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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一转念天地宽,为什么天高海阔,容不下柳宗元的思乡肠断

 木槿读书 2022-04-22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唐·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开篇这首诗,是柳宗元第二次被贬,出任柳州刺史时期的一篇诗作,此时的柳宗元,已是40过半,须发见白。回望他这一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反复穿插交织,总是在看见了希望之时,转瞬就将他击落谷底。

此时此刻,曾经的千丈豪情,万人景仰,早已烟消云散。身边亲友受自己连累相继亡故,柳宗元也早已从悲痛欲绝中挣扎出来,将之化为心底里抹不去的悲苦底色。然而,唯独这思乡之情,抹不去,化不开,日复一日,愁肠寸断。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于大唐京城长安。柳家属“河东柳氏”大家族,是大唐“关陇集团”中的一支。当然,经历“武周”时期,再经“安史之乱”后,柳家早已不复当年风光,连续几代人都没有机会进入大唐中枢,只在各地州县作些官职,勉强支撑着“河东柳氏”身为豪族的体面。

柳宗元的母亲,同样出身豪族,为当时“五姓七望”中的“范阳卢氏”。这样的门第,出身,以及整个家族的当时现状,决定了柳宗元从一出生,就背负了沉重的责任,要为家族的重新崛起,拼尽全力。

幼年阶段,柳宗元随同母亲在长安度过。9岁时,一场“建中之乱”,唐德宗被迫逃离长安,随后,柳宗元与母亲随父亲任官四处迁转,一路多见生民苦痛,流离惨况,让他初次见识了“藩镇”乱象,为整个大唐,民众带来的深重灾难。

如果说,长期礼佛的母亲,为柳宗元打下了性格中的基调,那么父亲柳镇刚直的个性和清正积极的为官品格,则对柳宗元未来的成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公元793年,21岁的柳宗元,高中进士,一时之间,名播四方。在40多岁中进士成为常态的大唐,这是有多不容易呢,我们看看那位多考不中,46岁才中进士的贾岛,得意之下写下的诗句,大概就明白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更重要的是,同科进士中,柳宗元结识了他一生的挚友,比他大一岁的刘禹锡。两人荣辱与共,生死相知,“刘柳”并称之名,将在他们此后的人生中,如同两棵并立的参天大树,撑起了这中唐诗文的半壁江山。

之后不久,因父亲柳镇去世,柳宗元回家守丧。相信这时的他应该很清楚,父亲不在了,家庭,家族的重任,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有责任把这一切扛住。同时,初出茅庐的顺利,也让他对自己的未来满怀憧憬。

其后,柳宗元几处辗转作些小官,于803年10月,调任京城御史台,授得监察御史一职。相当凑巧的是,同在御史台任这监察御史的,还有刘禹锡,韩愈,两位后来的中唐重量级大佬。这中唐的御史台,还真是豪华得不像话啊。

三个人同处办公,年纪相近,又都是同样的才华横溢,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都是年轻人,少不得诗酒天下事,谈笑王侯,功名利禄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直如探囊取物。

大唐当时,“安史之乱”平定不到40年,仿佛一夜之间,盛世骤然跌落谷底,其后又陷入连绵不绝的“藩镇”乱斗。整个社会苦于兵连祸结,四方离乱,那个貌似无限繁荣的盛世大唐,在人们的怀念中被抹上了一层神圣的,不切实际的光彩,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并不是什么太难做到的事。

韩愈是这样,柳宗元,刘禹锡当然也是,不过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子莽劲呢。更何况,这三个人各自的身后,也都有着大群的拥护,支持者,说他们是当时耀眼的三颗“新星”,一点都不过分。然而,命运的狰狞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不会错过,你有多大的能力,就一定会承受多大的苦难,这就是人生的得失成本。

韩愈的被贬,结束了三个人共同度过的,各自人生中最欢愉的一段时光。然而,柳宗元和刘禹锡这时还来不及感伤,他俩正共同进入人生的“高光”时刻,正满怀壮志豪情高歌猛进。

804,柳宗元,刘禹锡同时被太子府“谋主”王叔文赏识并器重,进入太子核心圈。805年1月,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随后,作为太子核心班底,柳宗元,刘禹锡被一再提拔,转眼间进入权力中枢,手握重权,“永贞革新”随之隆重登场,迅如疾风。

此时此刻,对于柳宗元来说,家族几代人的期望,父母的期待,个人的志向,似乎转眼间就实现了,快得几乎没有实感,快到要让自己怀疑。自己正受着万人景仰,满怀抱负要重现大唐荣光,再建天下太平,这不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吗,而身边有刘禹锡这样的好友相互扶持,身后有唐顺宗等人的器重托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好像的确没有必要。

缺乏理想照耀的道路,的确没有光亮可言,然而,只有理想也是不够的,是远远不够的,无论你的理想看起来有多美好。或者,他曾经有多美好,就会结束得有多悲凉。“永贞革新”历时146天,结束,来如疾风,去似流星。

