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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的手

 半墨草堂主人 2022-05-09 发布于广东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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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注:今天是母亲节,正好把存了几天的一篇文章发出来,作者是万全永丰人。作者姆妈的手,和小编的姆妈的手,有特别多的相似之处,比起“可来”老乡还曾用心细致的观察,我就惭愧多了。我也几次握过姆妈的手,但握手的瞬间心里五味杂陈,我姆妈的手也是老茧罗布、皱纹如沟,还有几十年攒下来的一些疤痕,有些皲裂的掌纹已经硬化,树皮般扎手,握着姆妈的手,我的手,也是刺痛的,心,更刺痛。

清明已过去些了一周,但对逝去亲人的惦怀仍是有增无减。晏殊词中“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春风吹起,梨花又开,万物复苏。只是有许多我们的至亲,再也没有回来,存乎我们的记忆之中。

3月8日,我的一位初中英语老师给我发了一段视频,是她作为家乡地级市“三八红旗手”颁奖典礼大会时,电视台主持人采访互动时的场景。其中有一个细节:她的一位得意门生,一位卢姓同学寄来了信,她现场拆开来读。我看到这个视频非常感动,并不是感动于主持人煽情的话语,也不是感动于卢同学的书信内容,我感动的是老师那双冻肿的手,那双鼓得跟包子似的手,那双手背开裂满是血痕的手。我从屏幕外就能感受到那种痛苦——因为我大学之前也是备受此种痛苦的煎熬。

另外,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流行的Beyond乐队演唱的《真的爱你》。那个时候,文化娱乐信息不像今天这般泛滥,一首好歌可以往复不断地循环和哼唱,当时还以为这首歌是写男女之间爱情的,但后来明白,这是在表达对母亲的爱、还母亲的恩。歌词中写道:“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纵使啰嗦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其中也提到了母亲的手。

所以看到英语老师的手,听到歌曲里的手,我自然想起姆妈的手。在我小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家小孩都不称呼自己的父亲母亲为爸爸妈妈,父亲用“伯伯”来代替,母亲用“姆妈”来代替,所以那个时候喊爸妈的很少。

每到冬天,姆妈的手就会肿胀起来,整个手都不能完全握紧拳头。姆妈也到卫生所找了药,但总解决不了问题。姆妈开玩笑说这是“冻根”,可能会有遗传。果不其然,那时我的姐姐,包括我也是冻手。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冻根,而是长期将手暴露于严寒环境之下的结果。我后来去北方上大学,室内都有暖气,手就从来没有冻过了。而姆妈的手逢冬必肿,是与她忙事停不下来,有极大的关系的。

记忆中的姆妈,冬天很早就起床,将刺骨的河面冰块捅破,担水灌满厨房的水缸;再去菜地,将冰雪覆盖下的菜拔出来;而后再返回到河边,在刺骨的河水里洗菜。我现在难以想象,一双手本来已经肿得流脓了,姆妈却还义无反顾不假思索地将这双冻手又反反复复投入河水之中,进行二次、三次伤害……忙完这一阵,开始生火起灶,这个时候姆妈冻得发紫的手才有所解脱。姆妈终于可以在灶前“相火”(烤火的意思)了,但是间或还是得再置入冰水,洗菜舀水。我曾亲眼目睹,家里的水缸里漂着糍粑,水面上都结冰了,姆妈硬是敲开冰,肉手直接伸进冰水中去取糍粑。
这些还都是短暂性的深入冰水,又转入相火。最难的是“持久战”。比如有的时候“磁鱼”(给鱼去鳞、开肚、去鳃等的意思),必须得一鼓作气完成,手就得长时间暴露在冰冷环境之中。有几次我看见姆妈磁鱼,鱼的血水混着姆妈的脓水,夹杂着鱼的腥味,简直不忍直视。最可怜的是,磁完鱼后还要拿着到河里边去洗,又是一番“寒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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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喜欢冬季,正是缘于年少时这些痛心的经历。作为学生,到了冬天必须长时间握笔去写字,正如开头说的那位英语老师,她也不得不面对长时间握钢笔握粉笔、将手暴露在严寒之下的考验。所以我在想,姆妈也是不情愿让自己手肿起来的,但家里的事总得有人做,她做了别人就少做一些,所以就长时间地陷入“冬天来了就肿,夏天来了就消”,“冻口裂了又合,合了又裂”的多次循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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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问姆妈,怎么不带手笼子(手套)做事呢?姆妈笑了笑,“做事不方便,而且根本不管用”。我亲眼目睹了姆妈弄棉花时,棉花沾到冻伤的裂口处,纤维怎么挑也挑不干净,用力扯又可能带来更大的伤口的那种痛苦。痛苦还在于冻处会奇痒,没有经历过冻手的人,可能不理解,你们以为的偎被窝就舒服了,其实根本就不是。这种冻伤在被窝温暖的环境下,手背会变得奇痒无比。要命的是这种痒,还不能去挠,一挠就出现新的伤口。

