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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怡 | 论庄子的《大宗师》

 慧然 2022-03-19

闻中引言

吴怡,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人,却因为一部译作《禅学的黄金时代》而成为大陆读书界的畅销书作家,人们在意识到吴经熊的禅学,不亚于铃木大拙的著作。吴怡先生,他原是台湾中国文化大学的哲学博士,著作结集甚多,但基本上是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其主要特质,此处选录他的一个文章,属于解读庄子《大宗师》的文章,与我敬重的朋友张远山与连山先生之解读颇为不同(两位先生独有内七篇大作问世,有心人勿错过,是时代的巨献)。故此,正可供合适的人参考焉。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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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庄子的《大宗师》

文/吴怡


◎ 一、从“知天之所为”到“所谓人之非天乎”

这段首先提出天人之间的问题,天是宇宙大道,也是自然本性;人是人为。人不可能知天,但人可以“养其知之所不知”。这个“养”是功夫字,它已见之于《养生主》。

《养生主》首段便提出“知”的问题,而这里也以“养”对付“知”。“知”是外在的知识,“养”是内在的修养。由于“养”的重要,我们再强调它的以下几个特点:

1.内在的涵养。

2.慢慢的修养。

3.保养内心的和。

4.顺外物的自然。

5.不用知求知解。

本篇一开端便揭出一个“知”字,而强调知的最高境界是“知天之所为”和“知人之所为”。《淮南子·人间》曾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有以径于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虽然这段话可以引申阐明庄子的话(王叔岷《庄子校诠》),但并非庄子的原意。庄子所谓“知天之所为”是指知天道的自然。所谓“知人之所为”,并非指知道世俗的事物,而是指知道人知的有限,而能去小知而顺天道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便是指顺天道的自然而生。这句话中,“天而生”的“天”是主词,是指由天而生,完全没有人为的修养在其中。所以是“知”而“无知”。至于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所谓“知之所知”指的是为学的知识,“知之所不知”就是指人知所不及的境界,指的是天道或天命。这个“养”字非常重要,如果说“以其知之所知,以'知’其知之所不知”是经验推理的知识,正如《庄子·养生主》所谓“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而这个“养”字却把知性转为德性,把知识的追求转为德性的修养。

因为从“知”只能达到“知之所未知”,而不能达到“知之所不知”,譬如,从浅处说,个人年命的长短,这是“知之所不知”,只有靠自己的养生来维护;往深了说,对于天道的大化作用,也不是人知之所能及,只有靠自己的德性来修养。这个“养”字对“道”来说,就是体证,而不是知求。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这虽然是就养生来说,能够活到应享的天年,是“知人之所为”的表现,但所谓“天年”是自然的禀赋,这也就是说能从“人之所为”,以合乎天道。赞为“知之盛”,这个“盛”字含有丰富、茂盛的意思。但并非完全肯定为最高的境界,所以接着又对“知”有所批评,而说“虽然,有患”。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有患”是指“知”本身的不够究竟,如果只执着于“知”,便有过患,因为“知”的当与不当,决定于“知”的所待,也就是决定于“知”的依据。可是“知”的依据却是“未定”的。所谓“未定”有两种意义:一是指我们赖以知的标准或方法没有一定的原则;一是指我们知的最后的本体却不是我们的知所能了解。所以说我们对于自己认知的“当”与“不当”便无法判断了。骤而决断,便是自以为是。

“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这两句话表现了庄子一贯的写作手法,看起来很调皮,很浪漫,却是由怀疑的问话,开启了真知之门。“庸讵”的“庸”是用,“讵”是岂、何的意思,两字连言,即“何由”。“天之非人乎”指天然不是人为吗?这是把“天”下降于“人”,以破除对“天”的执着。“人之非天乎”指人为不是天然吗?这是把“人”提升而入“天”,以净化“人”的知见。所以这两句话合起来,一方面是对自我认知作用的一种超越,一方面是把天和人相融,共通于自然。而言外之意,却暗伏了一个“忘”字,由“忘天”“忘人”,以呈现真知,这便开启了下面论“真人”的一大段文字。

二、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到“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这一大段讨论“真人”,可以说是给“真人”下定义。共分五节:

第一节,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到“是知之能登假于者也若此”。

这一节写真人能不受外在的影响,要点在“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这也是内在的修养功夫。

开端揭出“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这句话非常紧要。如果只谈“真知”,便始终局限在知性上,犯了上面所谓“有患”的毛病,所以此处笔锋一转,把“真知”转为“真人”。我们必须先修养而为真人,自然而然的真人的知即是真知,否则不从修养处着手,而在“知”字上苦求,永远无法证真知成真人

不逆寡,不雄成,不謩士。”“逆”是不顺心,“寡”是寡少,即不以寡少而不顺心。“雄”是逞英雄,“成”是成就,即不以成就而逞雄。“謩”作谟,通“谋”字,《尔雅·释诂》:“谟,谋也。”“士”通“事”,《说文·士部》:“士,事也”,即处事而不生计谋之心。这三点都是写真人对于外在的事物不论是寡少,或有成就,都不动于心。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过”是指错过而未得,却并不后悔。“当”是指遇合而适当,却并不以为有得。这两句话是写真人因“不谋事”,所以一切顺其自然,而无成败得失之心。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前面三句话易被后世修炼之术者误作金刚不坏之身,其实庄子此处只是用文学的手法来暗托出真知能超脱形骸的执着。因为登高之所以惧怕发抖,乃是为了这个身体的安全。入水所濡湿的,入火感觉炽热的,也是因为这个身体的存在。在这里,我们要注意不是指“真人”的肉体真能“不濡”“不热”;也不是指“真人”不在乎形体的入水、入火,而是指他的知“能登假于道”。“登假”,很多注解以为“假”是“至”,即到达的意思,可是在《德充符》中的“登假”的“假”却通作“遐”,即玄远的意思。我们以为两者必须统一,而以“登遐”较有深意,因为这是指“知”的提升,超脱形体执着的小知,而进入玄深的大道当“知”化入于“道”,这时的“知”便是“真知”。“真知”与万物同化,自然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也即《德充符》所谓“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试想,此心都不受死的威胁,还怕什么水与火?此段一论“真人”,是指对外的超脱。

第二节,从“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到“其天机浅”。

这一节写真人的无欲的境界,要点在“天机”两字。前面讲“其息深深”,“息”指的是气,可见这里的无欲和心斋的“听之以气”有关,但并不是后代道教修炼的行为,而是单纯的发乎自然的气息。因为天是自然,机是生气也即气息。所以“天机”,就是自然的气息。

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寝而有梦,是因为心中有欲,念念不忘。觉而无忧,是因为心中无求,所遇而安。“其食不甘”,是食不求甘美,指不贪乎嗜欲。

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息”是气息,“深”是深沉。“息以踵”是气息来自足跟。“息以喉”是气息来自咽喉。这几句话似乎指的是炼气,为后世神仙丹道所用。但气息的深沉也表示精神的安定,所谓气沉而后神静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屈”是不伸,“服”是隐伏或制服。两者合指屈服于外境的人,他的气息受阻而不顺。“嗌言若哇”,成玄英《疏》:“嗌,喉也。哇,碍也”,即指气息阻于喉。“耆”即嗜,贪求也。“天机”指自然所赋予的生机。嗜欲深和嗜欲多稍有不同,一般人难免嗜欲很多。虽然足以乱心,但浅尝即止,还不及大患。而嗜欲深,却是掉入某一欲壑,而无法自拔。如《齐物论》所谓:“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即指生机断绝了。

第三节,从“古之真人,不知说生”到“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一节写真人的超脱生死。要点在他的“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为什么能超脱生死?庄子不直接去讨论生死的问题,像印度佛教讨论死后的六道轮回,有时候反而是把死看得很重要,超脱不了。庄子这里说道说天,就是认为生死是天道自然,我们不能改变它,只有顺着走。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悦生”“恶死”,本人情之常,无可厚非。只是由于“悦生”“恶死”之念太过,便平添许多烦恼。真人的“不知”悦生恶死,并非不知生之可悦,死之可恶,乃是从整个宇宙来观生死,把生死看作自然的变迁,以顺应自然之心来对待生死,所以他的“不知”是真知的一种转化作用“其出不䜣”,“䜣”即欣,指出生而不欣喜,“其死不距”,“距”通拒,指入死而不抗拒。“翛然”,向秀《注》:“自然无心而自尔之谓。”即毫无挂碍,飘然往来。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按“忘”字,钱穆、王叔岷都解作“志”字,以为“志”与下文的“求”,词义一致,其实“忘”与“求”也属对称。对“所始”来说,用“不忘”远比“不志”较为合宜。因为“所始”指使生命有始,也即是指的“道”。“不忘其所始”也就是不忘我们的生命来自“道”,所以“受而喜之”。“所终”指使生命有终,也即是指的“天”。因为人的死亡,这是天刑,也是自然的。“不求其所终”,即是不求天给予更多的年限,使我们能长寿或长生。“忘而复之”就是“忘”去这个天的年限,而归于自然。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按“捐”字,有的注解作“揖”,如章太炎以为“以心揖道”。有的注解作“损”,如朱桂曜以为“捐盖损之坏字”。其实,这里的“捐”字不必改字求解,因为“捐”解为“弃”,乃古语的通解,如捐弃、捐生等,在《庄子·山木》中也有“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此处“捐”即“弃”的意思。不过庄子用“捐”而不用“弃”,因为这个“捐”,就像捐生一样,不只是舍弃,而还有捐献的一面。所以“捐”字另含有超脱的意思,如捐俗,即超脱而离俗。再回到“以心捐道”一语,“以心”就是用这个心,当然这个心指的是意识、爱欲的心。“捐道”,一面是指用这个心去攀缘,去构建自以为是的“道”,结果却背弃了真正、自然的道。这正是《齐物论》所谓的:“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此处,“以心”,就是心中爱欲之成,把自己所希求的“道”,捐添在自然之“道”上,成为自以为是的“道”,而失去了真正的“道”。接着庄子说:“不以人助天”,“以人”就是用人为的观念,“助天”,表面上好像是辅助天行,事实上却妨碍了天道。就像人有生有死,这本是天道的自然,可是人的爱恋生命,希求长生不死,结果却是违反了自然。这两句话对应前文,“不以心捐道”,便是“不忘其所始”,而自觉生命的真实;“不以人助天”,便是“不求其所终”,而能回归于自然。

第四节,从“若然者,其心志”到“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这一节写“真人”的与外物相通,要点在他能“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最后一句的“自适其适”,总起来说明了他能把握自己的情绪好恶,不为物累

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心志”是指心意的凝聚,如《人间世》所谓:“一若志。”“容寂”指面容沉静,无好动之态。“颡頯”的“颡”指的是额,“頯”是指额的宽大。这本是描写相貌,和“真人”的精神有何相关?其实这两字乃是写无忧无虑的神色。“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凄然”是指冷淡,“暖然”是指温和。这是指他的心情,这与《老子》第十五章“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相似。

他之所以能如此,乃是他的喜怒哀乐顺乎四时。所谓“通四时”,并不是说春天该喜,秋天应怒,而是由于四时相通,情感得以转化。纵然有喜怒哀乐之情,而能通解,转变成四时为春,永远含喜悦之心。所以接着说:“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这是指他的情感与万物相合,而和谐,即所谓情顺万物而无情。由于没有自己特有的情,也就“深不可识”(《老子》第十五章),而别人便无法计量他的高深了。

