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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喊一声“姆妈”

 诸暨弘虫 2022-05-08 发布于浙江省

我的母亲,我喊“姆妈”。我的祖上都是这么喊自己的母亲,我们这一代都是这么喊自己的母亲。我的下一代,喊自己的母亲叫“妈妈”。“姆妈”这个称呼,大概会在我们这一代消失吧。今天是母亲节,我来写一写我的姆妈。

我母亲今年72岁。她18岁那年生了我,所以在我的同龄人那里,我母亲并不显老。但我母亲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所以她在她的同龄人那里,又明显偏老。

身为人子,我庆幸自己父母双全,但我母亲却越来越悲观。她的悲观源于年纪越来越大,感觉来日苦短。村庄宁静的天空里,隔三差五会响起送葬的锣鼓声与鞭炮声,这声音像一根根针,密集地穿刺在母亲的心头。她在饭桌上说“某某死了”,其实潜台词是:在排队去公墓的队伍里,前面又少了一个人。我不想受此情绪感染,有时候就开玩笑,说你爹你娘都那么长寿,你活个一百岁都不是问题。话虽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小人骗大人。谁也颠扑不了落叶归根的自然规律,如果世上真有“老不死”,哪还不争抢得头破血流?

我母亲是最底层的老百姓。她不是失土农民,她没有养老保险,她的银行卡里也没有余额。她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自然是勤劳惯了,也是节约惯了。我们家的吃食,多是我父母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油是自己种的油菜籽榨的,酒是自己种的高粱酿成的,其它蔬菜和鸡鸭更不必说。她与我父亲的生活流程是:自留地种蔬菜——蔬菜喂牲畜———粪便肥土地——土地产更多的蔬菜,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我经常批判母亲“笨”得不计成本,屡次劝说她省点力气。她口头答应,实际却变本加厉。鸡,从十来只养到二三十只,且养成了梯队;鸭,从家鸭养到飞檐走壁的野鸭;鹅,从一潮养到两潮;狗三条,猫四只。我若是允许她养猪,估计她会在房前屋后搭出一个小型猪场。我母亲的居家生活若是拍成视频,估计要气死疫情下的上海人。她每顿饭都要烧满满一大镬,人就吃点浮皮,其余的全是给鸡鸭牲徒准备的。反正亩是自己种的,不给鸡鸭吃还能给谁吃?她把番薯刨成丝,她把萝卜刨成丝,在柴火灶里煮熟后用于喂鸡喂鸭。番薯和萝卜是健康食品,我感觉比吃鸡鸭要好,而母亲却倒贴功夫和力气,非要将它们转化成我们早已吃腻了的鸡肉和鸭肉。

偶尔也有人到我家买鸡买鸭买蛋,这时母亲会非常高兴,因为她有创收了。顾客不带现金,只能“扫一扫”的时候,母亲竟打电话给我,让我在微信里收钱。其实我是可以在手机上帮她吆喝卖鸡卖鸭的,但我不肯帮这个忙,因为我知道,如果把鸡鸭卖光了,她的养殖热情与养殖规模会不断扩张,最后会把家里弄得像个动物园。

在养殖一事上,我已经彻底妥协了。先前,我是计划将屋后的园子辟作花园的,而且还撒了草坪种子。结果草坪没形成,却长出了满园齐腰高的荒草。我懒得打理,我母亲乐了,她削草为泥,从此,这个后院就成了母亲眼皮底下的“根据地”,每年在那里翻弄出各种蔬菜。继而,她又在园地边上搭鸡棚搭鸭棚,在围墙脚里凿一个供鸡鸭进出的洞,又在围墙外面拦了一圈网,于是鸡鸭也有了后花园。我家的鸡鸭白天出洞,晚上进洞,很有作息规律。今年又养了两潮鹅,一潮赶到堤埂上,一潮赶到江滩边,天天让它们给泥土“剃头”。我想,我母亲喜欢养东养西,可能是因为她有强烈的“主人翁”地位,她指挥不了我们,但能让六畜唯命是从。

母亲是很节约的,你给她的钱,她会越花越多。她的花费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次数不多的超市购物,二是过年时的压岁钱。她的来源是三方面:一是我父亲打零工的钱,二是卖鸡卖鸭卖蛋的钱,三是我给她的生活费。我母亲对钱的占有欲始终不减当年,你问她身边有没有钱,她肯定说有,再问她要不要钱,她肯定不会推辞。我现在只给她生活费,是因为不想让她去银行,也不想让她在家里放过多的现金。前几年母亲在城里帮我们烧饭,有一次被油烟熏得晕了过去,当我们要将她送到医院时,她却非要我先将她房间里的皮夹找出来,因为皮夹里装着身份证和四五千块钱,然后她把钱交给我,像交代后事似的。