姆妈的手是一双特别能干的手。最近我的孩子问我,说那些豆腐乳、咸菜有什么好吃的,你和妈妈怎么特别爱吃呢?还特意从老家找人寄过来吃。我说,我们吃的不是这个菜,吃的是这份回忆、是这份乡愁、是这份母爱。我还讲到,三十多年前,我也特别讨厌吃这些东西,但又不得不吃这些。我们初中就开始住校,学校食堂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个蒸饭的作坊,只提供米饭。我们自己从家带大米交到学校换饭票,拿着饭票打米饭,每周末回家就从家里带瓶瓶罐罐的豆腐乳、萝卜干、咸豆角,这就是我们周一到周六的菜。每到吃饭时,大家就在自己的课桌前打开咸菜坛子,一时间,整个教室弥漫着臭豆腐的味道,所以那个时候我特别讨厌这个味道。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回老家时,总爱吃姆妈做的豆腐乳、萝卜干,似乎这些菜比“蒸鱼蒸肉”、“九小蝶”、“十二大碗”还要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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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咸菜,姆妈还会办许多的大菜。小时候哪家办喜事,不像现在的“一条龙”服务和“流水化”操作,而是周边十几家一起“总动员”,隔壁左右的桌子板凳全部要集中过来使用,锅碗瓢盆也挑起来一起用。男将安排去接客人、报喜讯、摆桌子、抬重物。女将则是集中起来搞饮食,这个临时的炊事小组通常有一名主厨,两名副厨,七八个小工。那个时候姆妈总是以主厨或副厨的身份出现,我也经常跟着沾光。只要周边有喜宴,家里基本不开伙,我就在姆妈的“工作室”蹭吃蹭喝,平常只有过年才有的珍馐,在这里可以提前享受到。也不知道是因为现在的食材不如以前好了,还是因为现在能吃的多了我们不知道珍惜了,我们的味蕾记忆仍然停留在儿时的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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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临除夕,也是姆妈最忙累的时候,不仅要安排好过年用的柴米油盐,还要提前准备好客人来家使用的干茶湿茶(干茶就是干果点心,湿茶就是提前卤好的凉菜)。在这个时候,我就成了家里的“小跑腿”,一会儿去买酱油买盐,一会儿去买瓶买罐。

最烦人的就是“扭把子”。老家地处平原地带,多稻草少树木。因此,柴火的来源主要是稻草和棉梗。这个时候就要将稻草扎成一团,老家就称为“扭把子”。姆妈坐在一个小凳上喂把子,我用一个弓形的工具揪把子,边扭边退,大概有三米长了,就将拧好的把子圈成一个“8字形”,然后进行下一个。这样的场景可能要进行两到三个钟头,而且就是在原地打转,那时的小孩都不愿意干这事,因为被“圈”在那里时间太长了,本来可以到处跑跑,可以躲在房里看看电视的。后来,母亲觉察到了我的不悦,便开始跟我聊些有趣的事,讲我的哥哥姐姐,扯东邻西邻的,再夹带一些教育我学习进步的话。现在想来这种亲子互动的游戏,多少年没有进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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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的干茶湿茶,比较典型的干果点心就是麻叶子(酥糖)和苕果子(薯片)。每年的麻叶子姆妈都要提前一个月来准备。

