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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外(11)

 新用户62676dui 2022-05-11 发布于内蒙古

刘挨才心想,喝了这碗酸粥,我就变成罗来宝了。

  

挨才喝第三碗酸粥时,娘用耳朵听出了动静,儿子咋用左手吃饭呢?舔光了第三个碗沿儿,看见娘窝在老羊皮里睡着了。他用袖口把娘腮帮子上的口水擦了,挨着娘就睡下了。快天亮的时候,窗口一片白光,屋檐下唯一的一只鸡咕咕咕地叫着,憋蛋呢,这种久违了的声音让他找到了家的妥帖。挨才感觉到娘的手向他伸过来,在他的脸上摸着,凑过脸在他的脸上闻着……挨才的眼泪流出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娘的跟前,抓住娘的手说,娘,小油糕他……娘捂住了他的嘴,她用风吹在窗户纸上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挨才耳边说,不要说话,我都知道,托梦来了。她把那只钥匙塞进挨才手心里说,不要离开家,要不爹回来找不到家。说完她又窝在挨才的身边睡下了。

  

天亮以后,娘不在炕上了。挨才揭开锅盖,锅里温着一碗酸粥。

  

他到处寻娘寻不见,全村的人到处寻娘寻不见。他绕着村子喊,娘,娘,娘。他听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应着,哎,哎,哎。他分不清这是隆兴长娘的声音还是树林子娘的声音。最后挨才站在那口棺材前,他想起了亲娘走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

  

他轻轻地揭开盖子。

  

娘躺在棺材里,旁边放着依饭罐。

  

跟他做的那个梦一样。

  

挨才扑在棺材上。棺材还温着,依饭罐还热着。

8

   

树林村的人都叫他老油糕。

  

把自家的树园地侍候好,把邻居家的地也捎带着侍弄。把房子修了,把五保户家的房子也修了,把路的两旁种了树。担起水桶,给全村没有壮劳力的人家担水。碰见村里的人,他远远地就打招呼说,二毛旦,今年下甚种呀?二毛旦说,老哈数,割了麦子种菜,球事不碍。老油糕笑着说,忙不过来就叫我。渐渐地,谁家要是有营生,人们就说,去找老油糕呀。

  

老油糕现在惦记的人只有隆兴长的香媳妇了。他对香媳妇的心思就像他头上的毛发,只要活着就往出长。

  

树林村的人都说他是个好后生堆儿里挑出来的好后生,就推选他当民兵连长。一早一晚,他端着枪站在村头那棵老柳树下,面向隆兴长的方向。早晨,他心里说,香媳妇,香媳妇,你要是也想我,就在树枝上落只鸟。晚上,他心里说,香媳妇香媳妇,你要是也想我,就把树枝摇一摇。

  

眼泪从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凉凉地爬上他的脸颊。

  

一个早晨,他扛着枪在村口遥望着远方。一辆吉普车开道,一队人朝着树林村走来。老油糕赶紧叫了老支书来迎。这是武装部和剿匪队的人,老油糕的腿肚子马上转了筋。武装部的同志说,村里的外来户都要注册登记,密切观察,形迹可疑者立刻上报。老支书咬着旱烟锅子说,有我在树林子,麻雀都别想飞过。这时一个同志盯着老油糕看,老油糕立刻全身长了毛。他说,这个后生我咋没见过?老支书磕着烟锅子说,是罗老汉家的小油糕,我看着长大的。老支书带着他们进村了,转身时,在老油糕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好好给我盯着,好好干,我认下你这个好苗子了,过几年接我的班。树林村的人都知道他是大好人老油糕,不好的事跟他沾都沾不上。

  

他提了一只八哥,放在笼子里,每天跟它说话。后来这只八哥天一黑就叫“香媳妇香媳妇”。邻居花大脚听到八哥的声音叹了口气,她听成“想媳妇想媳妇”了。老油糕再好,后生年龄也三十过了,家里这么穷,两个肩膀顶着一颗大光头。打发娘的时候还拉了饥荒,靠那几亩地牛年马月能说上媳妇。村里他这个年龄的人娃都能放牲口了。俗话说,大后套,吃白面,烧红柳,一人一个胖媳妇。说来老油糕不应该是打光棍的材料,可这不是误了茬的庄稼,没赶上溜么。

  

花大脚对老油糕说,老油糕呀,这麦子误茬了就得种谷子,谷子是秋粮,可不要嫌糙呀。她给老油糕说合过后村的豁唇闺女,她说,闺女人长得丑疵一点,可心眼子瓷实,下地做营生足顶个男人,真实受,死是个实受。别人割一垄直一次腰,她割十垄都不抬一下头。她和男人们一齐挖大渠,一锹拥起来一个箩筐放不下。她吃东西那个香呀,炸油糕两片子摞起来一口下。吃是能吃了一点,可能挣回来呀。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辈子穷。娶了这样的媳妇,白天做营生黑夜下崽,手一路腿一路,甚也不耽搁。我家柱子要是腿脚没那点毛病,就轮不着当你媳妇了,我娶定她了。人家嫌我们柱子的残疾。说给一胶车彩礼也不干。你虽然没有彩礼送,可是你好人才,我把这个好事做了,你娘在底下给我念吉庆哩,柱子说不定也能说个有胳膊有腿的全乎媳妇。柱子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迈步之前先拧一个麻花。他上茅房撒尿时就把那条软腿从后面悠在肩膀上,屙屎时就从前面把脚后跟挂在后颈上。