从“故圣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适其适者也”的一百零一字,据闻一多的考证,认为此处各段专谈真人,而这段话与真人的旨趣不符,可能为错入,宜删。当然把这段话删掉,前后文的承接要通顺得多了。但这段话既然已存在这里,我们也不必删之而为快。只把它当作正文的一种注解,譬如前文讲“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而此处所论的各等级的人士都是执着于一面,不能与大化相通。“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此处突言“圣人”,似与前后文之真人不符。但这段话是借真人之下的各层人物来说明“与物有宜”的真义。

因为所举的例子指的是治国用兵,所以用“圣人”为喻。“亡国而不失人心”是指灭亡了敌国,仍然能赢得该国人的民心,这是因为他能解救人们的痛苦,如《孟子》书中所描写的该亡国的人民却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是描写造福人类的利益能够广被到千秋万世之后,但圣人却不自以为爱人。这种圣人的境界,就其“不失人心”和“利泽施乎万世”来说,似与真人的气象略有不同,因为前后各段的论真人都是就个人的真知至德来论的,并没有涉及人心的得失与利泽的厚薄。可是就“不为爱人”的心境则与真人相通。

庄子接着说“故乐通物,非圣人也”,这是从反面来写圣人的境界,事实上,也替真人做了诠释,因为“非圣人也”,当然也就“非真人也”。所以“乐通物”一句是关键。值得我们仔细推敲的是“乐通物”与前文“与物有宜”之间的不同。“与物有宜”是指自然地和万物相合,而“乐通物”却是有意地与万物相通,甚至以通物为乐。譬如“与物有宜”的前一句是“喜怒通四时”,是指喜怒顺乎四时之后,就无喜怒之可言。后一句“莫知其极”,是指与物相合,而没有任何预设的理想和目标。可是“乐通物”却是先有一个求乐的心念,然后再有意地去打通万物。这是有心为道。其结果有二:

一是以自己的观念加被外物,这是强物以适己;二是把自己寄托在外物,这是失己以从物。所以说都不是真正圣人的境界。如果了解庄子此处用“圣人”为喻的真意,下面讲“仁”“贤”“君子”“士”和“役人”便能系统一贯了。

“有亲,非仁也”,这里的“非仁”,是包括了“非仁人”的意思。“有亲”是指有所专爱。《庄子·天运》说:“至仁无亲”,就是指至仁之人心中无所专爱。因为一有专爱,便有分别,便有执着,便不是至仁周普之心。如果把“亲”字解作亲人,或双亲,庄子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我们割弃亲情、视父母如路人。而是使我们的情升华到至高的境界,不再只限于世俗的亲情中。譬如孝父母,不是为了孝的礼节而孝;爱子女,不是为了子女的奉养而爱。甚至扩大这种孝与爱,如《礼运.大同篇》所谓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于“及人之老”和“及人之幼”,便不能只局限于自己的私情,故说“无亲”,究其实,也就是不局限于自己的私亲。

“天时,非贤也”,“贤”是指有才德的人,“非贤”也就是说“非贤人”。所谓“天时”,王叔岷《庄子校诠》考证为“待天”。其实此处“天时”本寓有仰承天时的意思,这与“乐通物”的思想是一致的。贤人重在修炼自己的才德,而不寄托在天时的把握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君子”是指修己以德的人。“利害不通”是指不能看透利害,斤斤于趋利避害,而为利害所蒙蔽,反为利害所烦恼。相反的,看透利害,有儒道的两种方法。以儒家来说,孔子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这是指君子以“义”为行事的标准,自然不为利害所左右。至于道家,《齐物论》所谓“不就利,不违害”,也就是顺乎自然、超乎利害。而要达到这点,便必须了解“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齐物论》)的道理,使利害不关于心。事实上,能达到这种境界,已具真人之德。庄子此处只是以君子为喻而已。

行名失己,非士也”,“行名”,是行于名,或由名而行,也就是指所作所为,都为了名,正是《应帝王》所谓“无为名尸”的意思。“行名”就是“为名尸”,行尸走肉,而失去了真正的自我。“士”是读书人。一个读书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好名,所以庄子以此讽喻。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以上从圣人、仁人、贤人、君子,说到士,都是大家熟知的名词,可是“役人”两字却是庄子所独用,而且全书仅在这里用过一次,所以我们只能从上下文来把握它的意思。

就下文所举狐不偕、务光等人为例,可见此处是指一些避世之人。“役”,是劳役,或役使。“役人”乃是指能役使别人的意思。对照下文“役人之役”,可见这里的“役人”是指主宰别人,而不为别人所主宰。当然主宰别人也非庄子本意,所以“役人”的真正意思乃是超绝于世,特立独行,能役世俗之君,而不为世俗之君所役,如《德充符》所描写的哀骀它:“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这无异视国君和王位如敝屣,这就是能“役”君主之人。

狐不偕”,尧帝时的贤人,拒绝尧让天下给他,却投河而死以明志。“务光”,夏朝的贤人,也因不受汤让天下给他,而负石沉于庐水。“伯夷、叔齐”,商朝人,因周灭商,不愿食周之粟,饿死于首阳山上。“箕子、胥余”,有说为一人,有说为二人,胥余即楚狂接舆(《战国策·秦策》),据《文选》东方曼倩《非有先生论》注引《尸子》:“箕子、胥余,漆体而为厉,被发佯狂。”也许这两人都是以佯狂的方法而避世的。“纪他”,商朝贤人,听到汤让位给务光,恐怕务光不受,而汤接着来找他,所以也投河而死。“申徒狄”听到纪他之事,也投河而死。“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适”是适意,“适人”是适别人的意,“自适”是适自己的意,就是指这些人士虽不接王位,却把国君的让位看得那么重,而把自己的生命又看得那么轻。这是本末倒置,不知真实。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外物的影响,而不能自主。

第五节,从“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到“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这一节写真人处世的技巧与精神,较为复杂,可分三小段:

首先写他的技巧,一面是和世俗之人相交,非常世俗化;一面能把握自己,同流而不合污。

其次写他在世俗中,仍然不违反礼法,才能逍遥而游

最后写他的“天人不相胜”,把自然的天和人为的人打成一片,既不崇天而抑人,也不重人而弃天。

如果我们把这种思想和西方哲学文化的总是在天人之间斗争,以及印度佛教思想的贬人而崇佛相比较,会发现庄子这套思想作为中国哲学精神而影响到后来的禅宗,可以看出中国哲学思想的圆融和谐了。

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近人俞樾把“义”解作“峨”,把“朋”解作“崩”,意思是其状峨然高大而不崩坏。章太炎以为“义”即本字,而“朋”为“冯河”之“冯”。意思是义形于色而无奋矜之容。其实“义”和“朋”都照原字来解,意思不但贴切而且深入。因为“义”字本义为“宜”,“朋”即朋党之意,陈寿昌解作“与物宜而无私”,正是其意。由于“与物宜”,似乎没有表现出他的自我意识,所以好像“不足”,有所欠缺,但“不承”,不仰承别人。这是因为不求人知,不为朋私,所以又能不屈不承。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至“悗乎忘其言也”,这一大段话都是指真人处世的态度。“与乎其觚而不坚也”,“与”是与世俗相处,是前面所谓与物相宜的意思。“觚”是孤之意,即独立,“不坚”即不标新立异,固执己见,自以为强。

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张”是开放,开放在于虚怀。“华”是针对“虚”之病。因“虚”的过患在于不实。所以不浮华而有真实。

邴邴乎其似喜乎”,“邴”是明朗,也即喜悦的意思。“似喜”,却表示这种喜悦乃是在于内心,而不是外表的喜形于色。“崔乎其不得已乎”,“崔”,成玄英《疏》:“动也”,章太炎:“崔借为摧、[插图]、催。”所以“崔”可作被催而动的意思。“不得已”正说明了他的动,乃因于万化的变动,自然而然,不由自己。

滀乎进我色也”,陈寿昌:“滀,水聚也。水聚则有光泽。”这是指水的凝聚如湖泽的有光彩,正与《易经·坤卦·彖传》的“含弘光大”相通。“进”是使其前进,也就是使其亲近的意思。“色”指含蓄的光泽,即谦虚和悦之色。

与乎止我德也”,“与”字不必如前人把它解作“豫”(如朱桂曜),就原字来解,意义已极好。《老子》第八章“与善仁”,正可做这个“与”字的诠释。这个“与”字在《老子》这章有两解,一是“施与”,一是“相与”(吴怡《老子解义》),这两解在此处都可通。对照“滀”的含蓄之意,“与”便是施与,也就是较为积极地有所施为。对照“进我色”之后,使别人亲近,便有“相与”,也就是说和人相处。“止我德”,与“进我色”对称。“色”是外在的,“德”是内在的。“止”是知止,是安静之意。这是说以他的德来帮助别人知止而归于安静。事实上“知止”本身就是一种德。这说明了真人之与人相交,他以他的“知止”之德,而使对方被其相感,而同归于“知止”之德。一般的劝止,都以律法或利害关系来说,而“止我以德”,却是无言的、无为的、自然的,正如《德充符》所谓“唯止能止众止”。也就是说以本身的“止”,来使外物归于“止”。

“厉乎其似世乎”,“厉”,《释文》:“崔本作广”,王念孙等都主张此说,因形近而误。但《齐物论》“厉与西施”之“厉”是病癞,作丑恶之意。陈寿昌也谓“厉,丑意”。既然《庄子》书中已有“厉”字,而且当作“丑”解,远比“广”字为自然,因这句话的意思是,形貌不扬,如流俗之人。“謷乎其未可制也”,“謷”,高傲。郭象《注》:“高放而自得。”“未可制”,即无拘束也。这句话和前一句正好对称。诚如《天下》所描写的,一面是“与世俗处”(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一面又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连乎其似好闭也”,“连”,林希逸《注》:“合也,密也。”按“连”是连接,有与物相连相接,顺物自然的意思。“好闭”,即善闭。按“闭”,即心念紧闭,无欲无知之意,如《人间世》所谓“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

悗乎忘其言也”,“悗”,成玄英《疏》:“无心貌也。”“忘其言”,是忘了言语,说了也忘了。

“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近人以为有似法家语(见王叔岷《庄子校诠》),有注者认为这段话与庄子思想不合,应删(张默生等)。其实,如细嚼其含义,则自有其深义。非但删不得,而且与下文有承接的作用。

以刑为体”,并非指重视刑法。此刑字与《养生主》“天之刑”相通。我们有了生,便有死。有了身体,便有“天之刑”。所以“以刑为体”,就是把这种死亡的天刑看作身体的必然现象,便能生死一体,处之泰然了

以礼为翼”,在前面几章中,我们都看到庄子与万物相接相化的境界。但我们把万物皆看作山石树木、虫鱼鸟兽,而忽略了人的社会。庄子并非完全遁世,与社会脱节。他明明说“与世俗处”,而《人间世》一文正是讨论与世俗处的心理修养。在人的社会中离不了“礼”,如果庄子没有一套功夫去应付“礼”,又如何能逍遥?我们常因魏晋清谈家们的放荡不羁,而以为这是庄子“玩世不恭”的写照。