紧接着,一波又一波的打击随之而来,唐顺宗退位,第二年病死。革新的核心班底,全部被贬出京,史称“二王八司马”,王叔文更被追加处死。放文书上,加注小字,“永不录用”。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命运的起落,竟如此戏剧化,好像还没来得及咂摸成功的滋味,恍惚间就到了穷乡僻壤的永州,作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司马”,时刻受人监管。从曾经的门庭若市,到如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连家族中人都不愿与他联系,担心受他连累,这是发生了什么?柳宗元同样来不及品味,命运的飓风正蓄势待发,狂暴而来。

被贬永州,处处受监管不说,一家人更被安排到破庙住宿,生活条件一落千丈,困顿愁苦随之而来。之前发妻病亡,还没从感伤中回过神来,紧接着由于生活环境,气候等不适应,柳宗元老母,爱女相继病故。接二连三的重击下,柳宗元几近崩溃,随后又连遭火灾,多年积攒诗书文稿,十不存一,自己险些被烧死。

家破,人亡,理想破灭,前途渺茫,此时的柳宗元,跌入了人生的最低点,形容枯槁,万念俱灰。被誉为“千古孤绝”之篇的《江雪》,正是作于此时。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后世有评,这首诗是“藏头诗”,写出的是“千万孤独”,其实是不是藏头并不重要,重点在于,此时的柳宗元眼中心中,已只剩下了这些。为什么,大唐盛世荣光犹在,如今却落到烽烟四起,生民悲惨,连皇帝尚不能自保其身的田地?为什么,自己一心报国,却沦落到老母爱女都无力保全的境地?一曲“江雪”,与其说是孤独,不如说,那是彻骨的冰寒,心死。

绝境之中,是好友刘禹锡给了柳宗元难得的鼓励与安慰。虽然同样被贬在朗州为司马,状况也不见得比柳宗元好到哪里去,但忧心于好友的悲苦,刘禹锡极尽所能地,用乐观,豪迈的心态,写下一首《秋词》寄给了柳宗元,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诗中,刘禹锡一如既往的豪迈,乐观,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旺盛的生命力与激情扑面而来,跃然纸上,当真不愧“诗豪”之名。同时,刘禹锡也隐晦地告知柳宗元,所谓“永不录用”一事,并非完全没有希望,还是要振作起来,安心等待时局变化。或许,正是好友的乐观与深厚情谊,帮着柳宗元逐渐走出了冰封的低谷,挣扎着捱过了这一段最艰难的日子。

公务上既然靠边站,索性,柳宗元利用这陡然多出来的闲暇,走进了永州的山山水水,乡里民间。随着心情逐渐平复,柳宗元对自己的朝堂之路,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开始认识到曾经的轻狂与不切实际,并自嘲般地在一系列诗文中,把自己身处永州所住过,走过的地方,命名为“愚溪”,“愚山”等等,通通以“愚”字命名。一篇《小石潭记》,大致描述了这段时期柳宗元的心态变化。

进而,在持续深入民间的过程中,通过对乡民生活的了解,柳宗元开始注意到,这天下的生民困苦,远超自己的想象,与之相比,自己的那一点悲苦,几乎不值一提。《捕蛇者说》,破空而来。

对民间困苦了解得深入,不但逐步化解了柳宗元深陷自身命运的悲苦,同时将他原本站在自身家族出身立场的反思,引入了更为宏大的,突破自身局限,站在时空历史的角度,建立起重新审视家国命运的全新格局。身在永州,柳宗元大彻大悟,破茧成蝶,一篇《封建论》,石破天惊,横空出世。

在《封建论》中,柳宗元着重从“势”,也就是客观规律的角度,论述了西周封建制度的起源,发展,到变化而为秦汉郡县制的过程,驳斥了当时大唐藩镇乱象下,一部分苦于找不到困局出路的文人,试图恢复西周“古制”,即不但在是事实上,也在名义上,承认藩镇割据为国的荒唐说法。

乍看之下,这个恢复“古制”不过是承认既成事实,只需付出“名义”的代价,就能很大程度上,化解大唐与藩镇间的紧张关系。实际上,这个说法的一个巨大的漏洞就是,没有“名义”,藩镇乱斗再厉害,也只是军阀层面的冲突,一旦名义改变,这就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性质将完全不同。

更有甚者,战争的形式也将改变,战国时期那种惨烈的国家间的总体战,将再现中华大地,秦汉以来付出巨大代价成就的文化统一性,就有可能被再次打破,进而造成地区与地区之间无法化解的对立与深刻仇恨。开这种历史的倒车,将会把整个国家,民族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柳宗元这篇《封建论》站在历史的高度,从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说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大唐当时困局的根源在于军阀,试图改藩为国以求太平,无异于与虎谋皮。后世将这篇文章列为古来议论文第一,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不但切中时弊,行文犀利刚健,更是格局开阔,气势磅礴,为古文罕见。即便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一篇《封建论》中,其逻辑的严整,思想的深刻,跨越千年的时光尘烟,仍然掩盖不了他的光芒。

