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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锡高  过完年，在小区里门口碰到陈家伯伯，问起他过年有没有走亲访友？年夜饭小辈们有没有回到屋里厢一道吃？年初一有没有小辈来拜年，红包发了多少？ 陈家伯伯叹苦经：“勿瞒侬讲，现在过年一眼也勿闹猛了，呒没过年的咪道了，跟阿拉小辰光勿好比呃！”
过年没有过年的咪道，好像勿是陈家伯伯一个人的观点，而是当今社会的普遍认知。原因在啥地方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老底子为啥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开开心心过个年？因为过年了，可以穿新衣裳了，可以吃到鱼啊肉啊，可以吃到糖果了，吃到香瓜子了……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要吃到这些东西，多少勿容易啊！因为，老底子买啥都要票子。鱼要鱼票，肉要肉票，油要油票，糖要糖票，连得抽烟喝酒的也要凭烟票、酒票。一些老烟枪真正作孽，烟票不够用，香烟不够抽，有钞票也买不到香烟，更何况那个辰光大家“勒紧裤腰带”“穷得叮当响”“袋袋瘪塌塌”。没钞票、没烟票，偏偏烟瘾上来了，哪能办？有些老烟枪勿怕难为情，到马路上拾“香烟屁股”去了。老早香烟呒没现在考究，是呒没一截橘黄色过滤嘴的，所以拾来的“香烟屁股”剥开烟纸取出烟丝，积少成多，用报纸卷起烟丝呼几口，过过“腻头”。
老弄堂里有个爷叔，出名的老烟枪，邻居们给他起绰号，叫“老枪”。呒没香烟抽呃辰光，“老枪”眼泪水、鼻涕水嗒嗒滴，好像浑身爬满了蚂蚁。有几年，中阿两国关系好得“一塌糊涂”，阿就是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巴尔干半岛的雄鹰阿尔巴尼亚。为了帮助革命兄弟，阿拉国家从阿尔巴尼亚大量进口香烟，关键是这些香烟价钿便宜，所以抽的人还是蛮多呃。但，呒没多少辰光，“老枪”们也顾不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阶级友情了，“老枪”讲：“抽起来实在太凶了，而且咪道臭得来'嚇瓦宁’，一人抽，屋里厢的人全部熏倒，'赛过’蚊子碰到了'蚊虫香’！”
但过年不一样了。再艰苦朴素，再革命化的春节，终归要增加一些票证呃呀！蛋票可以多买几只鸡蛋了，有了鸡蛋，过年的菜式丰富了，荷包蛋、茶叶蛋、水潽蛋、香葱炒蛋、青椒炒蛋、番茄蛋汤、蛤蜊炖蛋……不过，啥人家会得嘎奢侈呢！要是亭子间阿姨“野豁豁”吃鸡蛋，要被邻居们骂成“烂糊三鲜汤”了。过街楼阿婆就勿一样了，蛋票省下来调钞票，钞票省下来存起来，等到儿子结婚，一千两千摸出来，“台型扎足”！ 讲实在的，越是“么事”供应紧张，阿拉越是珍惜。一年到头看不到多少鸡鸭鱼肉副食品，过年才有了盼头，一家门总算可以解解馋，“睏梦头里笑醒”！ 话说回来，大家还是勿舍得“穷吃阿尼头”呃。迭辰光又呒没冰箱可以“囥”的，舍勿得吃的鸡鸭鱼肉就腌起来，挂在阳台、晒台、屋檐处风干，家里来了客人，割一块咸鱼咸肉招待一下，不至于因为拿不出好菜而心里厢“嗒嗒动”，这就叫“备战备荒为人民”。
所以，当初上海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学会了一手腌鱼腌肉的本领。咸肉、咸猪头、酱油肉、鳗鲞、黄鱼鲞、风鸡风鸭、肉皮、香肠……满弄堂里到处挂着、飘扬着，像万国旗一样，用一种特别的舌尖上的美味迎接新年的到来。当然还会有家家户户轮着用石磨磨水磨粉，用芝麻白糖猪油自制黑洋酥，做春卷蛋饺……这样的场景，满满的年味啊！现在啥地方还会有？
老底子，平常再艰苦朴素，衣裳穿得再“邋里邋遢”，但过年终归要想尽办法穿一套新衣裳呃。