其实庄子并没有故意去破坏礼俗,也没有刻意去逃避礼俗。庄子有他自己的一套功夫,就是“以礼为翼”。古代的礼制到了庄子的时代,已经变得僵化了,如《德充符》所谓的“约为胶”,那是礼制过度的毛病。但人与人之间毕竟尚有共同相处的“礼”,庄子深深了解这种“礼”的作用,这和前面的“庖丁解牛”相似,不去正面地触犯它们,顺势而为,它们便不会变成障碍。这就是他“以礼为翼”,而能逍遥于世的精神。

以知为时”,“时”是应时、顺时的意思。但如何应时、顺时,却值得推敲,因为一般人谈应时、顺时,往往易流为适应环境,或等待时机,这样便变成了被动,流为时间的奴隶。庄子“以知为时”,就是用这个“知”代替了“时”。这个“知”是“大知”,是“智慧”。有了“知”,便无时而不可,无时而不行了。

以德为循”,“循”是依循,即顺德而行。这里的“德”即《德充符》所讲的德,是充于己的内在之德,也即“德之和”“常心”(《德充符》),本句即是说发乎内在和谐的常心而行。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前人注解都把“刑”当作刑法解,因此对这句多不易讲通,其实这个刑指的是“天刑”,我们如把这个身体看作天的刑罚,死是必然的现象,因此我们就从容自如地任由自然消损了。也就是说,我们既然知道此身非我有,那又何必计较“与物相刃相靡”“行尽如驰”呢?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礼为翼”,只是生活在人间世中不得已的权宜。在这里,我们不必去认定庄子是在强调“礼”,要我们拘于世俗的礼,变成了乡愿。所谓“行于世”,乃是逍遥于世。

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是指真知烛照,了解任何事情的因果必然,所以能顺其自然。“不得已”,是指不由自己的意思。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丘”是指郊外的小山丘,只要有足者,都可以走到山丘,并不需要勤行者,花那么大的气力。这是比喻循自己的德性而行,那些外在的种种羁绊障碍,会变得像在平地上行走一样轻松。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所谓“好之”,就庄子思想来说,指的是“道”。好“道”,即是体道,与道为一,正如《老子》所说:“从事于道者,同于道”(第二十三章),也就是说求道之人,一切都求合于道,也就是自然地与道相合。“弗好之”,就前文来说,如“刑”与“礼”,这是一般人和庄子所谓的“不好的”。可是为什么说“也一”呢?如果我们把“刑”和“礼”看作外在加于我们身上的,那么它们与我便是“二”,因此与我们相对、相抗,永远地成为我们的障碍。现在我们把“刑”索性看作我们的一体,把“礼”当作我们的双翼,忘其不同,而以一体视之,则也就无扞格于心了。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是本一的道,当然是一。“其不一”,是差别的物,但物同一体性,也本来是一。

其一与天为徒”,与天为徒,是与天一致,即与自然合一。

其不一与人为徒”是与人为伍,即生活于社会人群中。但人与人、人与物自有其不同的特征与个性,因此要注意其差别相,从差别中,忘其不同,而求其同。这是与人为徒的功夫。

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本句是这一大段描写真人的结论,也是要点所在。“天与人”即自然与人,也即道与万物。“不相胜”,是不互相比胜负,即不分高低,不以“天”为好,不以“人”为不好。要达到这境界,其功夫乃是把天拉下来与人一齐平等,或把人提上去与天同游而乐。然而庄子的“天”也就是自然。以自然来说,人本是自然中的一部分,人和自然本不可分。所以天和人本来就是一体的,又哪里有胜负、高低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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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死生,命也”到“而比于列星”

前面已经介绍了真人,接着写道。真人是我们的大宗师,而道更是真人的大宗师。本段由天写到道。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这是承接了前一段的天而来。天是自然,夜旦是自然,所以死生之命也是自然。就像鱼儿在江湖之中,不知有水,江湖是鱼儿的自然,一旦离开了江湖,它们只有彼此以口沫当作水来维持生命。我们人也是一样,不知死生循环的自然,有了生命之后,执着不放,想尽方法炼丹吃药,希望长生,这不也是吸吮口沫以维生吗?那么重要的死生问题已是如此,更别谈那些没有定论的是非之见,贫富之分,美丑之别了。所以庄子拈出一个“忘”字,一个“化”字,要我们先忘掉这一切的差别现象,扰乱人心的观念意识,然后才能化于道。

这个道也是自然,所以化于道之后,并不是使你变成不死神仙,而是我们仍然在宇宙中变化,仍然在生命的大海中转化,所谓“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即无所藏无所遁,赤裸裸地来,坦荡荡地去,无所牵绊,无所留恋,这不正是逍遥之游吗?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死生,是命定的,对一般人来说,这种命定,“其行尽如驰(《齐物论》),是一大悲哀。可是接着“其有夜旦之常”,把生死比作夜晚和白天的交替,这便把一般人只视作一己的生死,转变到自然的大化中,因为夜晚白天的交替是无限的,所谓“夜旦之常”,就是指其永恒之常。这个“天”就是自然。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与”是参与、干预的意思,也就是说对这个“命”“常”或“天”,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这是万物自然的实情。然而在这里很容易误以为万物自然乃是机械自然,或毫无意义,所以庄子的笔锋一转而说: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彼”是指前面的人,是说一般人以天为父亲,爱天如爱父,更何况有比“天”或“父”更卓越的吗?这个“卓”字,点出了在物质的机械自然之上,还有较高的层次。

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再就人对君主的死忠来说,对于这个比君主还卓越的“真”性,当然应该更加的尽心以赴了。这里点出的“真”,就是道体之真。接着再谈如何去体证这个“道”。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呴”,口相嘘吸,“湿”,湿气。“濡”,润湿。“沫”,口沫。这是说鱼在陆地上以口沫相濡湿,才知道水的重要,不如在江湖中,根本忘了水的存在。这里拈出一个“忘”字,乃是庄子思想中的功夫。不过对鱼儿在江湖来说,乃是浑然不知。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誉尧而非桀,这是一般是非的判断,“两忘”就是忘誉忘非,忘尧忘桀。这里的“忘”虽然和前面鱼儿的“相忘”是同一个“忘”,但鱼儿的“忘”是自然的不知,而真人的“两忘”却是真知超然于是非之外。注意这里并不是说真人不知尧和桀的不同,不知尧是圣王,桀是暴君。而是真人的心境提升到更高的层次,而无意去做誉尧非桀的动作。这些人世间的是非,自有史学家、政论家去评定,真人此刻正做逍遥之游,没有时间去做是非的讨论。真人的“忘”,一方面是对下的忘是非,一方面是对上的忘于道。所以接着说“化其道”。

“化其道”有两解,按陈寿昌《注》为:“道谓分是分非之道,惟于卓者真者求之,斯是非浑忘矣。”王叔岷注说:“'忘其道’犹'化于道’。”其实两解都贯串在一个“道”上。“忘”和“化”是功夫的两面,“忘”是对是非、古今、生死等相对现象的一种超越,“化”乃是把相对世界变成一真之道的境界的转化,往往是忘而后化。即本注解常强调的“自忘而后自化”“忘物而后物化”“忘忘而后神化”。

“忘”的超越,“化”的转化,并不是脱离现象界,而进入另一个形而上的境界,其实,现象和形上都在同一个世界中,所以接着庄子描写这种功夫的实际方法。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块”即自然造化。庄子以大化为喻,就是说明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有一个主宰在那里操纵一切。

载我以形”,是给我形体,“劳我以生”,是使我生活劳累,“佚我以老”,是使我老时因做不动而自然的安闲,“息我以死”,是使我得以安息而死。虽然这“形”“生”“老”“死”四者都是自然的赋予,但“形、老、死”三者,我们似乎都只有听命的份儿,没有能着力处,只有“生”这一点,却值得推敲。所谓“劳我以生”,就“大块”的赋予来说,有生必有劳,因为有了生,为了维持这个生,必有许多劳累,这也是自然的。在这里,需注意此处的“劳”并不包括一般人因欲望的追求,而自找的劳苦。这不是自然的,而是人为的,是可以避免的。

所以庄子接着说:“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近人有把“善”当形容词,作以“生”为善的。可是庄子明说:“劳我以生。”所以直说生为善的,意思尚不够深切,因为没有着力处。这里的“善”应做动词用,指能善尽其生的意思。这是一种功夫,它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尽量减少因欲望而徒增生的劳苦;一方面对生的自然的劳累能泰然处之,而不伤神。能善于尽量做到生的自然,也就能死得自然了。

就人的形体来说在从生到死的一段期间,我们虽能“善吾生”,也能“善吾死”。但我们是天地间的一物,我们的生死,还不仅限于形体的生死。否则便成断灭论,认为一死便万事休,这样很容易又走入肤浅的享乐主义。所以庄子下面这段话,是把生死纳入天下万物中来看的。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壑”是深谷,船本来在水边却把它拖到深谷中。这是防备河水把舟冲走,也是很自然的。山虽然在泽之旁,但水中有高地,也可看作山在泽中,这也是很自然的,可是用一个“藏”,就显出有意于掩藏,这是人的心态,而非自然了。“夜半”是喻不知不觉间。“有力者”指造化的潜移之力,“负之而走”,是把舟、山抬了出来,这正是自然界的沧海变桑田的意思。于是藏舟的山谷变成了平原,藏山的大泽也变成了陆地。舟和山都无所藏,这也是自然。“昧者不知”,即指我们都在自然运化中,又如何会察觉。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就一般人来说,舟在壑中,山在泽里,当然是藏小于大之中,应该很合宜。可是仍然是有遁,“遁”即逃掉的意思,也就是藏不住。所谓“藏天下于天下”,乃是把舟藏在天下,把山藏在天下,无论造化如何变,舟和山都在天下之中,都逃不出天下,也就是“无所遁”。“藏天下于天下”,实际上就是一无所藏,这就是天下万物的本然。把这段与前文相承接,可以看出生死都在大化之中。生无所藏,死也无所遁。接着庄子又强调这种“无所遁”的功夫。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经过了这一生命的转化,由形体的生死,而到万化的无极。庄子语锋一变,而把形之累、生之劳,而转化为无限的喜悦。而说:“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犯”,成玄英《疏》作“遇也”,也是“巧逢”的意思。陈寿昌注“犯者,偶然相值之意”,即是描写在万物的变化之中,很偶然的,我们投入这个形体中,而有了人形,当然人身难得,我们是欣喜不已的。虽然人的形体,有时而尽,但在万物无尽的转化中,这个生命的转化,却是没有止境的。所以生命的喜悦也是没有限量的。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物之所不得遁”,就是物之“藏天下”,也就是物不以自体之片段存在为存在,而以天下万物为一体。而“圣人之游”也不只是一己之适意而游,而是圣人以天下万物为一体而游。

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再就人来说,无论人的寿命有短、有长;无论人的行事,有始、有终,只要能在某一部分善尽其生,都值得为人效法。譬如有的人虽然只活了二十几岁,却有不朽的成就,有的人到了七八十岁,才有机缘展露才华。有的人只创始事业,有的人却继承前人的事业而完成之。“万物之所系”,指万物生命之所系,也即万物生命之所由。“一化之所待”,“一化”,即“大化”,也就是万物的变化。“化”之所以称为“一”,是因为万物的变化本来参差不齐,好像各不相关,但在它们的各自变化中,似乎又彼此连绵不断,通向一个主体,而使这些变化成为一个整体,所以称为“一化”。这个主体,即是“一化”之所待。如《齐物论》中认为百骸、九窍、六藏都是臣妾,“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在《齐物论》中,称“真君”“真宰”,也即“真我”,在本篇中,就是大宗师,也就是道。这个道乃是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这一点庄子在本段中没有言明,可在下一段的一开始就揭出了这个“道”字。

