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 在 前 面 以往把韩愈《师说》中的“解惑”理解为“解释疑难问题”或“解答疑问”。这一理解不符合“解惑”一语在唐以前的使用历史,也不符合韩愈文集中对“惑”的使用。本文认为“解惑”表示纠正错误认识,并寄托了先秦以至韩愈对于师道的理解。 本文原有六个章节,共二万余字,初发表于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上。现选取其中涉及核心论证的三个章节,节略为六千余字,在此发布,供大家讨论。完整文章可点击微信最后的“原文链接”收看。 元·赵孟頫 行书《师说》 千载师心误“解惑” 对《师说》“解惑”本义的探讨 陆平(南京市金陵中学)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句话对老师的职责做出了界定,既是韩愈《师说》的总纲,又是其后诸家阐释老师性质的理论起或重要支撑。现行各种语文教材和古文评注类书籍都把“解惑”注释为“解释疑难问题”。这一理解形成于南宋。 周必大(1126-1204)《太和陈善秀才》: 朱熹(1130-1200)《论语课会说》云: 宋末谢枋得(1226-1289)《文章轨范》总评《师说》云: 从此,“解答疑惑”成为对“解惑”的普遍理解。 近年来,“解惑”在教育中的地位被不断提高。2005年9月9日,温家宝总理在与北京市优秀教师代表谈话时说的一段话,可以代表当下对《师说》的阐释: 有些文章把“惑”扩展到学习之外的问题,推崇“解惑”的地位: 这些都已经不是在阐释《师说》,而是在宣扬各自的教育理念了。 汉以至宋的字书都把“惑”解释为迷惑错乱,如《说文解字》“惑,乱也”,《切韵》“惑,心迷乱也”,《玉篇》“惑,迷也”,《广韵》“惑,迷惑”。至明代《字汇》及《正字通》才增加了“疑”的义项,曰:“惑,迷也,疑也,眩乱也。”古籍的“惑”绝大多数为迷惑义,只有个别用作疑惑,如《论语·述而》“门人惑”、《史记·伯夷列传》“余甚惑焉”。迷惑和疑惑的区别在于,迷惑是陷于迷误而不自知,疑惑是心生疑问或犹疑不定,是自觉自知的。 在韩愈之前,“解惑”的用例很少,但都表示纠正错误认识,而非解答疑难问题。 较早的“解惑”见于《庄子·徐无鬼》:“以不惑解惑,复於不惑,是尚大不惑。”要获知这里“解惑”的内涵,可参考《庄子·天地》的以下段落: 这里的“惑”是指认识上的错误。下文“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惑”亦同意。如果“惑”为疑问,那就是因自觉无知而产生,不存在不“知其惑”。唐成玄英(608-669)疏:“惑,迷也”,“解,悟也”,“大愚惑者,凡俗也,心识闇鄙,触境生迷,所以竟世终身不觉悟也。” 其后所举“三人行”惑者多则惑不得解的情况,充分说明“惑”难以自觉的特性。 建安元年(196),袁术将欲僭号,张纮(153-212)为孙策作书以责袁术,中云: 这里是说去年冬天传闻袁术将僭位称帝,但不久大家知道一系列的准备只是为向汉帝进贡。去年为兴平二年(195),李傕郭汜作乱,汉献帝流亡在外。该年冬天,袁术曾大会群下,商议称帝之事,后有阎象、张承等谏阻,所以才先后有“传有大计”和“旋知供备贡献”的情况。(《后汉书·袁术传》) 既然“无不悚惧”,说明群众的“惑”是一致判断袁术已经决定僭位,而不是产生怀疑。所以这里的“解惑”,是说消除了误会。 与“万夫解惑”类似的,是南朝宋范晔(398-445)《后汉书·周举传》的“众惑稍解”: 这里的“惑”是风俗造成的盲目信仰,“众惑稍解”译为“民众的迷信才有所破除”。 唐释道宣(596-667)撰《广弘明集》,卷五为《辨惑篇》,其《序》云: 这里的“惑”是指世俗对佛教的误解。其《又序》首云“夫解惑之生,存乎博见义举;传闻闇记,信为难辨舟师”,末云“今疏括列代,编而次之,庶或迷没,披而取悟,序之云尔。” 卷中第五篇文字称为“列代王臣滞惑解”。可知“解惑”义同“辨惑”,而“惑”即迷惑。 唐李翱(772-841)有《解惑》一文,介绍了在游浮山观原隐居的王体静遭民众神化的情况: 文末以点题作结: 结尾的“惑”就是指上文的谬传妄语,所以“解惑”就是纠正错误说法。李翱曾从韩愈学古文,两人亦师亦友,思想和文学上都很相近。所以李翱对“解惑”的使用,是我们理解韩愈《师说》的重要参考。 南宋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 现所见韩愈文集中使用“解惑”的仅《师说》一例,但多数的“惑”是用来表示遭受外界的搅扰、蛊惑而形成错误的认识。如: 尤其是以下三处,行文上与《师说》“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有相似的结构。 如要表达自发的对人和事物的疑虑和困惑,韩愈一定将“疑”“惑”连用,而不单用“惑”。 