将麦子洗净,用筲箕装好,再小心翼翼地盖上棉被,每天都要去查看一遍,看麦子发芽的情况,等到麦芽长齐长高了,就开始一整天的正式加工,老家叫做“熬糖”。从早上熬到晚上,直至出现甜甜的糖淅子,再加入提前备好的炒米或者黑芝麻。趁糖淅子尚未凝固前放到案板上,利用自制的夹板等工具,形成一条“长龙”似的麻糖。这时姆妈指挥大家分段展开切割。对于麻叶子的厚度,老家也有要求,既不能太厚,影响进食,也不能太薄,影响成型。这种麻叶子的生产过程也是一个全家协作的过程,有人忙着灶里添火,有人看着锅里冒泡,有人案板切割,我们小孩儿则是忙着垄堆装篓。整个厨房灯火通明,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有时在想,随着现代工业文明的进步,零食加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人们花点钱就可以买到比自家做出更好的糖果,就不愿再去花时间和精力做这些东西了。这本是社会的进步,但我觉得这是一种传承的遗失,是一种亲情团聚机会的丢失,也是现代社会人内心的一种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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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湿菜,就是卤菜拼盘。做这些卤菜的过程也叫“开卤锅”。开卤锅,通常在晚饭以后进行,在灶里横上很粗的硬柴火持续地供火。开卤锅也是讲究技术的,姆妈的卤锅水平,在周边还是得到公认的。老家的卤锅里的香料,还是传统的桂皮加八角。但卤货却多了许多,基本涵盖所有的块状食物:卤猪肉,卤牛肉,卤鸡蛋,卤鸡,卤鸭,卤胡萝卜,卤豆腐,卤藕,卤海带,卤千张,卤口条,卤大肠,卤小肠,卤猪肚等等。因为要卤的东西很多,此番出锅彼番上,所以一直持续到半夜。一旦卤水翻滚,整个厨房乃至整个房子周边都氤氲着这种卤水的香味儿。姆妈则像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冰冷无情的食材经过她的指挥与运作,化腐朽为神奇,立刻变成了美味佳肴。姆妈总是在卤货快熟时候,夹出一块来,让我和哥哥姐姐们尝一尝,问咸不咸、淡不淡,硬不硬、烂不烂。我也特别爱充当“小跑腿”,给哥哥姐姐们报告当前的“卤煮信息”,也可以给自己的小肚子谋点小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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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熬糖、开卤锅,姆妈每年还要自己“打豆腐”,将自家收成的黄豆做成豆腐。除了豆腐、豆浆这些传统的豆制品外,姆妈还把做豆腐剩余的渣捏成圆球状,我们称之为“豆渣粑”,这个豆渣粑好像也只有我们老家这个地方供人食用,其他地方都是做动物饲料或者肥料去了。做这些豆渣粑也是个技术活,既要让其拧成一团不散,也要让去味道不苦。其实小时候并不喜欢这种味道,有一种霉味儿,有一种苦味儿,后来慢慢的适应了这种味道,尤其是姆妈做的“肉煨豆渣”,想来就直流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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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家中老幺,所以小时候没怎么干活,厨房里的事基本不会。结婚后还几次电话里请教姆妈:酒酿的糯米和酒曲是怎么放的、按什么比例;菜瓜干是怎么做才又香又脆又有嚼劲;豆腐乳的胡椒粉子怎么拌在表面,等等。每到这个时候,姆妈总是非常的耐心,讲动作要领讲注意事项。小时候也经常有邻居们来家问姆妈这些技巧,姆妈总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

姆妈的手更是勤劳的手。除了上面说的烧火撩灶,平时的田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我跟姆妈的性格一样,做事不急不躁。最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就是“双抢”。现在的孩子可能已经不太明白“双抢”的含义,字面意思是“抢收抢种”,而实际的意思我理解是“抢时间抢进度”。田里的稻子要迅速收割出谷,收获后的田地要重新犁耕整地,整好的田亩,要迅速插秧施肥。而这一连串的动作,都要在极短的时间周期(好像是十到十五天)内完成,不然赶上天气变化就会错过时令,会耽误整一季的稻子,而且双抢的时间,大多在初夏,天气非常炎热。所以,大人将这些天的工作时间拉长,往往早上天没亮就下地,晚上天黑黢黢的才返回。有时需要统筹安排时间,将禾场碾谷放晚上进行。所以那段时间姆妈非常辛苦,除了白天正常的下地干活。等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她还要在灯下将大家脏了一天的一大堆衣服,全部手洗好晾晒出来。家里所有人都要投入到这场“战役”之中,我那时的角色就是“通讯员”,给大家送水喝、送毛巾擦汗、送镰刀等工具。有几次在秧田里送东西,因为脚陷泥太深,在水田里站不稳而摔倒,这让姆妈及哥哥姐姐们又好气又好笑。但是这件事更坚定了姆妈让我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想法。姆妈说,我不是吃种田这碗饭的,将来当农民是要讨饭的。我自己也通过双抢这紧张刺激的劳动,认定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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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无尽的故事。已过不惑,回首往事,总有姆妈的一些声音在耳畔回荡,姆妈的手养育了我,也指引了我。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要用力勇敢地活下去。这些年我转战南北,走过不少地方,可让我惦记的还是那个平原的小村;吃过不少宴会,可最爱吃的还是小时候姆妈炒的菜;听过不少豪言壮语,可最爱听的还是姆妈电话里聊天的家长里短。而今,姆妈已经远行,带着她的那双灵巧的手,只能祈求姆妈在天上继续保佑我、指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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