在《齐物论》中,也曾好几次问及道,谈过道,但都是简明扼要地点出这个道,而没有对道本身做详细的介绍,可是以下一段文字却是在《庄子》全书中,对道描写得最多,最详细的。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情”字,据王叔岷引奚侗语:“情借为精,《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本篇即袭《老子》之义。”王氏自谓:“情不必借为精,精者气之微,情犹实也。《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真宰谓道,情亦犹实也。”这“精”“实”两解,本书在《齐物论》“有情而无形”语下已有讨论。虽然就文义来说“精”和“实”都是指无形背后的真体,但“实”只是文字的形容,而“精”却有思想本身的意义,所以“精”较“实”为更符合道家的表达方式。不过这里,庄子用“情”而不用“精”字,可能还有其更微妙的作用。陈寿昌《注》说:“有情,静之动也;有信,动之符也。”这里写出了“情”的作用。

“情”和“精”的不同,“精”犹不免指本质义,而“情”则意含着道与万化的感应。

有情有信”是指道有感化的作用,有感化的信验。这个“信”,陈寿昌解为“符”,与“德充符”的“符”相同,是指符合于外。

无为无形”,这句话紧接着前句的“有情有信”,先写“有”,再补以“无”。以“无为”来补充“有情”。以避免把“有情”看作有意、有爱。“无为”是指道的自然而然,没有目的。以“无形”来补充“有信”,说明“有信”并非物质上的证验,而是变化的真谛。所以接着说: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这是因“有情”而可传,“有信”而可得。“无为”而不可受,“无形”而不可见。这是描写自有天地以来,这个“道”一直传到今天,但却没有形质可以授受。万物体道,都有得于道,但道却没有形相可以见识。前面写道的作用,接下来写道体。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这是写道以自己为根本,在道之上,没有更高的创造者,也就是说道不是被创造的,是自己如此的。而且是在天地之前就存在的,所以也是无始的。不过这个“本”和“根”却另有含义,就是能生。道是万化的生主,所以接着说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鬼”是鬼灵,“帝”是天帝,两者泛指山川鬼灵,天帝地祇。也就是说一切创生、造化的作用。这里的“神”是动词,是使其有神灵神明的意思。也就是赋予万物以精神。“生天生地”,指道给予天地以生生的原则,使天地存在,也使天地生物。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太极”两字见于《易经·系辞传》,是指在阴阳两仪之前的最高境界,这是以为道还在太极之上。“六极”是指四方上下,也即现象世间,这是以为道深入在现象界的最下层。“不为久”“不为老”都是描写道的恒久性。这四句话,乃是指道的超越空间和时间。以下一大段乃是写道的“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的作用。

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狶韦氏,传说上古帝王名,“挈”,通作契字,指合的意思。意为狶韦氏得道,能使天地通气。

伏戏得之,以袭气母”,“伏戏”即传说作八卦的伏羲。“袭气母”,袭是入或顺的意思,气母即元气。但传说伏羲制八卦,而八卦是通乎阴阳二气,因此这里的气母,也即阴阳两气之所本,相当于太极或无极

维斗得之,终古不忒”,“维斗”是指北斗,因为它是天体的网维,所以称“维斗”,“忒”,即差,指北斗由于合道,而使天体的运作,恒久不差。

日月得之,终古不息”,日月是阴阳二气的作用,由于合道,才能使阴阳二气,不致乖离,不致冲突,而能相互衔接,相互运转,正如《易经·恒卦彖辞》所谓“日月得天而能久照”。所谓“不息”,是指运转不止,也是指光照不已。

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堪坏”,司马彪《注》:“神名,人面兽形。”《淮南子·齐俗》谓“钳且得道,以处昆仑。”无论堪坏,或钳且,都是想象中的神怪,后来的《山海经》中,便有很多这种类似的人物。“袭”是入,即入昆仑而成神。

冯夷得之,以游大川”,《淮南子》注:“冯夷,河伯也。华阴潼乡堤首人,服八石,而水仙。”可见冯夷是神名,但也为服金丹的神仙家之流。

肩吾得之,以处大山”,据《山海经·西山经》:“西南四百里昆仑之丘,是实唯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此处陆吾即肩吾,但在《庄子》中常提到肩吾,说肩吾问于连叔(《逍遥游》)、问于孙叔敖(《田子方》),所以司马彪、成玄英谓与孔子同时。可见肩吾也是神仙家者流。

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黄帝为传说的中国文化的始祖,战蚩尤,发明火药、指南针,垂衣裳而治,都有历史的线索,但《史记·封禅书》说他乘云气,登天而成仙,却是神仙家的传说。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颛顼”,即高阳氏,《史记》说他是黄帝之孙,《大戴礼·五帝德》:“颛顼治气以教民。”《史记》也说他:“治气以教化。”“治气”即运用四时阴阳之气,而生养万物。此处“玄宫”,指玄天之宫,也为阴阳二气之所本。

禺强得之,立乎北极”,《山海经》谓禹强是北海神名,所以此处说他远处北极。

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西山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这也是人面兽身的神怪。因西王母穴居(《山海经·大荒西经》),所以“少广”即她所居的穴洞名。到了后来,西王母被美化,如《穆天子传》:“吉日甲子,宾于西王母。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这便美化成西王母娘娘了。“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这是指她得道的永恒。

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有虞”即尧帝时,“五伯”即五霸时,相隔八百余年,即指他寿八百岁。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傅说是商朝的宰相,武丁即商王高宗。传说傅说死后升天变成了星宿。“东维”,在东方箕斗星之间。“骑箕尾”即在箕星的尾上,今称尾星为傅说星。“比于列星”即和各星辰相排比也。

以上这一段文字从狶韦氏开始都是以神怪为例,今之注家都以为掺杂了神仙家言,为后人所增添者。

四、从“南伯子葵问乎女”到“参蓼闻之疑始”

在这段故事的对话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朝彻”和“见独”前面的外天下、外物和外生。这“外”字可解作“忘”,因为忘天下、忘物与忘生(忘我)也是庄子常用的词。天下、物与生都属于空间,所以可解作忘空间,因为空间具有形体,有相对性可以忘。

至于古今是属于时间,可以忘,也不可忘。就忘的层面来说,我们也可说忘古今。但这里的古今已是被空间分割了的时间,已不属于时间本身,而是另一种空间,是变动性的空间,是钟表上可计算的空间。这种空间性的时间,我们当然可以把它当作空间来忘。

至于另一种时间,是时间的本体,是无始无终的,这种时间也可看作永恒的常道。对于这个似道的时间,我们不说忘,而说化,即化入于道,化入于永恒的时间之流,这就是古今一体。佛学上也描写为不生不死的涅槃境界。这也是庄子所以要说的“入于死不生”了。以下一段是写圣人入道的功夫。

南伯子葵”,成玄英《疏》认为“葵”即“綦”字之误,“南伯子葵”,即《人间世》《齐物论》中的南伯子綦和南郭子綦。但这些人物都是庄子笔下所创造出来的人物,所以同与不同并无差别。

女偊”,有说是妇人名偊。这也是庄子笔下的人物,男女性别,并不重要。“卜梁倚”,卜梁为姓,倚为名,也为修道之士。

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女偊的年纪很老,但形貌却像小孩一样,这是一种修养功夫的表现,所以当南伯子葵问到这一点时,女偊答说:“吾闻道矣。”这句话有点儿问题,因为依据《知北游》:“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那么女偊如何去闻道呢?南伯子葵抓住这点,便问:“道可得学邪?”女偊知道南伯子葵问话的目的,便故意打了南伯子葵一棒,先说道不可学,再说南伯子葵不是学道之人。

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卜梁倚不知何许人,这里只是借他来说明教人求道功夫的层次。

本篇前面谈真人,论道,可是在这里突然转到了“圣人”和“圣人之道”上。这是因为真人不可求,而道也不可学,所以只好降下一层来谈圣人之道在《庄子》中,真人、至人、神人,是同一层次的理想人物,而圣人则稍低一层次。所以此处讲教、讲学,便以圣人为喻。

尤其女偊自称“闻道”,这已不是真人的境界,因为真人之于道,自然而然,绝不言有道。此处女偊之闻道,只能降落到圣人层面,而说:“我有圣人之道。”这是指能懂得运用圣人应变的方法。至于“卜梁倚有圣人之才”,是指他具有学圣人之道的才智,女偊自称:“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一方面是女偊借无圣人之才,而不欲自称为圣人,另一方面也是表示学圣人之道的不易。所谓“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照理说,女偊懂得圣人之道,卜梁倚有圣人之才,应该很容易传授,但这只是知识。要真能入道,却须有实际的功夫,所以下面便用不同修炼的时间来描写不同的功夫层次。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守”指密切注意,待时而告。“参日”,只是指一段时间。“外天下”,天下是指我以外的世界,这个世界离我较远,甚至可能成为一个抽象的存在。“外”就是把它放在一边,不和我发生关系。成玄英《疏》:“外,遗忘也。天下疏远,所以易忘。”

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七日”也是指一段时间。“外物”,“物”与“天下”相较,便比较具体而接近我们。因为我们日常生活所见所需者都是“物”。要把物放在一边,便需有忘物的功夫,诚如庞蕴居士有诗:“吾自无心于万物,无妨万物常围绕。”“无心于万物”,就是“外物”的功夫。

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九日”是一段更长的时间,因“九”是数之终。“外生”的生是指生命,这里具体地讲,是身体,也就是把自己的形体放在一边,而忘记了自己。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是早晨,“彻”是透彻。陈寿昌《注》:“平旦清明”,这是根据《孟子·告子》:“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这是写早晨清明之气,良知毕现,这是大家所共有的。在这里庄子的“朝彻”,也是指早晨的时候,欲念不生,清明毕露,这也即禅家所谓悟的境界。

朝彻,而后能见独”,“独”,宣颖《注》:“独即一也”,这个“一”指绝对,如成玄英《疏》:“绝待绝对,睹斯胜境,谓之见独。”不过此处为什么不用“一”,而用“独”,可见这个“独”比起“一”来另有深意。《大学》第六章:“君子必慎其独也”,这个“独”是“独自”的意思。《老子》第二十五章:“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这里的“独”是指道的超越,不受外物的影响,即《德充符》所谓“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的意思。因此把这个“独”解作“真我”更符合庄子的思想,如《齐物论》的“丧其耦”“吾丧我”,及“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真我”。如果用禅家的话,这就是见性的境界。“朝彻,而后能见独”,岂不正是顿悟而后见自性?

