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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振国·吊孔乙己

 新用户24030ygV 2022-03-11

在一个雪花飘零的冬日,在浙东那个叫鲁镇的小酒店里,孔乙己的名字被人从记账的粉板上擦掉了。这一擦,就像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入泥淖,悄然无声那个卑微的生命和19 个欠钱,都随着那抹布留下的一道水痕消逝。

其时,店堂隔壁的雅座间传出一阵阵猜拳声,一阵阵朗声的大笑,那是穿长衫的酒客们正在行令豪饮。靠柜身外头,三两个短衣帮酒徒,骨碌了一下被酒精刺红的眼珠子,直一直脖子,竟都有些嗒然的惆怅:孔乙己真的死了么?那个书呆子,毒头,真的走了么?

…… ……

这鲁镇,是江南一个很常见的小镇,临街而建的黑瓦粉墙,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临街开着的店铺,营造着市井的人气和活气。这家叫“咸亨”的酒店,也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酒店,当街一个曲尺形的柜台,台面上摆几样下酒的小菜,如咸煮的花生、茴香豆之类,如果有一盆已被扣出、通透晶莹的扎肉,就算有了几分豪华。曲尺的顶端,直竖一块黑底金字的青龙牌,上书“太白遗风”四个大字。

我爷爷曾是这家酒店的伙计,学徒时才 12 岁,因为长得笨手笨脚,干不了上手活,最后只好干温酒的职务。温酒的工作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平日里掌柜总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但是,每当孔乙己到店时,气氛就会变得活泼起来,对此,还是小孩的我爷爷印象特别深。

孔乙已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说唯一,我爷爷解释说,那个时候靠着柜身站着喝酒的都是些短衣帮,大都是跑街的,做雇工的,摇船的,堪称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在隔壁的单间里点上好菜,坐着喝酒的属于长衫党,穿长衫的该是一些有点钱有点势的体面人,至少是读书人。孔乙已是穿长衫而喝站酒的唯一者,这样就成了一个异类。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虽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酒客不饶他,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被吊着打。”在这类步步紧逼的诘问中,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 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下来便是说一通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的话,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这时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利用孔乙己营造“快活空气”,手法远不止一种。等他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酒客中又有人问:“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这问话,恰如耍枪法中的一招,先虚晃一枪然后直刺胸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一点酡颜顷刻转呈为一层灰色,众人又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爷爷说,孔乙己原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所谓“进学”,就是没考上,连秀才这点起码的功名也没取得,又不会营生,于是日子愈过愈穷,落到了将要讨饭的地步。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偶尔做些偷窃的事,遭人耻笑。

但孔乙己终究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人。有几回,邻舍的孩子听得笑声,也来赶热闹,围住了他,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似乎在向孩子表达贫乏的歉意。在酒钱方面,他的品行都比别人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孔乙己的名字。

然而,终于在一次因偷窃丁举人家的东西,被打断了腿之后,他的19 个酒钱再也没法偿还,直至有一天被永远的抹去。

孔乙己的名字在粉板上消失一个世纪后,我这个从鲁迅著作中认识他,也知道我爷爷曾为他烫过酒的后人,竟在鲁镇的街上邂逅了他。不过,这个孔乙己是一座黑黢黢的铸像,一个拖着辫子的满清遗老的形象,孤零零地站在行人道上,咸亨酒店的新掌柜认为死灵魂也能卖钱,要他露着一个卑怯的笑,依然遭受风刀霜剑,站在那里招揽生意,混充托儿。

漫步熙熙攘攘、人头济济的街头,有一个问题经常在我的脑海盘桓:孔乙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爷爷文章中只说过一句“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死因语焉不详。重读先生的文章,透过已泛黄的纸页,我发现孔乙己并不是被什么科举制度害死的,实在是被一伙人合力杀死的,凶手中就有我爷爷。当年,我爷爷尽管还是个孩子,但似乎也已被世俗污染,他用的是一种冷血的叫“势利”的凶器。有一回孔乙己要教他识字,我爷爷肚里竟说:“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对孔乙己的蔑视到了极点,接下来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继续热心的教我爷爷,并认真地用手指蘸着酒液,讲解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我爷爷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像躲避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而那些短衣帮的酒客,自己过的可能是牛马一般的生活,但对这位快堕入自己圈中的异类毫不宽容,一息不饶的取笑,并直取人的要害:你孔乙己愈要面子,愈要扯去你的面子——你虽认识几个字,然而是没有功名的白身人;你愈想按住标志身份的长衫,便愈要剥去你的这块遮羞布——你已不是读书人,而是一个偷儿,赤裸裸地让他无地自容。如果说丁举人打断孔乙己的腿是对同类的残忍,短衣帮们放肆而刻薄的嘲弄则是对落魄的异类精神上的欺凌,在这种弱者对更弱者的欺凌中,他们获得了卑微的满足。

这正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戕害。这里没有棍棒和屠刀,只有看去不足道的嬉笑和调侃,但一样具有不可小视的杀伤力。咀嚼、玩味别的不幸者的痛苦,以麻痹自己的痛苦,自己受人伤害,又不断伤害别人,求得些许的慰藉,这是未觉醒的奴隶们的另一种活法。先生带着大悲怆,以孔乙己的死,把这帖陈年老方在《新青年》杂志上见了阳光。

铁铸的孔乙己,应当不再演示一百年前大先生所说的“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老人家的脸上确已带上了笑容。然而,我觉得这笑容看去总有点暖昧当游人勾肩搭背与孔乙己合影时,这笑容似乎透着无声的质疑:过去了一百年,我看你们怎么仍如此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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