公元815年1月,柳宗元受诏回京。10年了,当年的“八司马”同时受诏,似乎这命运的苦难,终于有了尽头,这会是苦尽甘来吗?看起来似乎是真的。被贬期间,好友刘禹锡同样境界大升,两人的诗文早已遍传天下,此刻回到京城,“刘柳”并称之名,极盛一时。香车美酒,门庭若市,恍惚间仿佛这10年的苦难并不存在,一切本该如此。

的确,的确正如10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风暴来得更快。出于对“八司马”,尤其是“刘柳”回归巨大声势的担忧和恐惧,趁着他们立足未稳,朝堂上敌对势力再次联合发力。回京2月不到,“八司马”再次被贬出京。

兜头一盆冷水,柳宗元好容易重新燃起的豪情壮志,心底里总觉有愧父母期望的那一点念想,瞬间瓦解冰消,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长安城外,兄弟二人相约同行,虽有好友柳宗元作伴,乐观一生的刘禹锡,到这时节,也不由得心如水沉。

一个被贬柳州,一个是连州,一路同行的兄弟二人,走到了衡阳城下,湘江水畔,终是要分别了。两人笑着相约,将来有机会,就做一对比邻而居的种田老翁。实际上,他俩都清楚,以他们40近半的年纪,将来还有没有机会相见,就很难说了。20年了,二人相知同行,生死相托,有太多共同的过往,值得回忆。可是,此情此景,又怎堪回首?

815年,6月27日,柳宗元到达柳州刺史官邸。同是被贬,相对上一回,这次倒是好了许多,至少不必再住破庙了。名为刺史,相当于太守一职,虽然也只是个被削去了很多实权的名头,多少也还是能做些实事的,总比以前那个受人监管的“司马”强多了。

到任柳州的柳宗元,很快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投入到当地事务中,尽其所能地改善当地民生。

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就是,柳州当地恶俗,借钱用儿女抵押,到时不能偿还,就任人充卖奴婢。柳宗元对此深恶痛绝,想尽办法,用自己的官俸,号召捐款等等,解救了很多人。并且,他还为此订立法令,无力偿债充任奴婢的,可以用工钱抵偿。随后,这个方法得到高度认可,并在相邻州县推广,据说短时间内,就解救了1000多人。

此外,由于柳宗元的诗文这时已是名声大作,家族中对他的态度也有好转,甚至有人跟随他到柳州学习,并照料他的生活。自衡阳,湘江以近,几乎所有有志科举的人,都要到柳州拜到他到门下以求指点,学习。

柳州时期的生活状态,相对永州时期,又是一变。后来经刘禹锡整理编订出版的《柳河东文集》中,多半诗文都是出自永州时期,毕竟那时虽然悲苦,但也闲得很嘛。永州时期的艰难与空闲,给了柳宗元开拓格局的机缘,在诗文领域达到了人生的最高点,但他并没有止步于此,抓住有限的机会,他仍然想多做实事,为民众解决一些实际的困难。正如他初到柳州时的慨叹,“僻远蛮荒,难道就没有作出实绩的机会吗?”

事务上的繁忙,似乎化解了许多复杂的心绪,却是这思乡之情,如疽附骨,日甚一日,随着身体健康的逐渐败坏,浓烈到无法遏制。开篇诗作《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中,柳宗元离人眼中,山水尽是思乡,“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句,化用佛典“化千亿身”,直把一身愁肠寸断,写到教人泪满盈眶,不忍读之。

公元819年11月8日,柳宗元于柳州病逝,终年47岁。此时,由于他巨大的名望和处理地方实务的能力,特召他回京的诏书,正在路上……

柳宗元的一生,无疑是不完美的,人世的际遇对他过于苛刻,人生的悲喜起落,经历的生离死别,于他远超普通人。而在他突破自我,开拓格局后,又脚踏实地,眼看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就一代开宗立派之伟业并非遥不可及之时,又让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命运,当真是视人如草芥,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或者,我们并不该如此为柳宗元感到不平,想那“河东柳氏”,几百年煌煌世家豪族,出过无数达官显贵,可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自柳宗元而后,“河东”二字竟成他的专属,“柳河东”之名响彻千年,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写了一件小事,第二次被贬出京时,柳宗元听说好友刘禹锡被贬播州,急忙上书说,“刘禹锡母亲高寿80,而播州地偏路险,无法同去”,这时的他,同为贬官,其实本没资格上书,为此他说,“只愿能与刘禹锡对换贬地,如果因此加重自己罪责,虽死不恨”。

古语有言,“士穷见节义,木槁自芬芳”,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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