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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郊乡音】“上海本地话”与“上海话”有何区别?(原创)

 越光书馆 2022-03-17

本地闲话

“上海开埠后,上海话经历了剧烈的演变。然而这种以松江方言为基础的老上海话至今仍存在于上海的市郊。久而久之,过去被称为“城里闲话”的老上海话在人们的认知中逐渐变成了“乡下人”说的“本地闲话”,说本地话的人则被称为“本地人”。本地闲话,成为了上海语言发展演变的见证者。

可是今天,本地闲话去了哪里呢?”

我爱吴语,我怕她完了

传承乡音,刻不容缓

2020年2月15日(第29期)

撰稿丨小恐龙

感谢所有帮助指导本文的朋友

距离2020年“国际母语日”还有6天

我的母语与“上海话”有何区别?

“上海本地话”与“上海话”有何区别?

文/小恐龙

在上海独特的地域文化中,“上海本地人”与“上海人”大多时候并不等价——“本地人”是指上海的原住民(这里的“上海”可大可小),即世世代代在上海繁衍生息的人,而“上海人”则指的是上海开埠以后的新移民,他们的祖籍大多在江浙其他城市,多住在市区。“本地人”与“上海人”因为经济、思维方式等不同长期以来形成了两种认同,在这种语境中,“本地话”与“上海话”便承载了各自的文化意义。从主观的认识上而言,两者是相异的。广义地说,“本地话”也可算作一种“上海话”,本地人对于“上海”一词也有微妙的认同,但是按照长征本地人习惯,本文所说的“本地话”,指的是浦西市郊本地话和浦东本地话,即学术上一般所说的“市郊小片”和“浦东小片”,“上海话”特指市区片。

从客观上讲,“本地话”与“上海话”既有血缘联系,又有不小的差异。本地话并非近郊农村的专属,今内环以内过去也有大量本地人,住在上海县城(南市区)一带的本地人讲的方言与今我们熟知的“本地话”有相当大的亲缘关系。本地话和上海话的隔阂并不能以城乡和行政区划的变动(1927年上海特别市成立,1958年松江川沙等10县划入上海市)一言以蔽之。从地域上来说,上海话和本地话的使用范围本就有重叠。从清末传教士等留下的语音资料来看,本地话完全是老上海话的继承,属于典型的松江吴语,今上海话的形成则完全是因为移民的输入。但是今上海话又不完全游离于松江府方言之外,其乃是一种以老上海话为基础逐步建立起来的全新的、简化了的、不断创新和吸纳引进的吴语方言。赵元任先生1927年对上海市区一带方言有这样的判断:上海有新旧派,新派分类近似苏州,旧派近似浦东(两派人以“苏州音”、“浦东音”互相指斥),但许多人掺杂两种。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城乡交流的加强,许多上海话的特征也为本地人所吸纳,一些本地人的方言甚至听不出本地话与上海话的边界。由此可见,本地话与上海话的发展总少不了彼此的参与。

从语音系统上看,本地话与上海话最大的不同在于声调。上海话有5个声调:阴上、阴去同调,阳平、阳上、阳去同调;而市郊本地话大多有7个声调:浦西市郊本地话阳上和阳去合并,浦东本地话阳上和阳平合并。举个例子来说,“铜”、“动”、“洞”三个字,松江方言中三者完全不同调,浦东方言中“铜”和“动”同调,浦西市郊本地话中“动”与“洞”同调,上海话中三者声调完全一致。连读变调是吴语的特点之一,本地话与上海话的变调规则截然不同,直接导致了从听感上来讲,本地话与上海话间具有相当大的差异。

就声母方面而言,尖团音、缩气音和唇齿音是区别本地话与上海话最核心的因素。

尖团之分可以简单理解成普通话中“s”和“x”的区别。比如“休”与“修”,“休”是团音,不能读成/siɤ/,只能读成/ɕiɤ/(这里的ɕ类似于普通话中的x),但“修”是尖音,能够读成/siɤ/,又因为当今尖团已经趋同,读成团音/ɕiɤ/已成主流,也并无大碍。