反观前面女偊教卜梁倚的功夫,似乎从“参日”外天下,“七日”外物,到“九日”外生为止。而从“外生”之后的“朝彻”“见独”却是女偊自述的“见道”后的境界,未必是卜梁倚真能达到的。因为“外天下”“外物”“外生”,犹可说是“圣人之道”。而到了“外生”之后的“朝彻”“见独”,却是真正入道的功夫,是真人的境界了。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与前面的“外”天下、物、与生不同。因为“外”只是把它们放在一边,它们仍然存在,只是“忘”之罢了。可是“无”却是从根子上把它们否定了,甚至以为它们不存在。这便需要更深的功夫,所以要在“朝彻”“见独”之后才能“无古今”。因为只有证见真我之后,由于真我的独存,才能亘古今而无古今

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不死不生”,虽然是无生死的意思,却不是消极的无,而是更高一层的境界。“不死”即生而不死,是永恒之生。“不生”并不是死,而是不落于生死的现象之中。所以“不死不生”乃是一种超越生死观念的境界。于是庄子接着说: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杀生”并非杀掉生命,而是去掉对生命之形骸的执着。后代的神仙家把这种思想转变到长生不老之术上而说:“杀机转作生机,所谓死者,生之根也”(魏伯阳《参同契阐幽》)。“生生”即生生不已。“不生”有两义,一是不以自生为生,即《老子》所谓“天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第七章)。一是指不为物所生,也就是不受物所限。这是说大化的生生不已,不以某一物,或某一片段的存在为生。这两句正是前面“不死不生”的注解,也就是道的生死一体的境界。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其为物”是指道之为物,就是说道在现象界中与物相应相变的作用,也是写修道者如何来应付物变。“无不将”,成玄英《疏》:“将,送也。”其实“将”有将就的意思,也就是说“道”和修道者无不与万物将就,即顺万物之自然。“无不迎”即对万物变化之降临,而无分别拣择之心。“无不毁”,万物都有形骸,形骸必会毁灭,所谓“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齐物论》),因此任顺形体与万物同毁,而不必求形体之独存。“无不成”,万物无论大小、高低,各有它们的成就。所以只要把握自己真实的存在,便能在宇宙的变化中,与万物共存共成。“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成玄英《疏》:“撄,扰动也。宁,寂静也。”“撄”有接的意思。即接于物,而在万物扰动中,保持心的宁静。这里的“撄宁”固然是整个“无不将、无不迎、无不毁、无不成”的结论,但“撄而后成”的“成”却也照应了“无不成”的“成”。前人注都把“成”解作“定”,如陆长庚注:“扰扰之中而成大定。”其实“成”是万物的化成,这是道使万物的各有所成。

对于女偊的这段话,南伯子葵深感讶异而问:“子独恶乎闻之?”“独”字,王叔岷《注》:“独犹乃也。”其实这段话不是普通人能听到的,所以这个“独”有单独的意思,指女偊单独地从那里听到这番有关道的深妙之言。

副墨之子”,“墨”是文墨,“副”指文墨乃记载语言,而非正本,“之子”指末节,所以这是指文字末节。

洛诵之孙”,陈寿昌《注》:“洛,犹乐也,诵,成诵也”,指乐曲歌颂的末节。洛诵比起副墨来,较高一层,因为它是歌唱之乐,不像文字只是死板的记载。

瞻明”,“瞻”是见,“明”是彻,所以“瞻明”指见理清楚。

聂许”,陈寿昌《注》:“附耳私语,听之而心许”,也即心的感应。这比起前者较深一层,因为“瞻明”,还只是一种知见,而“聂许”已是感应于心了。

需役”,“需”,等待或需求的意思。“役”是役使的意思。前人把“需役”解作修行,似嫌笼统。因这段文字都是就心的感应上的层层深入,所以这里指心的作用,是描写心的发动,有意于用物。这里的“役”,是役物,而不是为物所役。

于讴”,“于”音乌,是赞叹之词。“讴”是吟咏。这里的“于讴”与前面的“洛诵”不同。“洛诵”是外在的乐曲,而“于讴”却是内心的喜悦,是一种游心于和乐的表现。

玄冥”是指玄深幽寂,也即指心念的寂静。

参寥”,“参”是入。“寥”是虚空,即指心入虚空,旷达无垠之境。

疑始”,“疑”是疑似未定之意,“始”是开端。即是指似有未有,似无不无的境界。这个“疑”字在心上有两种作用:一是在幽深虚无中,因“疑”而不落于虚无。冥冥中似有物,虚寥中似有存。一是对外物的无穷变化,因“疑”而不着于形相,回光返照,实证自性之不与物迁。由这段话的层层上推来看,其间所用的都是一些象征性的术语,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人物,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观念,从发展轨迹来看,显然是由外界向内心,由有形到虚旷。

最后“闻之疑始”,也就是最后的答案,说明不在于外,而是内在于己。

五、从“子祀、子舆”到“成然寐,蘧然觉”

这段故事写死生存亡是一体的,死后变什么虫肝鼠臂都不必计较,这也是庄子一贯的思想,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唯最后一句的“成然寐,蘧然觉”却颇值得玩味。这句话是指有病将死的子来的心有所成而睡着了,“蘧然觉”是惊醒后觉悟。这是一般传统的解释,但我们可把这两句话抽离出来,看看这个人间世,我们都在做梦,“成然寐”就是做得很起劲,甚至很满足,可是有一天梦醒了,蘧然惊觉,我不是我!

在这段文字里,变虫肝,鼠臂,当然都是就不好的来说,也许变得更好呢?如黄粱梦醒,变成仙人呢?有一次我讲到庄子的蝴蝶梦,对台下的男女听众说,按庄子的比喻我们都在做梦,你们梦醒后,也许男的变成唐明皇,女的变成杨贵妃呢。所以“蘧然觉”,让我们期待这一个惊奇的一觉吧!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这都是庄子笔下虚构的修道之士,不必深究他们的真实生平。“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就躯体来说,“首”是头,“脊”是脊骨,“尻”是脊骨尾端,也是脊骨的一部。那么“首”也是脊骨所承的一部分。可见这三部分都是头尾一体的。就生命来说,我们只说生死两义。生是我们形体的生命,死是生命的结束。可是这段话中“以无为首”却是就生命的开端,也就是本源来说的。

所谓“以无为首”,并非否定生命,而是以“无”来化解掉我们对这段形体生命的执着。我们普通人都爱恋这段形体的生命,而恐惧于生命的消失,总希望这段生命的无限延续。其实这段生命的开端处便是没有形体的生命,如庄子在《至乐》中对妻子的死亡鼓盆而歌,他的理由是:“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这段话正可作“以无为首”的注脚。既然生命的开端是从“无”而来,所以有这个生命是暂现,最后仍归于“无”,这是很自然的。所以“死生存亡”是一体,这个一体是以“无”贯串的。

然后子舆突然有病,子祀去问病,子舆描述自己的病状与心情。

“'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这几句话是描写他的身体上的病态。可是他一开头便说“伟哉!夫造物者”,把这个病因推给造物者,一方面表现出他心态的旷达,一方面也呈显出这是自然的大化。“拘拘”是指身体的拘挛,萎缩。“曲偻发背”,是描写背部的弯曲,“偻”是伛偻之病。“上有五管”,五管指五脏血管。本来五脏正位于体内,现在身形弯曲,五脏血管都转弯,好像向上朝天一样。“颐隐于齐”,“齐”即“脐”字,因背弯而头低,所以脸颊好像隐藏于肚脐下。“肩高于顶”,因头低于脐,自然肩膀比头顶高。“句赘指天”,这句话可与《人间世》“会撮指天”对照,会撮指发会聚而成发髻,同样“句”即勾字,指勾发为髻。“赘”如“撮”,指发相聚。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这几句话写子舆旷达的心态。“阴阳之气有沴”,“沴”,《漠书·五行志》:“气相伤谓之沴。沴犹临莅不和意也。”阴阳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指外在的阴阳,即天地间阴阳气的变化;一是指阴阳之气进入身体中,而有阴阳交感的作用。这里的阴阳自是指后者,但前面指称造物者的所为,也是兼指自然变化之所为,使身体的阴阳交感有错乱,而产生了病变。

其心闲而无事”这句话是整段的重点,也是功夫语。因为这个“闲”字,不仅是道家的修养,也影响了禅家、儒家,以及中国文学,如“绝学无为闲道人”(永嘉玄觉《证道歌》);“闲来无事不从容”(程明道诗)。这里的“心闲”,指心的逍遥自在,无牵无挂。不受物累,不为病困。“跰[插图]”,陈寿昌《注》:“胼,并足貌。跹,斜行貌。”这是因病,脚不能前迈,只能双足相并,斜着身子而行。

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这句话是感叹语,对于身体之有此病痛,不能不有此感叹。但感叹并非悲戚,并非怨恨,因为造物者是自然的大化,是无意而为此,是自然如此的。这句话中“又将以”三字有深意,说明了子舆在自然大化中有着不断的、不同的变化,此刻形体的佝偻只是一段小小的变形而已。

子祀因这句感叹,以为是子舆的怨言,因而问子舆是否厌恶,于是便引出了子舆对这种病变的看法。

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这里子舆先描述身体是自然的变化,心只有顺其自然。“亡”是无的意思。“浸假”,“浸”是逐渐,“假”是假托,这两字是指自然逐渐地变化,而使万物的形体都有暂时的假托。譬如子舆在有此形躯之前,不知是什么物体,自然地逐渐变化,而有此形躯。子舆死后,又不知变成什么物体。所以此刻的躯体只是漫长变化中的一段假托而已。

此处用“浸假”两字,并非只是假设而已,而是有悠长变化中的意义。“时夜”,是指在夜中待时,即公鸡的司夜而报晓。“弹”是弹弓,“鸮炙”即烤小鸟。这段话是说无论把我的左臂变作鸡,还是把右臂变作弹弓,把脊椎尾骨变作车轮,我都将顺其自然。是鸡,就司夜而报晓;是弹弓,就射小鸟而享受烤鸟的滋味;是车轮,就以我的精神为马来驾驶它。接着子舆又说: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这段话与《养生主》的末段相同,都是写对于万物变化而顺其自然的心态。“得者”,是生之得,这是时间变化,使我有生,是一种假托。“失者”是生之失,这是生的归趋,是顺自然的发展。“安时而处顺”,这是功夫语。“安时”即安心于时的变迁,而无拣择。“处顺”即心顺物变,处之泰然。“哀乐不能入”,指哀乐的情绪不入此心。这句话颇值得推敲。在《德充符》中庄子与惠子曾讨论人的有情或无情的问题,庄子说无情乃是指不以情伤身。这也就是说人都有哀乐的情绪,但这情绪必须加以化解,使它们不致深入心中。

譬如庄子妻死时,不能无哀,可是后来想通了,便把这种哀转化了。然而哀固然不使它入于心,为什么乐也不入于心呢?这里的哀乐是相对而言,因死而哀,因生而乐,这都是有所执,而不是彻悟的心境。庄子妻死时其鼓盆而歌,绝不是乐的表现,而是一种平静心境的呈显。“县解”,就是生死之结解开后的彻悟。人们之所以不能解开这个结,就是由于“为物所结”,受物变的左右,为物情所困苦。“物不胜天久矣”,物之所以不胜天,原因是物乃造物者的安排,造物者即天,天即自然,而自然乃万物变化之总称。所以物不胜天,即物不胜自然,也即物不胜它自己的变化。明于此,又哪有物结?物结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俄而子来有病”这段话是借子来有病,临死时,对生命的化解。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先说子犁去探病。“叱、避”,是叫那些环子来而泣之的妻和子女避开。“无怛化”,是指死本是一种生之化,所以不必哭泣,而惊动了自然的变化。鼠肝与虫臂是指老鼠和昆虫身上的一部分,死后,归于万物的变化,因此变成鼠肝虫臂,或者其他任何一物,都不是我们能左右,也是自然而然的。

