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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一刻 读本小书 | 记《天行有常:周振鹤时评集》

 云十洲l 2022-04-25

《天行有常:周振鹤时评集》

这是复旦大学周振鹤教授的一本时政小集,写作时间在04-06年间,距今已有十来年,很多内容却并没有显得那样隔阂,我将整本集子兴致勃勃听完了,且大有时兴未尽之感。

所以如此,自然是由于,所发时政之议,大都比较合我三观。

(一)《中国文化之于世界遗产》

2004年写的,彼时中国列入世界遗产目录的只有29处,远少于很多西方国家。如此之少,周教授认为原因有三:第一宣传力度不够;第二已遭破坏;第三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有不少很好的文化遗产。

进而延伸出讨论中国某些“习惯”,作者认为:”中国文化以表层文化的变化来维持深层文化的不变。“

中国人从某种意义上看其实是最赶时髦的民族,最喜新厌旧的民族。许多人在文化遗产或自然遗产保护工作与社会发展发生矛盾时,很自然地就会舍遗产而图发展。


换言之,当下的权重最大,并不顾惜过去。

这方面例子可多了,我们来看看历史上。

一支军阀进一次洛阳烧一次【烧一次重建一次,基建能力强-_-】。

讲到焚书,不必争秦王与项羽孰长短,南梁元帝焚书十四万卷。

汉代张仲景著《伤寒杂病论》,短短几十年间佚失于战火,西晋王叔和【太医令】、皇甫谧【著《针灸甲乙论》】整理和推广,到了唐代,又得重加编辑修缮起来了。

非因造化而已,北宋发明活字印刷,书藉存活率大大提高,但该丢的照样丢。

比如兵书。明代有兵书1023部,收入《四库全书》仅有5部,其他遭禁毁。【出处:李斌《清代传统兵学的衰弱与“师夷制夷”战略思想的形成》,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3】】

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借他人之口,提出了个人——也是很多人的一个共同疑问:

李约瑟【英生物化学家、科学史学家】的难题就是近代科学何以未在中国产生?其原因之一恐怕就是中国过于注重学术的应用方面,只要不是马上有用的学问,就不会有人去重视它。为科学而科学与为艺术而艺术一样,从来没有在中国生根发芽,只因为中国没有合适的土壤。


作者是听说研究生要收学费,由此而起的一些忧虑,简言之他认为中国相对更加注重现实,缺乏长远构筑。研究生(甚至大学生)学科已经很偏了,如果一刀切各个学系收费,那么可以想见生源会更加向“实用”层面倾斜。

他说得一点不错。我国自古以来讲究“学而优则仕”,书读得好,是要去当官的,通晓经学为上,方略策问应付一下,《诗》《书》《礼》《易》和《春秋》而外,其他不知可也。到后来,只限朱夫子八股文,怎么写文章,怎么打交道,怎么议时政,怎么当官儿,连武举都嫌麻烦,更别提数理偏科了【唐称算科,也不知道考不考,招多少】

这种主导下,当官了,进而当大官的人,那么其在学术上更进一步的成就,十之八九也就到头了,够用了嘛。

我国并非没有早期科学,四大发明而外,要地理有地理,要算学有算学。墨家,类工程学;刀剑,冶炼学;还有神乎其谈的求长生,它所涉及的可是早期化学——别笑它歪门斜道,牛顿还一心痴迷炼金术呢。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歪”,又何来最终的“正”呢?

但这些后来慢慢的,都到哪去了呢?

因为突击研究了一阵子,没结果,没结果就没用,都去追求有用的了,就没了。

举个例子。文震亨《长物志》里谈到刀剑:

今无剑客,故世少名剑,即铸剑之法亦不传。古剑铜铁互用,陶弘景《刀剑录》所载有“屈之如钩,纵之直如弦,铿然有声者”,皆目所未见。近时莫如倭奴所铸,青光射人。曾见古铜剑,青绿四裹者,蓄之,说可爱玩。


“屈之如钩,纵之如弦”,看样子是软剑,“无剑客”仅是随便的一句感叹,真的原因,估计还是它在战阵里实战作用比较小,那么就没人去研究了。

陶弘景是南北朝时期的人,该时期有个人叫葛洪,他的《抱朴子》里,就提出了:对丹砂(硫化汞)加热,可以炼出水银,而水银和硫磺化合,又能变成丹砂;对雌黄 (三硫化二砷)和雄黄(五硫化二砷)加热,可升华为结晶。——显然,想要有所成,一个人一辈子的智力不够用,一来炼不了金子,二来求不了长生,就没人再继续了。