缩气音是松江府方言的特色,又叫内爆音,北部吴语中唯有松江府方言继承了古代吴语这一特点,这一特点还现于壮侗语中,可能与古代百越语密切相关。比如“帮”、“端”等字,读来紧喉的,便是缩气音。中派上海话已经完全丢失了缩气音,故而缩气音也是分辨上海话和本地话的特征之一。

过去本地人唇齿音的音位与上海人不同,现在本地话这一特征也有向上海话靠拢的趋势。本地话的/ ɸ/,对应的就是上海话的/ f/;本地话的/β/,对应的是上海话的/v/。“火”属于前面一组,“饭”属于后面一组。这两组对立有一个特点,即前者气流从唇间吹出,后者摩擦更大。这一区别不易发觉,因而其演变也是潜移默化的。老人们的方言往往发的是前者,而新世代的方言往往受国语和外语影响,朝后者靠拢。

浦东本地话有一句俗语闻名于世——“风大来邪啦”,这里的“风”读若“轰”。这一现象的实质是本地话一般把中古合口三等非敷母读/h/。与之类似的是“奉”读成“红”,其本质是本地话一般把中古合口三等奉微母读成/ɦ/的结果。今天上海话和普通话中并不将以上特征混同。此外,本地人倾向于把一些上海话中零声母的“活”、“还”等字读成以/β/(“饭”的声母)为声母,现在新世代本地人受普通话和上海话的影响这一特点已经不稳定,声母的选择有与后者对应的趋向。

就韵母而言,本地话与上海话的差别就更大了。前文已经提及,今上海话是老上海话的发展,本地话与新派上海话的差异较中派上海话更大,这些差异也现于中派、新派上海话之间。所以我们讨论当今上海话和本地话的异同,便不再讨论部分上海话中派和新派之间也存在的差异。本地话与上海话韵母最鲜明的异同是中古假摄的读法。比如“下”字,本地人念/ ɦɔ /,上海人念/ ɦu/。

(《上海县志》书影)

本地话中中古蟹、止、咸、山摄的读法也很具特色,如“南”,上海人读/nø /(“团”的韵母),本地人读/nɛ/(类似于上海话的“难”,但略有差异)。老派的本地话和上海话都是区分“来”和“兰”的(“来”:le,“兰”:lɛ),这一特征的本质是蟹摄开口咍韵和山摄开口寒韵端系的合流。现在上海话几乎已经完全丢失了这一特征,本地话的这一特征也不再强势了。本地话蟹止摄和咸山摄的读法历来“比较混乱”(《上海县志》),在此之前本地话蟹止摄和咸山摄的读法其实已经经历了剧烈的变革,晚清以前传教士记载的上海方言中,“难”这样的字是有鼻音韵尾的。这类字今在普通话中仍保存着鼻音韵尾。

大多数本地话中,中古曾、臻、梗、深摄是有/iŋ/与/iəŋ/的分立的,比如“心”和“人”的韵母,前者为/iŋ/,后者为/iəŋ/。

本地话中,“衣”和“烟”是不同音的,前者读如/i/,后者读如/iɪ/。现在的中派上海话已经不再区分。本地话的“袜”和“麦”也不同音,前者读如/mæʔ/,后者读如/mɑʔ/。一些本地话中“树”和“是”也不同音,前者读如/ʑy/,韵母类似于普通话的“鱼”。