子来回答说:“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这段话先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为譬,子女遵从父母之命,不敢违背。何况阴阳之对于人,“不翅于父母”,王引之《注》:“翅与啻同”,即无异于父母。“彼近吾死”,“近”即阴阳变化迫近,使我将死。“彼何罪焉”,“彼”指阴阳。阴阳变化是我自然之死,而非阴阳有意于如此,所以不该归咎于阴阳。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段话与前文重出,意思一样,都是强调善尽吾生的自然。值得注意的是前后两处,对于大块的赋予都用“我”,对于善尽其生,都用“吾”,这是否正合《齐物论》开端之“吾丧我”之意,乃“真我”超脱了形躯之我。接着以大冶铸金为例,“镆铘”是古代的名剑,金在炉火中,一任大冶的铸炼,不能要求大冶一定把它铸成镆铘名剑。

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人在天地之间,也一任造化的运作,没有理由一直紧抓住这个人的形体不放。

成然寐,蘧然觉”,这两句话是子来说了前面一大段话之后的动作。“成”是心有所成,内有所得,“寐”是闭眼入睡。这是写子来讲了前面一段话后,安然地闭目。“蘧”,成玄英《疏》:“惊喜之貌”,《释文》:“有形之貌”,按《齐物论》末段,庄周梦醒时,有“蘧蘧然周也”一语,是指苏醒而发觉自己的存在。所以“蘧然觉”是描写子来又睁开眼对自己有所觉。这个“觉”,就形体上说虽是醒觉,但就精神上说却是一种觉悟。

陈寿昌《注》得好:“轻视死生者,必别有不生不死者在也”,子来的“成”与“觉”,即悟此不生不死者。

六、从“子桑户、孟子反”到“天之小人也”

这段话把三个隐士和孔子、颜回放在一起讨论,前者游方之外,即“游乎天地之一气”,把自己视为万物中的一物,随着自然而变化。“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即把万物当作自己的身体一样。后者,孔子和颜回游方之内,以政道礼法为依归。可是当子贡问,“敢问其方”时,孔子回答,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这几句话孔子说得很小心,而含有深意。他先就鱼儿来说,鱼必须活在水中,而且需要水里面的食物。“穿池”即供水;“养给”即有食物。这已象征了国家社会的礼法,及人民的生活所需;至于人是相处于道术之中,道是人道,术是求道的方法。“无事”可解作相安无事,“生定”也可解作国泰民安。达到这境地,才能忘,忘江湖,忘道术。所以孔子的游方之内,是必须做很多工作的。至于那三位隐士则一步登天。就这段故事,庄子的表达来说,是在描述这些隐士,即畸人的“侔于天”,但庄子也说过“天人不相胜”,孔子的话也值得我们深思。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这三人也是庄子笔下的人物,生平不详,庄子只是借他们来引出以下的一大段故事。

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相与”即朋友间的相互交往,“无相与”即没有相互交往的目的。“相为”指朋友间的相互为善,“无相为”即没有相互为善的形迹。

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登天游雾”,是写心境的超脱世俗,而与天地精神往来。“挠挑”,“挠”是挠转,“挑”是挑动,“挠挑无极”即转动于无穷极的宇宙中。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相忘”是忘形躯,忘名相,忘彼此,甚至忘生死。“以生”是真正游心于大化的生命中。由于这个大化的生命是万物的相化以生,所以是“无所终穷”的。

莫然有间”这一段,是写子桑户死后,孔子遣子贡去问吊的故事。“莫然有间”,“莫然”即“漠然”,指寂寞无言。“有间”即有一段时间。“待事”,即孔子遣子贡去帮助丧葬。“编曲”,即编写歌曲,“鼓琴”,即弹琴。“嗟来”,即嗟乎。“来”是语助词。“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指子桑户虽死,却返回到自然大化的不死不生的真实生命,而孟子反与子琴张还拘束在人的躯壳中,受生死的限制。

敢问临尸而歌,礼乎?”这是子贡就儒家的礼制来看的。

是恶知礼意”,这是孟子反、子琴张两人就他们自己所了解的礼意来说的。儒家的礼制是承自周公的制礼。其中丧礼最为重要,因为生死是一大事,他们把生死限定在躯体的存在上,所以有三年之丧的规定,以表子女哀思之情。

可是道家的思想不以世间的物事为念,不以躯体的生命为限,因此自然不受礼制的约束。那么此处说“礼意”,是否他们也有真正礼的本意?当然有的,他们的编曲、鼓琴,就是他们表达对亡友的追思。

在“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的歌声中,更诉说了无尽的追慕怀念之情,这自非一般哭泣所能表达的。子贡只执着于传统的礼制,不了解他们的真情,而批评他们“修行无有”,即没有道德修持。“外其形骸”即不拘形骸。“颜色不变”即表情没有变得哀伤。接着是孔子的回答,事实上,是庄子假托孔子描述道家的这种修养境界。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方”是指四方,即世间,“游方之外”,即游于世间之外,以宇宙为范围,“游方之内”,即指游于世间之内,以人间为对象。所谓“内外不相及”,即这两方面互不相关。

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一般来说,造物主都是指创造主,或上帝,但在庄子笔下,造物主只是天地造化,没有神格的意义,这里的与造物者为人,就是把造物主拉下来,与人一齐看待,即前文所谓“天人不相胜”,也即《天下》所谓“与天地精神往来”。“天地之一气”,指天地与万物都是一气的转化。“游乎天地之一气”就是把自己的生命看作天地间万物转化的生命一样。生生死死,也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因为自己的生命在此刻的形躯上是短暂的一部分,却也是大化运转中的一部分,所以就大化来看,自己好像在做无限的漫游。

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在这一段宇宙大化的漫长悠游中,形躯的生命好像只是生出来的多余的肉块,或颈间悬下的一个肉瘤而已。那么形躯的死亡,不正是像破决了这个肉瘤,溃烂了那些污积的血块吗?一般来说,总以为生是开端,死是结束。生是先,死是后,因此把死当作结尾。但如果我们把死看作“决肒溃痈”,岂不是“死”又变成了新生,反而成为死是先、生是后了。事实上,躯体死亡之后,就自然大化来说,又转化成另一种生,如《易经·系辞》所谓的“生生之谓易”。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正是指在这种自然的大化中,我们与万物同化,是假托万物个别不同的形体,在各种物体的转化中,每一物体都是自己。譬如现在我们是人的形体,这是我们假托于人的形体,等到我们死了之后,变成其他物体,我们也就假托于其他的物体了。所以“托于同体”就是指万物都是同一的体性,即《齐物论》的“万物与我为一”。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这时候,不执着自己为人的形体,当然能忘掉自己的肝胆,舍弃自己的耳目。肝胆是自己形躯的存在,耳目是自己对外的感觉。

反覆终始,不知端倪”,始终是指生死,因为一般都指生是始、死是终,但在自然的大化中,生死、死生本是互相转化循环的,所以说“反覆终始”,即反过来说,也是终始死生。“端倪”即开端和边际。也就是不知什么是始,什么是终。从哪里发端是生,到何处为止是死。

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芒然”是一望无际,“彷徨”,《释文》“犹翱翔也”,“尘垢”即俗世。“逍遥”,指适性而游。“无为之业”,“业”即事业之业,指无为之事。这两句话,前一句是超拔到形而上的境界,后一句则是回到现象界,与世俗相处,但与俗人不同的,是他能处无为之事,所以才能逍遥而游。

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愦愦然”,指心乱,也即心受拘束的样子。“观众人之耳目”,即做给别人观看。因以庄子的思想来说,世俗的礼法,都是对性情的一种约束,都是把自己寄托于别人的标准里与评价中。

接着子贡再问孔子说:

然则夫子何方之依?”“依”即归向的意思。因为子贡明知孔子是方内的,所以问孔子究竟以何方为最后归向。

孔子回答:“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天之戮民”是对照《德充符》“天刑之,安可解”来说的。这也是孔子的自谦,认为自己心结太深,就同天的刑罚,无法县解,所以只知游方之内。但也深知人的终极,必须游方之外,因此愿和子贡一起以游方之外为归向,希望由游方之内而走向游方之外

子贡又问:“敢问其方”,这里的“方”,是由方内通向方外之路。事实上,是身在方内,而仍能有方外之游。

孔子回答:“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造”,成玄英《疏》:“造,诣也。”陈寿昌《注》:“造,生也。”把两解合起来,这个“造”字似可解为“成”,因为“诣”是达成,“生”也是生成。“鱼相造乎水”,即指鱼在水中,成就其为鱼,“人相造乎道”指人在道中,成就其为人。“穿池而养给”,“穿”是挖掘,即挖成池水,足以养活鱼儿。就这句话来看,“穿池”也离不了人工,只是鱼儿有水则活,不做他求。“无事而生定”,就这句话来看,也不一定做方外之游,因为“无事”即“无为之事”,“生定”即内心不乱。所以虽处方内,仍然可借“无为”“生定”,使心不乱,而有方外之游。

“道术”有二解:一即是指的大道;一是指的道和术,也就是成道之术。后者正可以看作虽身处方内,仍然可以有道术使我们能做逍遥之游。

子贡仍然不解而追问:“敢问畸人。”“畸”即奇异,指不合礼法的奇异独特之人。子贡这一问是回到前面指那两位他所谓“修行无有之人”,前面子贡曾问孔子,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孔子回答是游于方外之人。而此处子贡的问话,乃是既然人“相忘乎道术”,仍然可以游方之内,无所而不自在,为什么他们表现得那么奇异独特呢?

于是孔子回答:“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侔”是比,或合的意思,即是说畸人是异于世俗的礼法,而合于天道的自然。

接着孔子又说:“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王先谦《注》说:“疑复语无义,当作'天之君子,人之小人’。”钱穆也赞成此说,而引成玄英《疏》:“子反、琴张不偶于俗,乃曰畸人,实天之君子也。”当然把前两句改作“天之君子,人之小人”,表面上好像避免了重复,文意似乎较通。其实不然,因为“君子”两字本为世俗的称呼,指“天之君子”,实不合乎“天”道之自然。就天道来说,根本无“君子”的称呼,所以庄子不用“天之君子”一语。那么如果不改,庄子这几句话,是否重复而无义,我们如果细体行文的用意,仍然有境界的不同。

先说:“天之小人,人之君子”,这两句话是就“天”来说的,这里的“小人”并没有道德价值的判断,而是指人在天道大化中只是一个变化的角色而已,人的生死也只是大化中的一小段,那么人生活在其中的人间世,也只是一个小范围而已。

所以就天来说,人本来就是小,而说“天之小人”。至于“人之君子”,乃是指在这局部的人,或人间世中,却有“君子”的称呼,所以“君子”乃是“天之小人”中做得较好的人而已。可见前面这两句话乃是就天来看人。

接着“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乃是就人来推论,即使我们在人间世做到了君子,但仍然是天道自然中的“小人”的一部分而已,并不值得沾沾自喜,而自以为美。

最后就这几句话来看,孔子也并没有直接对畸人加以评论,只是要子贡打破世俗的樊篱,把眼光放远一点儿,把心量放宽一点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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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从“颜回问仲尼”到“乃入于寥天一”