李约瑟认为我们从丝绸之路传出去的,除了四大发明,还有水车、石碾、水力冶金鼓风机、活塞风箱、缫丝机、独轮车。这么多,我们聪明是不缺的,却都只到了“够实用就好”。就象车子,我们很早有车子以及相关成熟的锻造工程,自打青铜变成木头架,木头够轻了,用起来不麻烦,几千年就都不变了,居然就都没人想到用橡胶来替代那只轱辘圈儿了。

反观当代发达国家,比如最近美国国防部公开一份”高级航空航天威胁识别计划“(AATIP)报告,AATIP主要研究方向据说是UFO,结果这份报告里表述他们都在研究什么?除了UFO外,还包括隐形衣、星际之门、可穿梭的虫洞、反重力装置、负能量,甚至建议在月球上炸一条隧道。【来源:”英国那些儿事儿“公众号】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钱太多没处使?给科幻小说找素材?……或者正在探索现在看来没用且费钱、以后说不定没用说不定有用的……大秘密?

最近看到一些很是提振人心的数据,中国的论文、工科生源以至专利数量,都在迎头赶上最发达国家。我们落后了很多年,现在直接讲”质“,肯定拼不过,所以追求”以数出质“,这是很对的,比如工科人才,毋庸讳言高精尖可能都在美国,但我们人多,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天才所决定的,乔布斯是天才,马斯克不是。落后嘛,一点点赶,不怕的,就怕赶到半途,”够用就好“。

(二)韩国端午祭申遗成功理应祝贺

有些观点非常另类,比如讲韩国申遗端午祭成功,国内一片骂声,周教授说什么?他说要祝贺韩国。其大得我心乎,彼时我也提出过相近的论点,引得颇为侧目。

文化是有历史的,我们最早有了“端午”这样的概念;文化是要留存的,要纪念的,韩国的端午祭有什么?“他们的端午据说有丰富的内容,有萨满祭祀,有民族特色的舞蹈,有民间艺术展示。”进而提出问题:“假如我们也拿端午去申遗,我们有韩国那样的胜算吗?”——一个名称和吃粽子【它正在成为常见食物】,一个龙舟的概念,除此之外,每年怼一通“端午快乐”还是“端午安康”并无实际意义。

文化更是流传的,理应宽容而广泛的。这里是发生地,但别人学到了,继承得很好,发展出了新的面貌,融入了其本土文化,说明我们的文化具有很强的兼容性,再生性,这是很好的事情,更值得珍惜。然则他们已经渊源流长了,我们却如有实无了,究竟该怪谁?

一个显明的例子,佛教发源于古印度【“古”印度哈】,传播到中原,儒、道、佛三家进行了很大的融合,后面传到西藏,中原佛教文化和藏传佛教又相迥异。印度最大的宗教是印度教,佛教很小众。

记得有人贴过印度和中国不同的弥勒佛像,印度是一位高大髭须的美男子【我不贴了,因为不是特别了解,分不清其间区别,贴错怎么办】,中国的如下图,差异绝大。有人从美学观点上来谈,但我认为中国的弥勒佛所以发展至此,“笑口常开,有容乃大”,恰恰更符合我们自己的美学,人生哲学,这才体现了中国的文化,中国的美学,中国的人生哲学,这就是属于中国的佛教,已经一千多年了,到现在还有强劲的民间生命力。

周教授从事地理历史的研究,非常重视传统文化,古文化,这本小册里他谈到很多,保护方言,救救文字,不要乱起地名,但这绝不意味着保守,死水。这里有一篇《文化变迁无关个人情感》

讲得是青藏铁路通车,很多专家担心进藏容易了,人多了,西藏文化从此发生很大的变迁,失去原有的特质,以及神秘感。周教授认为,“文化变迁无关个人情感,文化变迁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过程。”

没有一种文化的发展脱离得了与其他文化的接触,也没有哪一种文化的发展是不引起本民族文化的变迁的。中国文化之所以能成为世界众多古代文明中的唯一存续者,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们的文化既有变化的成分,也有不变的内涵。我们不但有应变能力,能不断变化自身来适应世界,同时我们又有不变的精神与心态方面的核心部分,所以我们的文化也不可能变成其他文化。


“纵观世界文化史,多少古代文明只能存在一段时间,而不能永远存续下去,恐怕其主要原因就是不能发生适应性的变迁。”就象玛雅文化,现在多少人好奇于它的神秘乃至与全世界古文化若有若无的相似性,但是没有了,它不存在了,就象是只存在异时界中的想象一般。

