是这段议论的总起,其后宜加句号。两“盖”字引出的句子对应的是“愈始闻而惑之”,“然”字转出“又从而思之”的所得。“盖”字表示推测,“所谓”表示否定,即认为王承福的观点不同于《孟子·尽心上》推崇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站在“思之”后的立场上陈述“始闻”时的错误判断。

所以,这里的“惑”仍然是惑乱、迷惑的意思,“惑之”就是被王承福的说法所迷惑,类似今天说的“一下子被他讲蒙了”。因为王承福现身说法后又引证富贵之家,很有说服力,所以韩愈一度信服了他的观点,认为王承福“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但“又从而思之”,认识到他不过是“学杨朱之道者”。

不光有讥于杨朱之道,韩愈对儒学以外的百家之说,均斥为“惑”。

《本政》:周之政文。既其弊也,后世不知其承,大敷古先,遂一时之术以明示民;民始教,百氏之说以兴。

《上宰相书》: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辩时俗之所。 

《论佛骨表》: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然百姓愚冥,易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境,不令众也。……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 

不过,《师说》所谈是学者之师的“解惑”,应该是解除普遍意义上的错误观点,而不单指排斥佛老。

03

《师说》“解惑”所传师心

《师说》紧承“传道受业解惑”的句子是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以往认为“人非生而知之者”本于《论语·述而》“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意在强调学习的必要性。 但如上文所言,惑者已受蒙蔽,不会主动地求知发问。

我们认为与此处直接关联的是《论语·季氏》的“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 下文“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即指此。“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是说普通人并非上智,在学习过程中难免会产生错误的认识,类似俗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韩愈《孟东野失子》诗有

上圣不待教,贤闻语而迁,下愚闻语惑,虽教无由悛。

“下愚闻语惑”与“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用语相反而意思相同。有“惑”而不“悛”,知此“惑”为错误的认识,与“过”相当。

可以说,《师说》的“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是继承了《左传·宣公二年》的“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过,思想方面的错误更难自我发觉,所以必须从师以解惑。

古者固有纠谬改过之师。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产不毁乡校,云:

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

《晏子春秋》卷八《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致问第四》有孔子接受晏子批评的故事,孔子说:

丘闻君子过人以为友,不及人以为师。今丘失言于夫子,讥之,是吾师也。

 《荀子·修身》云

非我而当者,吾师也。

《吕氏春秋·自知》云:

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人主欲自知,则必直士。故天子立辅弼,设师保,所以举过也。

韩愈固愿从解惑之师。他曾有书致其同年冯宿,其意即本于《荀子》:

仆常闵时俗人有耳而不自闻其过,懔懔然惟恐己之不自闻也。而今而后,有望于吾子矣。……然子路闻其过则喜,禹闻昌言则下车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过者,吾之师也。愿足下不惮烦,苟有所闻,必以相告。(《答冯宿书》) 

韩愈亦以解惑之师自任。《论佛骨表》之作,为君解惑,帝王师也。《师说》之作,为世俗解惑,天下师也。“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是直言世人不从师之惑;“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是曲言士大夫为时俗所惑而不从师。柳宗元说“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茅坤说“昌黎当时抗师道以号召后辈,故为此以倡赤帜云”(《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三),仅把《师说》看成导人师己之作,实在是小看了韩愈。韩愈作《师说》,笔锋直指士大夫之族,欲解耻师之惑而复古师道。既有道矣,而能抗颜为师以济天下之溺,故苏轼赞之曰:“匹夫而为百世师”(《潮州韩文公庙碑》)。

韩文公为《师说》,解世人不从师之惑,而自任为世人解惑之师。则吾为此文,解世人于“解惑”一语之惑,亦欲解世人不师解惑之师之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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