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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人格之殇:世间再无张元济

 王冠亚 2022-05-17 发布于湖北

这是陪你的第142篇文章

昨天,我的微信朋友圈被《疫苗之王》和《钱挣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害人》两篇文章刷屏。眼角掠过,弄虚作假、注射失效、疯狂套现、资本推手等关键词让人触目惊心。我们的民族人格,我们的企业家,真的要沦落到“穷病真的是没法治”的境地吗?

此时此刻,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20世纪上半叶一位名叫张元济的出版商人。只有这样的民族人格,才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只有这样的企业家精神,才能称得起中华民族的责任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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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10月17日晚,一辆汽车径直开往上海极司菲尔路的一处民宅,这里的主人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出版商人——张元济。

从汽车上跳下来5个彪形大汉,手持武器,“砰砰砰”地敲响了张元济家的大门。佣人刚刚开门,这伙人就蜂拥而入,一边控制住在场所有人,一边冲上二楼,不由分说地把张元济“绑架”了。

这帮绑匪得逞后,开出30万元的赎金。他们认为,商务印书馆就是张元济的“私产”。他们声称,张元济给女儿的嫁妆就值30万。

没想到张元济听后哈哈一笑,让他们去调查一下,自己究竟有没有30万元财产。

这帮绑匪派人四处打探,得出的结论是:张元济家果然没有30万元。于是,他们的赎金一降再降,从20万一路降到2万元,张家依然拿不出这笔钱。

更让绑匪们感到诧异的是,张元济身上穿的毛衣居然破了一个洞。

张元济是谁啊?他可是中国最大的出版商人,他和他领导下的商务印书馆曾经创下了文化出版业的一个奇迹——在20世纪20年代,上海每年的图书出版数量,竟然大于美国全年的图书出版总量。

绑匪们不无讶异地问道:“你这么有钱的人还穿这么破的衣服呀!”

可是,让绑匪们没想到的是,名满天下的张元济却根本没有钱。直到张元济的侄子张树源变卖了家里的首饰、股票,才凑足了1万元将其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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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张元济出生于浙江海盐的一个书香世家。

1892年,26岁的张元济考中进士,受到光绪帝召见,随后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与他同年考中进士的还有他的浙江同乡蔡元培。

彼时,晚清政局动荡不安,周围列强虎视眈眈,清王朝正处于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凄惨境地,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面对中日甲午战争的惨败,年轻的光绪帝再也坐不住了。他命人广泛收集海内外的先进著作,试图以西方“新学”来扭转颓势。然而,举目望去,通晓西方文化典籍的官员,满朝上下竟无一人。

这时,年轻的张元济走进了光绪帝的视野。当时,他的正式职务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一名章京。由于知道光绪帝喜读新书,张元济便经常把自己收藏的典籍呈献给光绪帝。

每次给光绪帝献书,张元济都要具名“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张元济呈”。光绪帝因此对张元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定国是诏”,轰轰烈烈的“戊戌变法”正式拉开帷幕。光绪帝先后接见了康有为、张元济等人。

9月21日,“百日维新”宣告失败,光绪帝被囚禁于瀛台。

张元济的“罪行”足以够得上坐牢杀头。幸得李鸿章相助,张元济被清廷给予“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

1898年维新变法时期的张元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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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革职后的张元济,受到“红顶商人”盛宣怀的盛情邀请,到上海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担任译书院主事。此前支持康梁变法的蔡元培,亦来此担任总教习。

然而在1902年,张元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决定:辞去上海南洋公学的职务,投身于上海一家小小的印刷厂——商务印书馆。

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名叫夏瑞芳,出身寒微,原本是书肆一名小小的印刷工人。而出身翰林、担任过京官的大儒张元济,居然选择委身于这样一家小印刷厂,让人始料未及。

也许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张元济从此在这里奉献了毕生精力,创造了一项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

在张元济投身商务印书馆的前两年,清政府先后颁布“壬寅学制”和“癸卯学制”,提倡开办新式学堂。然而,举国却找不到能替代四书五经的教科书。当时市面上流通的教材,要么是熟悉古文的前清老先生编的,晦涩难懂;要么就是引进的西学知识,全盘照抄。

张元济深感新式教材的编纂任务之急、之重。他和蔡元培等人一起商议,设计新式教材方案。1904年初,《最新国文教科书》出炉。甫一面世,即销售10万余册,成为当时替代四书五经的唯一新式教科书。

从1904年到1911年,张元济出齐了各年级各学科共计375种、801册教材。民国成立后,张元济又出版了113种《共和国教科书》,连印300余次,销量七八千万册。

平均算下来,张元济每个月就要编出8册教科书。1906年,清政府学部公布第一次审定初等小学教科书暂用书目共102种,其中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有54种,占52.9%。