反过来,我们谈得是变迁,是改良,是融入,不是说没有了,不要了,断根了,光是留一个空壳子的名号标志所有权,更非在提倡那些更干脆的,变成一个四不像的无根怪物了。

比方我对戏曲的感念,个人更喜欢老戏,但新戏不好是它确实做得不行,而不是讲我不支持做新戏,个中原因一定要分清。我强烈反对所谓“修旧如旧”的观点,优秀的新戏【包括老戏新编】出不来,不能适应时代,你瞧着它还在,但它事实上几乎就已经死了,怎么办呢?大不了进博物馆了,我们把那些好的东西保存下来,留待后人,至不济有收藏价值,但不能要求活的传承一一变成馆藏陈列。

有趣的是,不要谈保存、谈发展,一个沉重的事实是我们当前连对传统文化最基本的尊重都很做不到。——需要珍重以及郑重对待的戏曲行业恰恰成了重灾区,动辄创作一些具有鲜明西洋或者日本味儿的毫无本味儿的“新”作品,美称“发扬”,“契合时代”,实则水平雪崩。

周教授相当瞧不上“没有自身成熟文化”的日本,然而,当前日本人对传统的尊重,之于本身文化的追寻,有可能态度也比我们更端正一些。

我曾一口气看了东野圭吾《恶意》系列十本小说,东野作品属”社会派推理“,推理性其实不算很强,但我看完了,而且……小小的有点感动怎么回事?

他的小说里到处都能看得到旧文化的影子,《毕业》,剑道,茶道,至花道,剑道里暗暗凸现的舞弊,在茶道里嵌入杀人手法,大段大段书写游戏规则。另一本《新参者》,整个故事发生在一条百年老街上,在老店旧物里的探寻和捉摸,引出了真正的凶器。

很有意思,也很有味道,充满温馨的人文哲思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尊重。

反观我们的同类小说,当代作品里,如此具有温情且充满了文化自豪感的作品只怕甚少。

然则万事不宜其极。我在一本间谍小说里看到的文字:“在事关正确与错误或正义与邪恶时,联邦调查局副局长柯林·弗莱明是立场鲜明,决不妥协的。他骨子里的”决不动摇“原则,是一百年前从英国的波塔唐跨越大西洋带过来的,此前两百年,他的祖先从苏格兰西海岸把长老会理念带到了北爱尔兰”。其中的极端民粹思想让人毛骨悚然。这里并不持批判或者其他的态度,只是提醒各位一句,世界不是平的。

(三)君子和而不同

一言以概之,《天行有常》全程都在提意见,讲不足。除了我上面提到的偏重文化方面的几篇,还有包括学术腐败,法治与人治,以至对二战等历史巨大错误的思考等等,都写得清醒,却自有温文尔雅的教养。

但是,“君子和而不同”,平心静气,不温不火,从每一个页面,似乎都能看到一种相反的乐呵与光芒,提意见,提很多的意见,但我看到的世界是有筋骨的,有光明的。之所以可平静如此,大约如老人家所言“从不上网”——自然,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周教授四零年代生人,倒让我联想到严锋的父亲辛丰年

我读到辛老先生的文字也纯属偶然。因为有阵子想学写书评,找学习对象,太先锋的我做不来,直接写故事梗概的所谓“拆书“不欣赏。故一口气刷了不少平易近人式书评,翻到一本严锋的作品——实际是严锋父子两代,书名叫《和而不同》

书名就意味着什么,但我未在意,只以为是严锋的【都没注意到两位作者】,结果从第一篇听起就不大对头,和微博上的严锋相差满大。

开头一篇,《字迹虽隐,心迹昭然》。概因当下有把曾国藩当成圣人之风,有些不服气,提到其“恂恂之风绝非人物全面”,举例曾氏三封家书,在全集中经过了删改乃至未辑,因为里头表现出的人物形象,和宣传的有异。或谓此更全面的知人知史,又或“回忆录的主要价值不在于提供了事实,而在于它常常无意暴露的思想状况”,我个人对曾文正公并无特殊之感,只是觉得作者读书,读得这样细,有趣极了,很对胃口。

另有一篇《藤花馆中一过客》,读季自求手抄日记,寻觅往日北京鲁迅旧迹,同样有趣得很。凡四十四条一一辑录,并与鲁迅传略对照,品略文字异同,徜徉交返之细节,一间破屋一盏枯灯,读出了”花间一壶酒“之脱略意趣。

这种不温不火更不功利的读书方法,有一种历尽沧波而无痕的味道。是我喜欢的。

再读严锋,可就怎么也不对味儿了,横竖就一副45度向天思考状,若隐若现总有那么一股子磨不平,和微博上整体感觉还是象的。受众大概也不是我,我实在没法返老还童,被带去童书找生活智慧了,听了一点只能放弃。

实在有点断崖式啊。

最后仍引周教授一段话,也可以作为我个人的文化观了: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那是讲的人类社会的内部关系。孔子希望不同的文化保持和谐共处,并不要求这些文化要变得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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