值得讨论的是《杇者王承福传》中一处“惑”的使用: 一般把这里的“愈始闻而惑之”解释为“我开始听到时感到疑惑”, 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之前王承福的一番对自己职业态度和独善观念的论说,表达非常清晰,韩愈不应该疑惑不解。 我们认为“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是这段议论的总起,其后宜加句号。两“盖”字引出的句子对应的是“愈始闻而惑之”,“然”字转出“又从而思之”的所得。“盖”字表示推测,“所谓”表示否定,即认为王承福的观点不同于《孟子·尽心上》推崇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站在“思之”后的立场上陈述“始闻”时的错误判断。 所以,这里的“惑”仍然是惑乱、迷惑的意思,“惑之”就是被王承福的说法所迷惑,类似今天说的“一下子被他讲蒙了”。因为王承福现身说法后又引证富贵之家,很有说服力,所以韩愈一度信服了他的观点,认为王承福“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但“又从而思之”,认识到他不过是“学杨朱之道者”。 不光有讥于杨朱之道,韩愈对儒学以外的百家之说,均斥为“惑”。 不过,《师说》所谈是学者之师的“解惑”,应该是解除普遍意义上的错误观点,而不单指排斥佛老。 《师说》紧承“传道受业解惑”的句子是 以往认为“人非生而知之者”本于《论语·述而》“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意在强调学习的必要性。 但如上文所言,惑者已受蒙蔽,不会主动地求知发问。 我们认为与此处直接关联的是《论语·季氏》的“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 下文“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即指此。“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是说普通人并非上智,在学习过程中难免会产生错误的认识,类似俗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韩愈《孟东野失子》诗有 “下愚闻语惑”与“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用语相反而意思相同。有“惑”而不“悛”,知此“惑”为错误的认识,与“过”相当。 可以说,《师说》的“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是继承了《左传·宣公二年》的“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过,思想方面的错误更难自我发觉,所以必须从师以解惑。 古者固有纠谬改过之师。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产不毁乡校,云: 《晏子春秋》卷八《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致问第四》有孔子接受晏子批评的故事,孔子说: 《荀子·修身》云 《吕氏春秋·自知》云: 韩愈固愿从解惑之师。他曾有书致其同年冯宿,其意即本于《荀子》: 韩愈亦以解惑之师自任。《论佛骨表》之作,为君解惑,帝王师也。《师说》之作,为世俗解惑,天下师也。“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是直言世人不从师之惑;“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是曲言士大夫为时俗所惑而不从师。柳宗元说“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茅坤说“昌黎当时抗师道以号召后辈,故为此以倡赤帜云”(《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三),仅把《师说》看成导人师己之作,实在是小看了韩愈。韩愈作《师说》,笔锋直指士大夫之族,欲解耻师之惑而复古师道。既有道矣,而能抗颜为师以济天下之溺,故苏轼赞之曰:“匹夫而为百世师”(《潮州韩文公庙碑》)。 韩文公为《师说》,解世人不从师之惑,而自任为世人解惑之师。则吾为此文,解世人于“解惑”一语之惑,亦欲解世人不师解惑之师之惑也。 欢迎大家留言讨论 公众号ID:jlzxzwxp 钟楼语文 为学生立心, 为教师立命, 为语文继绝学, 为教育开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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