这段故事的要点在最后的“安排而去化”一句话。这句话的文字意思是安于自然的排定,而入于大化的流行。但我们要小心,不能把这句话误读为安于命运的排定而跟着它去变化。

首先我们要看故事的内容是讲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的哭泣无涕好像不符合孝道而引出庄子借孔子的话,“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而已乎!”“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可是这里的“化”是指死后的物化。我们死后变虫肝鼠臂也好,变毛嫱西施也好,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因此只有安于天的自然的安排了。所以这里的“安排而去化”是对物化来讲的。至于今天我们讲“转化”是有生时的功夫修养,是可以操之在我的,如《逍遥游》中的鲲化为鹏,它的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所以庄子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就是说转化是要有深厚的功夫和智慧的。所以在这里我们要分清“转化”和“物化”的不同,不要误“转化”为“物化”。关于“物化”和“转化”的不同,我们再解析如下:

1.“物化”以物为本位,是把人看作万物之一;“转化”以人为本位,是由人来操作的。

2.“物化”是平面的发展;“转化”是向上的提升。

3.“物化”是不需任何努力的;“转化”是靠修养和智慧的。

4.“物化”只是顺其自然;“转化”是一种功夫。

5.“物化”是不知将来的变化,即不可预测的;“转化”是可以把握,即可以预期为真人、至人,甚至神人的。

6.庄子说“物化”是为了“转化”;庄子真正的主旨是为了“转化”。

这一段,庄子再次假托颜回与孔子的对话,借丧礼来谈生死与大化的关系。“孟孙才”,据《释文》:“李云:三桓后,才其名也。”虽然真有其人,

但“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在丧礼特别重视的当时,孟孙才以这三点脱离丧礼的规范,而能在鲁国以善丧为名,恐怕只是庄子的文学的手法,所以颜回怀疑说:“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一”,陈寿昌解作“常”,即今所谓“一直”的意思。

孔子回答:“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尽之”,是指尽丧礼之实,并非颜回所指“无其实”。“进于知”,是指超过丧礼之知。因为一般对丧礼之知,都是从制度上认知,如三年之丧,都是从表面上判断,如哭泣不已,心中悲戚,居丧尽哀等。超乎知,就是超乎一般丧礼的规范。“简之而不得”,这是就一般丧礼之知来说,不能有所省略,据陈寿昌《注》:“简者,略于事也”,即对于丧礼的制度有所省略,这在古代的社会中,是要遭受舆论的批评,甚至背上不孝的罪名。

可是孔子却说孟孙才“已有所简矣”。这是指他在一般丧礼的仪式上虽然仍然依照礼制,但前面三点“无涕”“不戚”和“不哀”,却已是“有所简”了。但这个所简不是表面的忽略,不是有意的破坏,而是有更深一层的了解,所以“进于知”,也是在“知”的层次上,有更高层次的提升。

接着,孔子借题发挥,从孟孙才的“有所简”,而谈到生死的大化。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这里指孟孙氏,不一定是孟孙才的境界,这里借孔子的话,其实是庄子的思想。“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所以生,所以死,乃指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也即不知天何以安排我生,何以安排我死。既然不知“所以”,因此也就不知生与死,孰重孰轻、孰先孰后,所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就先”即是以为好,而先趋之,“就后”即是以为不好,而迟迟地不想走。“若化为物”,即把自己化为万物中的一物。

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即万物迁流变化,自己也在变化之中。现在虽然有此身的存在,却迟早会化为他物,可是又不知他化为何物,所以好像在等待着变化成不知之物。不仅对未来自己变成何物而不知,就是对目前的变化也有所不知。因此接着说:

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方将化”,指我们面临形化,也即老死的变,可是又哪里知道真心不与形体同化。“方将不化”,指此身仍在,似乎没有变化,可是又哪里知道我们的形体已在大化中逐渐地变化了。

吾特与汝,其梦来始觉者邪!”“汝”,指颜回。由于前面所谓的“不知”,所以我们在变化中,就像在梦中,而不知自己在做梦,也就是不知自己在变化中。等我们觉醒之后,才发现我们正在变化中。可是我们毕竟尚在梦中,所以未能认清变化的真实。

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彼”是指孟孙才。“骇形”,“骇”,有惊和动的意思,是指形体的变化,也许使人惊惧。但“无损心”,指心不与形化,也即形体的变动,不能使心有所亏损。“旦宅”,前人有种种不同的注解,把“旦”变作“怛”,把“宅”变作“性”等,其实“旦”,指“平旦”,即一朝一旦之意,“旦宅”,指形体如我们的住宅,只有一朝一旦之用,而不是永恒的归宿。“无情死”,“情”字作实解,指身体虽是旦宅,有死亡之日,但在大化之中,却没有真实的死亡,都是生生不已的变化。又“情”字,也指孟孙才之情,即真情,真心,也即指真心不死。

最后,借孟孙才的另一面顺乎世俗的情理,写如何在不知大化的变动中以自处。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前面写孟孙才的哭泣无涕,并不是说他没有哭泣,而是指他没有流涕。哭泣是指对逝者的哀思,而流涕却是伤情的表现。这也是指孟孙才虽然对逝者表示难过,但他了解生死不能以躯体的存亡来论,因此不以为逝者就是永远地断灭、腐朽,所以他不至于伤情地涕流满面。他了解“人哭亦哭”,虽是世俗的,但也是自然的。“是自其所以乃”,“自”是自然,“乃”是如此,即是指自然地会如此“人哭亦哭”。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且也”是指既然如此的意思,“相与吾之耳”,“相与”是指“人哭亦哭”的人相同,“吾之”的吾是指主体的我,“之”指“所以如此”,这是指“人哭亦哭”,乃是由于共同的这个“吾”使之如此。由于“吾”的执着,以逝者为“吾”的亲友,逝者离“吾”而去,所以“吾”为之而哭,“吾”不得不哭,这都是一个“吾”在作祟。

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接着,深一层地探索,究竟这个“吾之”的“吾”又是指什么呢?那个“人哭亦哭”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吾”?

“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厉”,王先谦《注》:“厉,戾同声通用,至也。”在我们做梦的时候,梦中为鸟,便在空中高飞;梦中为鱼,便在深渊中潜游。可是觉醒之后,却以为是“吾”,现在讲话的这个“吾”,究竟是从鸟梦、鱼梦中觉醒的呢?还是在梦中变鸟、变鱼,又变为这个“人”呢!由这个梦,使我们想到在大化中,万物递相变化,在他们变鸟时,自以为鸟,而以“鸟”为“吾”,变鱼时,以前面的鸟为梦,而以鱼为觉,为“吾”,及至变到人时,又以鱼为梦,以人为觉,为“吾”这一连串的鸟、鱼、人都相与为“吾”,而谁又是真正的“吾”呢?

在这样一个到处有“吾”,却又不知“真吾”的情境中,我们又何以自处呢?接着,便是本段的结语。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造”是有意去营造,“适”是适意。“造适”,即有心去求适意。“笑”,即行为上的开怀而笑。这句话是指有心求适,即在意念上求,不如自然的笑。“献笑”与上面的笑不同,“献”如献策而求,也是有意去求笑,“安排”的排是大化的安排,这就是说有意求笑,还不如大化的安排。

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去”,就是入,和顺的意思,就是安于大自然的排定,顺着大化的变动。“寥”是虚旷无边之意,“寥天”是指无边无穷的大自然,同时,这个“寥”字也点出了这个“天”不是有意的,不做万物的主宰,高高在上,操纵万物的变化。

“一”即万物与我为一的“一”。当我们“安排去化”时,我们便不执着于现在的此身,更无所希求将来变成何物,这样便能以万物为“吾”,与大化为“吾”,也就与万物为“一”,大化为“一”了。

八、从“意而子见许由”到“此所游已”

这段故事的主旨在讨论仁义。一般来说仁是施爱百姓;义是明辨是非。而一般人讲仁义又都是囿于自己的观念形式。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向那些君王讲仁义时,他们都以为自己已做到了仁义。就像《庄子·盗跖》中那个江洋大盗,自以为在行仁义,反而笑孔子的讲仁义是虚伪的,惹得辛弃疾在词中说:“设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残年老彭悲,定谁同异?

所以庄子在本段中打破了一般观念上的仁义是非之见,而说,“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这话有两个要点:一是实际上“齑万物”,“泽及万世”;一是“不为义”,“不为仁”。也就是不要被道德仁义之名框住,这也即《逍遥游》讲的“圣人无名”,所以最后说“此所游已”。

这段借意而子与许由的对话,来表达如何超脱仁义是非的樊篱,以参天地之大化。

意而子不知何许人,但许由问他:“尧何以资汝?”“资”即助益的意思,可见意而子是躬服尧舜之道的贤士之流。

意而子回答:“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躬服仁义”即修身以仁义,“明言是非”,即明辨是非。

许由回答:“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奚来为”即为何来,“轵”,为语助词。“黥”与“劓”,为古代刺额及削鼻的刑罚。这是指尧用仁义是非等世俗的道德观念来束缚你,就像这种刺额削鼻的刑罚,使人受制,而无法逍遥。“遥荡”,“遥”是远游,“荡”是无羁,“遥荡”即逍遥无羁。“恣睢”,“恣”是放恣,“睢”是怒目而视,“恣睢”本为负面意思,指纵目而视,旁若无人,此处解作纵任无拘。“转”是运转,“徙”是变迁,“转徙”即指与物宛转变化。“涂”即“途”字。整句就是指如何能在无羁无绊、任情任意的大化中逍遥而游。

意而子回答:“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藩”即藩篱。意思是虽不能畅游其中,但也希望能在篱边徘徊。

许由却回答:“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无以与”即不能有的意思,“黼黻”,按《周礼·冬官考工记》:“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即白、黑、青相杂的颜色,又,“黼黻”也为祭祀之衣服。这几句话说得很重,认为被仁义是非蒙住了眼耳,便不能欣赏万物大化的真相。

接着,意而子反驳道:“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无庄、据梁两人前无所考,可能为庄子的寓托。无庄是美人,据梁有勇力,黄帝有睿智,可是他们闻道时,都自觉渺小,而不以为自己美,自己有力,自己有知。“炉捶”指锻炼的炉鼎,这里指大道或宇宙是我们的“炉捶”。所以能把被仁义是非所黥劓的地方修补过来。“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乘成”的“成”有两义:一是指前面被刺被削的地方修补完成,还我以原来的面目;一是指“成心”即现成的真心。“随先生邪”,在这段对话中,先生指的是许由,然而许由在《庄子》中却并非至高境界的人物,如圣人、真人。所以这里只是意而子谦称跟随许由一起去求道。

许由回答:“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许由也自知他的无知,所以说未可知也,只能言其大略。

这“未可知也”一句有两种意思:一是指意而子是否能修补完整,乘成以游,实不可知。一是指道的不可知,所以许由也不敢说知道。同时这句话,也为下面所谓“言其大略”做了声明,以免误执以为道。

