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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的逻辑

 天马行空_一画 2022-04-11

文 / 徐榴堂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矣。” 董其昌的这段话,前面说气韵“不可学”,后又说“然亦有学得处”,是否自相矛盾?董其昌的论证是否有效?文中隐含的逻辑是什么?

一、语句关系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生动”一词,自谢赫提出,到董其昌时代,已历千年,其应用已从最初对人物画的要求延展到对全画科的要求;从对绘画作品的要求扩展到对画家的要求。

“'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气韵生知的说法,最早出自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其重点节录如下:

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故杨氏不能授其师,轮扁不能传其子。系乎得自天机,出于灵府也。”

前面这两句话,都是董其昌转述前人的说法,并非其观点,他在这里只是交代了讨论的背景。从“然亦有学得处”开始,才是董其昌自己的观点。他的这则随笔是针对郭若虚及其追随者们的“气韵非师论”而发的。董氏此篇行文存在跳跃,但弄清语句来源之后,前后文关系是明确的。

二、关键词分析

董氏的这则画论,虽然题旨明确,但要考察其论证的有效性,就有必要对文中关键词语的意义或概念予以检视。

首先是气韵的概念问题。谢赫六法中的“气韵”与郭若虚“气韵非师”的“气韵”是不是同一个所指?对谢赫“气韵生动”的现代解释很多,我比较赞同钱钟书先生的解释。钱先生用一个逗号,基本上把它点清楚了:“气韵,生动是也”,“气韵”指的是画面的生动。郭若虚说的“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这显然是对主体,也就是画家说的。葛路先生《中国绘画美学范畴体系》一书对此有这样的说法:“当时人物画盛行,所谓气韵生动,主要是指生动地表现人的精神状态,体现气韵的重点在客体,也偶涉主体,如谢赫评夏瞻画'气力不足'”。葛先生试图将客体与主体(画面与画家)都纳入谢赫的“气韵”体现范围之内。这种说法对不对呢?

“气韵”指画面生动是可以理解的,但说画家是生动的,则显得有些滑稽。那么,郭若虚的《论气韵非师》中的“气韵”指的是什么呢?如果郭氏说“画面的生动是一种先天存在”,这显然有悖常理,哪还有画家存在的价值?实际上,郭氏这里对“气韵”做了引申,指的是“画家画出生动画面的能力”,是一种“天赋的才情和气质”,他认为这种能力是学不来的,甚至是不可传授的——“轮扁不能传其子”。

谢赫与郭若虚都没有对各自所用的“气韵”进行定义,那么,我们是否需要确定其概念呢?不必要。我们在这里不需要将“气韵”视作一个概念,而是将其作为一个词语。董氏的“然亦有学得处”是对郭若虚的“必在生知”的反驳,他们论证的是同一件事,即“画出生动画面的能力”。就判断论证有效性而言,这就足够了。

其次是传神的概念问题。董其昌认为,通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就能为山水传神。顾恺之的传神论,最早和“气韵”一样都是作用于人物画的。董其昌在另一篇随笔中提到:“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可见,董其昌沿用的是顾氏的“以形写神”的原型。

“传神”与“气韵”有没有区别?理论界目前对此有不少争论。如果“传神”不是“气韵”,那么,董其昌的论证就是无效的。从绘画理论发展史上看,顾恺之将“传神”作为人物画的最高追求,在顾氏《魏晋胜流画赞》中,他又把人物画的难度排在其他画种之首:“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是以在顾恺之眼里,传神亦是评价绘画的最高标准,稍后的谢赫将“气韵生动”列为六法第一。也就是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传神”和“气韵生动”先后都曾是绘画的最高标准。董氏和郭氏“辩论”的焦点都是最高标准绘画是如何产生的,只是表述不同。

三、论据的构成

郭氏的“气韵非师”论里嵌套了两层意思,一是具备“气韵”的人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二是他们先天生知的“气韵”,是学不来的。其因果关系是只有贵胄和世外高人才能得到上天垂青,获得气韵;而非具备了“气韵”就能成为贵胄和世外高人。这种观点显然是承袭了魏晋隋唐的门阀意识所形成的。董氏提出“气韵可学”,从客观上推翻了郭若虚的“气韵非师”论,同时也剥去了“轩冕才贤,岩穴上士”头上的神圣光环。那么,董氏是如何展开论证的呢?

董氏在文中并没有直接指出“气韵非师”的荒谬成分并予以反驳,而是采用反面举证的方式对其予以否定。

我们从现有资料来看,郭若虚是一位绘画史家、鉴赏家,但他不是画家;而董其昌则即是书画家,又是鉴藏家。无疑,董氏对绘画的学习、创作过程的认知更为真切。董氏并没有直接列出沈周、文征明、仇英及他自己等通过习得而成功的画家的事例来驳斥“气韵非师”论,而是暗渡陈仓,以“气韵”的习得方法和过程来进行“破”与“立”。

较董其昌早的几位明代大画家中,沈周布衣终生,文征明七八岁时尚不会说话,以致家人以为他存在智力缺陷;仇英是画工出身,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们都是经过自己的努力学习,成为作品“气韵生动”的大画家。董其昌年轻的时候,因书法不佳,考试名次排在了自己的侄子之后,这让他感到是一种羞辱,于是“困而知之”,最终成为书法大家。这些事例都能成为直推倒“气韵非师”论之有力论据。

董其昌在另一则随笔中,以宋代宗室画家赵令穰做反例:“昔人评大年画,谓得胸中万卷书,更奇。又大年以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如果作为“轩冕才贤”的宗室画家“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同样也做不得“画祖”,很直接地说明了,即便是“轩冕才贤”,没有后天努力,也难以成功。

董氏提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八个字的落脚点是“胸中脱去尘浊”,即脱胎换骨、变幻气质,然后成为具有“高雅之情”的人。董氏认为,画家要有高雅之情,方能使作品“气韵生动”,这和郭若虚的观点是一致的。

郭若虚《论气韵非师》中存在一些模糊性的表述,比如:“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骨法用笔是六法的第二法,在它以下“五者可学”,那岂不有七法?当然,我们也不可能要求郭若虚像拟合同似的写成“骨法用笔以下/含骨法用笔”。这是其一。其二,“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中“多是”的意思应该解释为“大概、大约是”,指向是全体,但并未一口咬定。其三,“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一句中“探赜钩深”出于《易经·系辞》,原句是“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郭若虚在这里想说明的是探求幽深玄妙的道理?还是像蓍龟一样具有天授的灵性?也让人琢磨不定。这些论证中不确定性词句的产生,既有郭氏的疏忽,也有刻意为之,是一种行文策略。《图画见闻志》就书名本身而言,已经明确所载内容有些来自道听途说(这里并非想推翻此书在绘画史上的地位),最明显的就是,书中所载画家“不知何许人也”的不止一个两个,故郭氏不能把话都说死。

董氏对于《论气韵非师》中的硬伤并未直接攻击,而是采用了对应与对比的手法,以“和而不同”的温文态度“推陈出新”。董氏文中“亦有学得处”的“处”字,在这里有“地方、所在”和“部分”两个意思。那么,“亦有学得处”是“都可以学得”?还是可以“部分学得”?这显然在对应郭氏的“多是”的不确定性。董氏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的实反衬出郭氏“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的虚;董氏的“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矣”,对应的是郭氏的“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的确定性。虚虚实实,攻防兼备。董氏的文字虽然没有剑拔弩张的论战气势,但其针对性十分明确。

综上所述,我们说,尽管从文体上看,董氏的随笔没有“三段论”的形式,论据也“隐而不显”,但他对“气韵非师”论的反驳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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