  

花大脚还给老油糕说了邻村的一个地主婆。这个地主婆的帽子其实是虚的。他的男人本来有一间豆腐坊,生意还不错。日本人来了以后,炸了坊蚀了本儿。长了心眼儿的男人就想,遇到打仗土地是最实在的,飞机不可能把地炸漏了。打仗一过去,把地翻巴翻巴,浇点水上点肥,照样长粮食。解放前男人得了病,他担心老婆孩子咋活呀,就卖了作坊置了几十亩地,土改时他蹬腿儿了,老婆正好当了地主婆。这女人小三十了,可长得细,豆腐吃的。听村子里的男人说,这女人每天早上喝豆浆晌午吃豆腐晚上吃豆腐脑就豆腐干,睡觉前用豆腐渣搓身子,用卤水洗头发,那身子油光水滑,连农裳都挂不住,男人上去能滑下来闪了腰。所以他的男人走路的时候老是扶着腰。前村后店凡是猫着腰走路的,有人怀疑都是从她身上摔下来的。娶了这女人受用死了,可就是得多操心,防着野男人。不过你是民兵连长,料他没人敢给你头上抹泥。

  

花大脚说话的声音很高,河套人说话的声音普遍高,一个村和一个村离得远,一家和一家离得远。花大脚给老油糕张罗媳妇的事儿树林子的人都知道了。可是老油糕不接花大脚的茬,让热心人花大脚脸面上下不去。她说,看这个老油糕,不领情么。有一天,一大早就打雷闪电地下了一场雷阵雨。老油糕正在渠口上打坝,他怕雨水太大撑破渠口把树林子的地淹了。花大脚连滚带爬地上了渠畔,拽着老油糕的胳膊往家走,她说,走,赶紧走,家里来人了。老油糕说,谁来了。花大脚说,回去就知道了,一个女人,袭人女人。老油糕的心跳起来了,他想到了他的香媳妇。他光脚板子上沾着黄泥巴被拽回家。家里的炕沿上坐着一个女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袱。她低着头,绞着十个手指头,头发乌黑。她虽然低着头但仍然可以看出她姣好的面容。

  

以花大脚为首的把别人家的事儿当成自己家事儿的树林子的热心人们,兴奋得跳起来,一个个像自己家娶媳妇一样红光满面。一个村子娶回来了袭人姑娘那是一个村子的尊严,要是一个袭人姑娘嫁到外村了,那就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好大喜功的花大脚扯着大嗓门儿说,我让大雨截在了瓜棚里,这闺女正好到我瓜棚里来避雨。一打听,才知道这闺女从梁外(鄂尔多斯)来,家里没人了,想在后套寻个落脚地方,有碗饭吃就行。一听这话,我首先想到了老油糕,我要是有点私心,我就给我柱子领回来了。只是我心热嘴多,我应承罗老婆儿给他儿子寻个好媳妇,我不能糊弄一个死了的人。

  

正好刚收了黍子,男人们泡了黍米,握着碓杵在碓臼里扑通扑通地捣糕面。花大脚带领着女人们做油糕。把糕面用水揉了,在屉上蒸,熟了就放在案板上蘸着胡油搋。拽成小剂子,里边包上甜绵的红豆沙,捏成小耳朵状,哧啦哧啦往油锅里扔。趁着热吃,外焦里嫩,咬在嘴里忽颤颤的,香得舌头都抽筋哩。花大脚是树林子的能人,她做一手好油糕,在红白喜事上那是出头露面的人。女人们拿来了自己家准备说媳妇的新被褥,把两个新人摁在地上磕头拜天地。后套人就是这样的,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像她们是老油糕的爹娘老子,能做得了主。

  

老油糕吃了他人生的第二顿油糕,稀里糊涂地娶了新媳妇。新媳妇说她的名字叫米爱爱。

  

人们香油辣水地吃饱了,袖口子抹了嘴皮子正意犹未尽地打算闹洞房时,发现新媳妇窝在炕头上睡着了。这个女人看来是累坏了。人们很是扫兴,肚子吃饱了眼睛还没饱,只得作鸟兽散,说改天补上。

  

油糕裹了老羊皮睡在后炕。他觉得炕一下子窄了,浑身不自在。他刚迷糊,便有什么东西嘭嘭地从窗户上扔进来,老油糕一摸,是两块西瓜皮。老油糕在黑暗中嘿嘿笑了两声,这柱子还没睡。早上老油糕要下地,他背着身子穿衣服,新媳妇还在睡着。他开了双扇门,动静有点大,米爱爱从炕上抬起头来……老油糕回过头看了一眼炕上的人,他的心一惊,那张脸有点熟,在哪里见过呢?老油糕提着铁锨一路上想,在哪里见过呢?碰上村里的人,老远就喊,老油糕,你这个唐球货,今天咋还下地呀,头水要浇透啊。旁边的女人说,你知道个屁;香东西要消停着咂巴着吃。老油糕龇龇牙,做了回应。他低着头还在想,在哪见过这个女人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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