“吾师乎”,这里点出了本篇题名“大宗师”的“师”。即是指的“道”。“齑万物而不为义”,这句话在《天运》中有“齑万物而不为戾”,许多注都因容易解通,而把此处之“义”改作“戾”。其实本段前文已提到仁义,此处还是就原文为佳。“齑”字有多义:一为细切,如《楚辞·九章》:“惩于羹者而吹齑兮”,洪注“凡醯酱所和,细切为齑”。二为和,如《庄子·知北游》:“故以是非相齑也。”郭象《注》“和也。”三为乱,《庄子·列御寇》:“而齑其所患”,《释文》“乱也”。四为碎,《大宗师》:“齑万物而不为义”,《释文》作“碎也”。综合以上各义,陈寿昌《注》:“齑,碎而调和之意。”按以上四义,有三处见于《庄子》,而是就《庄子》原文做不同的解释,只有第一义出自《楚辞》,似乎就“齑”的原义为解。现在我们就以原义“细切”来分析,本来道通万物而为一,所以就道的本体来说,万物是一体不可分的可是就现象来说,万物又是千差万别,各各不同。然而这各各不同,仍然在道之中。就像大化虽然是一化,可是个别的物体仍然有它们自己不同的变化。所以道在现象界仍然有万物差别的殊相,这就像道把万物切成细细的片。但这细细的片物体不是真正的碎,不是乱,也不是和,而是各物本身都有其殊才,都发展了它们自己的殊能,所谓山高水低,各有其宜,而“义”者宜也。这各有其宜,就是一般所谓的义。但道使各物皆有所宜,并非止于各物的本身,而是这各有所宜,又共同的体现了道通为一的大化,所以道虽然细分万物使各有所宜,也不是一般的“义”可比。

“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这里的“仁”,当然是指儒家,或一般人所谓的“仁”,是仁爱、仁恩、仁德之意。道的大化是使万物生生不已,而且对万物一视同仁,并没有偏爱,也没有私心,正是《老子》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第五章),所以道超越了一般所谓的“仁”德。“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一般说的“老”,最多百年,所谓百年寿之大齐。道先天地,自古以固存,当然不以一般人所谓的“老”为老,其实道是无始无终,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我们以上古为古老,在道来说,那只是一瞬而已。

“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道先天地”,而又是天地形成及作用的原则,所以能覆载天地。道“齑万物”即“刻雕众形”,赋予万物以各种不同的形相,使每一片树叶都是不相同的。这种“巧妙”,却不是用人间的技巧所可以称赞的。相反的《老子》说:“大成若缺”“大巧若拙”(第四十五章),道成就万物,却似乎美中不足,这是因为道并没有把万物制造得十全十美,如果十全十美的话万物就定了形,反而不能变,所以道是给予万物以生生之理,以及显现自体的潜能,这样万物才能蓬勃地发展,各呈其趣。所以道之“缺”,是在为万物预留发展的空间。在人间的技巧看起来,还以为是“拙”呢!其实道之大巧,在于它无巧,一任自然,所以说“不为巧”。“此所游”,这是说游于大道,就要学道一样,“不为义”“不为仁”“不为老”“不为巧”。虽然许由说意而子是否能游于樊篱,实不可知,但许由自己是否能有这样境界的游,甚至也在樊篱之外,套句他的话,也是“未可知也”。

事实上,在这里千万小心,所谓“不为义”“不为仁”“不为老”“不为巧”只是一种表现,而且是从反面来说的,道的真功夫乃在“齑万物”“泽及万世”“长于上古”“覆载天地,刻雕众形”,没有这种真功德,又如何能真正做到“不为义”“不为仁”“不为老”“不为巧”?可见能真正做此大道之游,还须有大鹏的真积力的功夫不可呢!

九、从“颜回曰”到“丘也请从而后也”

这一段借颜回和孔子的对话,讲“坐忘”。当然这只是庄子以此为寄托而论道,孔子和颜回是绝对不会讨论“坐忘”的。“坐忘”有点儿像今天我们常讲的打坐或静坐。打坐除了特殊宗教上的情形,如道教的吐纳,佛教的止观,或禅宗的禅坐之外,一般都只求有益健康,或内心安静。

但本段所说的却是庄子思想的两个要点:即忘和化。“离形去知”是忘;“同于大通”是化。这里的“大通”是指道的无所不通。而“化”显然不是物化,而是心灵提升到最高处化于道的神化。庄子开玩笑说,孔子看到这境界,也谦虚地说,要跟颜回学习了。

本段首先写颜回的先忘仁义,接着过了一段时日,又忘礼乐。最后又过了一段时日,才达到坐忘的境界。前人对于颜回先忘仁义,再忘礼乐,颇有怀疑,如刘文典、王叔岷都根据《老子》中“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第三十八章)及《淮南子·本经》中“知仁义,然后知礼乐之不足修也”,而把此处仁义和礼乐的先后倒过来,先忘礼乐,再忘仁义。

其实《老子》和《淮南子》的话有它们推论的层次和议论的对象,《庄子》这里的故事,并不一定需要和《老子》《淮南子》的说法相同,更何况庄子又不是考据家,要看看前人的《老子》说什么,后代的《淮南子》怎么说。

如果刘王二氏都以为把仁义放在礼乐之前,是“非道家之旨”,那么此处是颜回的功夫,本非道家之旨。其实就这段话来说,仁义是道德观念,比较抽象,所以容易去忘而礼乐却是具体生活上的实行,所以比较切近实际,而须多做功夫去忘至于“坐忘”是忘掉自我,更为切身,所以放在最后,才能忘掉。这也是很浅近的推论,哪会有失道家之旨那么的严重。

本段真正的重点在“坐忘”。连孔子都有所不知,试看颜回如何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成玄英《疏》:“堕,毁废也。黜,退除也。”“堕肢体”是忘掉形体的我,是离形。“黜聪明”是忘掉意识的我,是去知。

最后,“同于大通”是“坐忘”的最紧要处,因为坐忘只是忘了形和知的我,便易流于顽空死寂。“大通”指的是大道,但不言大道而言大通者,是因为此处特别功夫在一个“通”字,因为离形去知之后,我们的心才不受形累,不为知困,而能由内向外,通畅无阻。就大化来说,道通为一,万物本是相通的。而“坐忘”之后,摆脱了形知,这个我,才能与万物为一,所以这种境界就是大通。

孔子接着说:“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同”就是因为能“通”,才能与万物相同,而无个人执着的私好私心。能与万物相通,则能与万物同化,而无个人不变的常躯。在这句“化则无常”中,“化”与“常”相对,这两个字都是庄子思想中的重要术语,前面,我们曾一再提及这两个字,但都是就功夫和本体来说的,如“化”是化于道,“常”是常心。可是这里说“无常”,却把“常”当作负面的意思,如固定、执着、不化等。

庄子的用语,这也是中国文字的特色,就是在运用上,都可以有正面和负面的意思。譬如“化”字,形化指形体的变化,也就是形体的消损以至于死亡,当然是负面的意思。而大化却是指大自然的变化,无所谓生死,显然是庄子歌颂的境界。

但“形化”虽然是负面的,如果我们的心不随形化而亡,相反的能“心化”,去化解形化,使形化又成为大化的一体,不以形化为不好,这便是“化”的功夫。

再就“常”来说,这里“无常”的常,是指固定、不变,也指前文执肢体、聪明而以为我的常,当然这是负面意义的常。在《德充符》中有“以其心得其常心”的常,我们在该注中,曾就《庄子》书中许多“常”字,都作真常解,所以常心即真心、真性,显然是庄子追求的最高境界。

再进一步来看,《德充符》解“常心”的作用是“不与物迁”,就“不与物迁”来说,也会有正负的两面意义,全看我们如何运用,《德充符》的意思是我们把握常心,使心超脱形躯,使心不与物迁,这当然是正面的意思。

相反的,如果我们的心执着于形躯,而念念以自己的形躯为常,以致不肯与万物同迁,这便是执着形躯之常,而不能心化,也就不能进入大化。庄子的思想,就是要如何转负面为正面,而化的工夫,就是在化与不化、常与无常之间使精神生命向上提升。

十、从“子舆与子桑友”到“命也夫”

在本篇的结尾,以子舆和子桑的故事,借这个“命”字来表达《大宗师》的主旨,子舆和子桑都是假托的人物。这段故事的要点只有一个字,就是“命”。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子桑贫病至极,最后反而唱歌说,不是父母要我贫病,也不是天地使我贫病,而我之所以贫病至此,是我的命。

子桑说了这些话,他的心情是否开解了?我们认为是的,因为他这时,不能怨父母,不能尤天地,正如他自己说,“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也就是说有其他的人物使他贫病。其实他没有接着再唱一句是他自己使他贫病?当然他爱自己,也不可能使自己贫病。那么这个命也不是自己为之,因此命也非已有,只是自然的变化如此而已。如果我们把这个命运当作自然,也就只有认命而安命了。

“霖雨”,《释文》:“霖,本作淋。”《左传》云:“两三日以往为霖”,即阴雨绵绵。子舆恐怕子桑因雨不能工作而卧病在床,便带了饭团去见他,在门口听到子桑的歌声似哭地唱着:“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好像在哀怨地呼喊父母,天人。“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任”是胜任。指他因饥饿气衰,声音无力。“趋”,《说文》“疾也”,即急促,指歌声听上去声嘶力竭。子舆问他为什么歌唱如此?

他回答说:“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裁,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这段话常被后人看成庄子的宿命论,就是子桑把他的贫穷推给一个“命”字。就这段话来看,他先追究贫穷的原因,人是父母生的,可是父母私爱子女,当然不会让子女贫穷。再说人是天地中的一物,也是天地所孕育的,可是“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也就是说天地没有自己的存在,以万物的存在为存在,所以任何一物都是天地之一体,天地哪里还有私心去私覆私载?

当然子桑的贫穷与天地无关。“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极”即指如此贫穷之极。子桑从“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去推论,父母和天都不是使他贫穷的原因,于是追究到最后只有“人”了,这个“人”就是子桑自己,但子桑也不会让自己贫穷,于是只能说是人的命了。提出这个“命”字,好像是宿命。

但庄子用这个“命”,和前面我们讨论到的“化”和“常”都是一样的,有正负两方面的意思,全看我们如何去运用。

在中国文字里,这个“命”字,有三层意义,一是“生命”,本无好坏,但执着,便有生命的长短,围绕着生命,而产生很多执着,如贵贱、祸福等,如《德充符》上所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由于我们的知不能了解什么导致了这样,因此只有“安之若命”,把它们当作命运,这是命的第二层意思。然而庄子的“安之若命”和一般人的安于命运,也就是“宿命论”有所不同,后者把一切都推给命运,而心也随命运摆布,向下坠落,而不能向上提升。庄子则相反,他的要旨是把无可奈何之事,安之于命运,而心却超脱这些物累,与大化合命,就是所谓“天命”,这是命的第三层意义。

本段的故事只是借子桑的故事来安命,而本篇的大宗师之道,还在于我们安命之后的向上提升。陈寿昌在此处注得好:“道所谓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仙也。水穷山尽,彼岸斯通。漆园述子桑伤贫之语以警世,此中微旨,固当于言外求之。”此所谓“言外者”,也就是生命的向上一路。

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大宗师》一文,在前面讲了那么多真人修养的功夫是如何的高超卓越,接着有好几段写道写天又是多么地伟大圆满,可是到了最后一段,却以子桑的贫病,用一个似乎无解的“命”作结尾,好像虎头蛇尾,草草了事。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但今天我却有所悟。

庄子故意用这个结尾莫非是不让我们一直沉溺在“大宗师”和“天道”的形而上的美景中,而让我们清楚在残酷的、又贫又病的环境中,没有父母的帮助,没有天地的相援,必须单独去和命运周旋。庄子的用心如此乎?

最后,“大宗师”既然以道为宗师,我们必须对庄子所强调的道有个概括性的认识:

1.是天的自然——天道是无为自然的。

2.是人的通路——道行之而成。

3.是以虚为体的——道体本虚,无思无念的。

4.是以和为用的——道之用是德,而德之修在和。

5.是不可求的——只能忘,不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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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中立极 · 知几达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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