除此之外,很多元音的细微区别不能一一道尽,大致的规律是本地话的元音一般更靠后。语音上,还有一些差异是由小称词或其他原因造成的,比如本地话中的“筷” 读/kʰuɛ/,“没”读/me/等,以后可能会另作一文或穿插在推文里与大家分享,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词汇系统的差异同样一言难尽。大家比较熟知的差异有:本地话说 “伲”、上海话说“阿拉”;本地话说“归”、“归去”,上海话说“回去”、“回转去”……本地话的词汇系统几乎完全基于松江吴语的词汇系统,大部分常用的俗语都能够在旧松江府地区通行。《上海郊县方言特征词研究》一文,通过海量样本的比较,证实了市郊小片与松江小片极其紧密的亲缘关系。而上海话的词汇系统也有老上海话的底子,但是词汇的更迭速度是极快的,上海话的创造力和吸纳性又很强,直接导致了不少老上海话的说法遭到淘汰,而只能在本地话中听到了。两者的文化属性直接造成了彼此词汇系统的差异愈来愈大。

说完语音和词汇,顺带提一提语法。语音和词汇上,本地话和上海话的差异比较显然,故而也是很多本地人和上海人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然而本地话与上海话语法上其实也有不小的差异。

上海话有两种疑问句式,一种是“……伐”,另一种是起源自苏州的“阿……”句式,本地话中只有前者。这样说比较抽象,举个例子,比如“饭吃过了吗”?上海人有两种表达,一种是“饭吃过了伐?”,一种是“饭阿吃过?”,但是本地话中只有“饭吃过(歇)伐?”的表达。

本地话继承了老上海话的传统,“话题优先”尤为明显。有几种典型的情况,一是定语后置:买只夜壶漏嗰(买了个漏的夜壶)。二是补宾语次序,补语在后:拆尿出(撒出尿来);我讲伊勿过(我说不过他)。三是双宾语次序:畀本书渠(给他本书)。

本地话的语气词和语法功能词跟上海话截然不同。比如,中新派上海话的“了”等价于本地话的“嘚”或“啊嘚”。此外,本地话口语中的语气词更为丰富和常见,也成为区别上海话和本地话的重要标记。

本地话的构词法也颇有意思,双音节的词汇有时会发展为生动的四字词汇。“×头×脑”可以指“×”一类的东西,比如“布头布脑”、“碗头碗脑”(也可以说成“碗头碗脚”)。“A里AB”可以构成中性或较贬义的形容词,比如:疙里疙瘩、老里老早、糊里胡涂、尴里尴尬、龌里龌龊、促里促狭、洋里洋腔、毛里毛通、邋里邋遢……这些词有的也被新起的上海话沿用。

作为一个本地人,我认为学说上海话虽说不难,可相比目前大众认可的标准上海话,我却总说不正宗,总是露出自己乡音的痕迹,所以对上海话和本地话的异同深有体验。但现在有相当一部分朋友不晓得“本地话”的存在。从积极意义上来看,人们对于本地话和上海话的边界的认识日益模糊,反映出的是上海市区文化的强势和地域隔阂的淡化,但从消极的一面来看待,本地话的沉沦,背后是老上海话悄无声息地走向毁灭。我作此文的目的,也是为了为自家的母语发声。

上海开埠以后,本地话和彼时的“上海话”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今上海话不断“反噬”本地话,两者的差异又日渐缩小。多样的语言是一种资源财富。衷心希望自己的母语安好,希望若干年以后仍能听到这种泥土般温温敦敦的声音,从她身上找到一丝亲切,也希望后人仍能体验到这种差异带来的乐趣,并且他们仍能透过这种声音听到过去,听到传承。

写在国际母语日前夕

 参考资料:

  1. 《上海方言词典》 李荣、许宝华、陶寰 1993年

  2. 《上海地区方言的分片》 许宝华、汤珍珠、陈忠敏 1993年

  3. 《上海郊县方言特征词研究》 赵枫

  4. 《上海县志》

  5. 《松江县志》

篇幅所限,一些细节难免一笔带过,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留言,与笔者和其他读者朋友们交流。

本人高中生一介,学识有限,上文表述基于个人生活实践和课题研究初步成果,如有纰漏还请多多指教,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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