我母亲现在根本不必为钱的事发愁了,毕竟论儿女有出息,像她这样的村庄里也没多少,她完全有资格做广场舞大妈,但她依然念叨着“钱”。吃不完的蔬菜,她是多么希望能卖点钱,饭桌上老是听他们在嘀咕这个话题。我去街上买菜,她多么希望由她替劳,好省下一点钱出来。她跟农村里所有母亲一样,有了八百想凑一千,有了八千想凑一万,貌似守财奴,实则是老辈传下来的省吃俭用的习惯。上次我妹跟她说,等外甥女参加工作,第一个月工资给她,她听进去了,现在她就在盼这个日子。我教育自己的女儿,以后来看望老人,一定要记得给他们带点好吃的零食,然后顺便给他们一点小钱。或许,这样可以让我的母亲感觉到开心。我有时候听她老是说钱钱钱的,就跟她开玩笑说,下次给您买只保险箱,保险箱里装一百万钱,到时天天让您坐在家里数钱。但按照她的心思,真给了她一百万,她可能想要两百万了。人总是这样的,我们不都有这样的欲望吗?

我母亲的身体比我还要健康,体检指标比我的好看,只是血压血糖有点偏高。只要按时服药,这两个指标并不影响寿命,农村里防不胜防的是癌症。为了这个,我经常跟他们唠叨,要少吃咸菜,少吃隔夜菜,可他们哪里做得到。你让他们不种芥菜?您让他们不腌萝卜菜?你让他们倒掉剩菜?除非你把他们关进城里的套间。他们身上除了腰酸背痛,最大的毛病就是“肉痛”。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装着咸菜,饭桌上一年四季有咸菜的影子。冰箱里塞得满满堂堂,猪肉牛肉鸡肉鸭肉,还有煮熟了的虎筱笋。这些东西冻得像石头,让我怀疑它们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前阵子,发现他们餐餐吃霉菜梗,我就发火了:“是不是一定要吃出癌症来才肯歇?”说过后霉菜梗不见了,但我知道,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又会照吃不误。“五一”假期,我一直住在老家,见一盆咸肉蒸了五六七八次,都有一股异味了,但他们还是餐餐端出来,若不是我最后下命令,他们是不肯赏给门口的管家狗吃的。

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带着父母去外地旅游。原因是我母亲天生没有享福的命。她不会坐车,一坐车就头晕呕吐,什么药物都无效,躺两三天才会满血复活。最夸张的是,晕车之后,她看见小区道路两旁停满的车,竟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直到现在,她只坐过我一次车。我刚进城的那些年,父母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到城里来跟我一起过年。后来有了电瓶车,他们一人一辆电瓶车骑到城里来跟我们过年。我母亲来城里帮我烧饭的那两年里,她竟然也“早出晚归”,早晨骑电瓶车去枫桥,傍晚骑电瓶车回城关,让我们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把汗。现在他们老了,我不敢再让她冒这个险。每年我们回老家过年,一开始是去镇上的饭店,后来连镇上的饭店也不敢去了,因为我母亲每次到饭店都随带一只塑料桶,用来收集剩菜剩饭,不雅观倒是其次,关键是在电瓶车上放塑料桶也是危险的。

我母亲只有坐那种老式的敞开式的拖拉机,才不会车晕。如果现在还有这种拖样机,且这种拖拉机允许进城,我肯定会要去买一辆,然后我开着拖拉机,与他们一起去看北京天安门。

母亲自诩是有文化的,常说自己是高小毕业。她有时候说笑话,说我读书好,是因为她的基因好。其实她的基因一点也不好,我外公活着时,他的低智商在村子里是出名的,我的娘舅老表们也是半斤对八两。我母亲留给我的基因不是智商,而是勤劳。我读书的时候,父母从来不管我的成绩,我工作的时候,父母压根就插不上手。但我长在勤俭之家,无师自通地悟出了“笨鸟先飞”的道理。我是我母亲生养的一只笨鸟,她的勤劳和善良,就是默默无闻的言传与身教,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基因,也是农村贫苦家庭改写命运的唯一“法宝”。

现在我也年过半百了,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在一天天减少。所以,但凡能留在他们身边,我就尽量留在他们身边,哪怕三个人吃饭时青眼对白眼,也是一种温暖的相依为命。有时候我总想,等他们像叶子一样随风飘落了,那我就真的成孤儿了,我再也吃不到他们种的菜,再也吃不到他们种的米,再也吃不到他们养的鸡鸭。所以每次回家,看到他们无暇顾及卫生,见到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时候,我总是劝慰自己,“吃个邋遢做个菩萨”,我尊重他们,就得尊重他们的生活习惯。

前阵子,一个江西朋友在我老家吃饭,当他听到我喊“姆妈”时,因触景生情而饮泣吞声。原来,他们那里的喊法跟我们一样,也喊母亲为“姆妈”,当看到我能陪伴在姆妈身边,长年漂泊在外的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姆妈,内疚无法尽孝而自愧不止。然后,他拉着我的母亲,一个劲地喊“姆妈,姆妈”……

我想,有朝一日,当听到别人在喊姆妈,而我没有姆妈可喊时,我肯定也会像我的江西朋友那样,泪流满面,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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