前客堂宁波阿嫂，屋里厢阿杜、阿尼、阿三、阿四，四只“光榔头”，从初一到高二，侪来了发育长身体呃辰光，胃口一个比一个好。每天放学回到屋里厢，“国标”动作就是在碗橱里兜底翻一遍，看看有啥吃呃“么事”，只要填饱肚皮，哪怕半只烘山芋也是天下美味啊！ 顶顶发愁的是，发育中的“小赤佬”们身体长得快，衣裳跟不上，去年穿得还蛮宽舒呃衣裳，“眼睛一煞老母鸡变鸭”，现在看上去已经“吊八经”了。呒没办法，阿杜衣裳只好给阿尼头穿了。阿尼头的传拨阿三头，阿三头传拨阿四头。
宁波阿嫂屋里厢“小赤佬”还算少呃，后弄堂苏北爷叔屋里有八个“小把戏”，四男四女，打破弄堂里“吉尼斯纪录”。记得弄堂里流传这样一则顺口溜： 隔壁人家屋里头，交交关关小鬼（ju）头，阿杜阿尼阿三头，一直排到阿八头。阿杜瘌痢头，阿尼老卜头，阿三洋葱头，阿四芋艿头，阿五五香头，阿六咸菜头，阿七橄榄头，阿八是个轻骨头，小小年纪轧姘头……
眼看要过年了，又要准备新衣裳了。一年呒没买料作了，布票积少成多，宁波阿嫂跑到绸布点，买了几尺卡其布，回家趴在缝纫机上，起早摸黑，不停呃踏啊踏，帮阿尼阿三阿四各做了一件新衣裳。阿杜的一件中山装，已经汏得颜色发白了，但屋里厢实在拿不出多余的布票了，钞票也“紧巴巴”了，宁波阿嫂把发白的中山装拿到弄堂口的染衣小作坊里染一染。隔天，染过的旧中山装变成“册刮里新”了，穿在阿杜身上，“弹眼落睛”。 年初一一早，四只“光榔头”穿上一身新衣裳，跑到弄堂里“鲜格格”，看到隔壁三层阁阿婆叫一声：“新年好！阿婆长命百岁！”碰到亭子间老爷叔叫一声：“爷叔新年好！恭喜发财！”
嘴巴甜，换来的是一把长生果、几颗玻璃纸水果糖。快到吃中饭辰光，四只“光榔头”带了实实足足呃“战利品”回到屋里厢。宁波阿嫂看到阿杜“后势颈”一大块“乌青”，以为跟弄堂里小朋友“吵相骂打相打”，所以“噼里啪啦”一顿臭骂。 阿杜感到委屈：“年初一跟人吵相骂，我吃饱啦，寻西啊！用脚趾末头想想也是勿可能呃呀！” 阿念阿三阿四头也帮着阿杜讲：“姆妈，阿拉侪老乖呃，勿会坍侬台呃！” 宁波阿嫂拿阿杜呃头颈扳过来仔细一看，哈哈哈笑到肚皮痛。所谓“乌青块”，其实是染过颜色的中山装领口褪色造成的。“乌青”变“乌龙”，周柏春姚慕双也呒没嘎滑稽！
凭良心讲，现在，生活条件好到勿是“一眼眼”。吃的，穿的，用的，大卖场里跑一趟，啥“么事”呒没？侪有呃呀！勿要这个票那个票，只要有钞票。或者上某宝，全世界“么事”侪可以买到。 条件好了，平常日子，天天吃好的穿新的，天天像过年，所以也就呒没过年的盼头了，没盼头，也就呒没过年的气氛了。 连得年夜饭也懒得烧了，欢喜到饭店酒楼吃现成的了。像样一点的饭店酒楼年夜饭生意好到“嚇煞宁”，没提前半年根本订勿到。于是为了做生意，饭店酒楼想出新“花头”，叫“翻台子”。上半场五点到六点半，下半场七点到八点半。“要西快了”，吃年夜饭像打仗，老酒还呒没喝尽兴，服务员阿姐就来催了：“阿哥，勿好意思，帮帮忙，倷差勿多好结束了，下半场客人要来了！”一桌人一听，吃年夜饭迎新年的心情一下子“净荡光”。
老底子，过个年，几乎天天要走亲访友，今朝上半天外公外婆屋里拜年吃中饭，下半天阿姨姨夫屋里拜年，“夜快点”去娘舅舅妈屋里吃饭拜年；明朝上半天姑姑姑父屋里拜年吃中饭，下半天爷叔婶婶屋里拜年，“夜快点”去伯伯伯母屋里吃饭拜年；后天上半天……拜年日程表排得“潽潽满”。吃力是蛮吃力的，但过年气氛就浓起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呒没走亲访友的概念与兴趣了。亲眷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当然，年轻人也有伊拉呃想法，伊拉呃父母辈都是独生子女，所以伊拉呒没阿姨娘舅、孃孃爷叔，呒没表哥表姐、堂弟堂妹，侬叫伊拉走啥个亲眷？亲眷之间勿走动，过年气氛缺失一大块。
好在现在政策放开，鼓励生二胎三胎了。老祖宗留下来的阿姨姨夫娘舅舅妈、孃孃姑父、爷叔婶婶、表哥表姐、堂弟堂妹等等称谓总算勿会彻底“拜拜”了。  配图来源：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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