加入商务印书馆之初,张元济就跟夏瑞芳相约:“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他真的做到了。可以说,如果没有张元济,一代中国人完成从科举教育到新式教育的转变要艰难许多。甚至,很可能出现文化断层。

张元济主持编写的《最新国文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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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元济的推动下,籍籍无名的商务印书馆一跃成为全国最大的出版印刷企业。据统计,晚清时期,资产超过百万的企业总共只有15家,商务印书馆即是其中之一。

“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兴起。张元济大胆启用新人,办新事,编辑出版了《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妇女杂志》、《学生杂志》、《教育杂志》等十多种杂志,蔚为壮观。

1920年到1922年间,陆续被张元济招纳进馆的就有陈布雷、谢六逸、郑振铎、周予同、李石岑、王云五、竺可桢、任鸿隽、陶孟和、顾颉刚等,这些人很多后来都成为中国文化科学领域的一代宗师。商务印书馆也因此和蔡元培主持下的北京大学一样,成为“各方知识分子汇集的中心”。

然而,张元济终究和同乡同科的蔡元培不同。蔡元培身为大学校长,游走于政界和教育界。而自从“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张元济就再也没有入过公门。他多次谢绝出仕为官,把几乎全部心血都投注在了文化出版事业。

曾有人问张元济,你为何不和老友蔡元培一样,投身大学精英教育?张元济回答道:“中国有四万万民众,而受过教育的人仅仅只有四十万。”在他看来,出版事业可以让更多的国民开启民智,比教育少数精英更为重要。

就这样,张元济和蔡元培,两位进士出身的前清翰林,分别掌舵中国最大的出版企业和中国最好的高等学府,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一时传为美谈。

1929年出版的《东方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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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15年开始,张元济酝酿着中国文化出版史上另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那就是影印出版《四部丛刊》。

为了搜集挑选最好的版本,张元济几乎访遍了当时中国有名的藏书家。前后历时7年,印了初编、续编、三编共近500部书,汇集了中外的宋元明善本及一些精抄本。

直到今天,如果要系统地研究文献学、中国古典文学,张元济的《四部丛刊》都无出其右。

在《四部丛刊》出编完成之后,张元济开启了另一项史无前例的文化伟业——影印《百衲本二十四史》。

所谓“百衲”,就是指古代和尚所穿的破烂补缀起来的衣服。许多宋代版本的书传下来都有缺卷,需要配其他的宋本,还要配页,所以称之为“百衲本”。

张元济就是这样亲历亲为,对每一册古书做着初修、精修、复校、总校的工作。他终日伏案,每天的工作量是100页,每一页都校勘到准确无误为止。

在《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之前,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乾隆皇帝下令编著《四库全书》。然而,纵使《四库全书》的编辑工作是皇帝授意、高官动员、名流参与,举全国之力,其选材的精当和校勘的质量,都与张元济的功力相去甚远。

更何况,乾隆修书是在盛世。而张元济所处的年代,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传统文化被弃如敝屣。更有甚者,商务印书馆的一些股东指责张元济收购古籍是“徇一人之嗜好”。文弱儒雅的张元济拍案而起:“此事决不使公司于营业上有损!”

传统文人世家出身的张元济,竟也深谙企业经营之道。《四部丛刊》初编问世后,赚了100多万元,有力地堵住了闲言碎语。

乱世中的张元济,依靠“为古人续命”的强大信念,仅凭着一己之力,几乎保存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全部精华。

1910年出国访问前的张元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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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运,终于在1932年1月28日降临了。

这一天,中日两国军队在上海闸北交战。日本人的飞机先后往商务印书馆投下6枚燃烧弹,并扬言道:“我炸了你一条街,明天就可以修复,但是我炸毁了商务印书馆,你就永远也恢复不了。”

日本人投弹后,位于上海宝山路的总管理处、编译所、四个印刷厂、仓库、尚公小学等全部中弹起火。随后,日本人又潜入东方图书馆纵火。

当日,浓烟遮蔽上海半空,纸灰飘飞十里之外。大火熄灭后,纸灰没过了膝盖。

商务印书馆损失了80%的资产。东方图书馆的46万册藏书,包括善本古籍3700多种,35000多册,悉数被毁,价值连城的善本孤本从此绝迹人寰。

望着漫天飘舞的纸灰,张元济涕泪长流,悲痛欲绝。毕生为之奋斗的心血毁于一旦,不难想见,这对一位嗜书如命的老人来讲,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张元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一遍遍地念叨着:“这是我的罪过!如果我不将这些书搜罗起来,不是集中保存,仍然让它散存在全国各地,岂不可以逃过这场浩劫!”

就在商务印书馆被焚毁后的第二天,已经退休6年、时年65岁的张元济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发誓,只要“元济一息尚存,仍当力图恢复”

1932年被日军焚毁后的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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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沦陷后,商务印书馆迁往四川,张元济却单身留置“孤岛”。

日本人派来两名文化特务,说要求见张元济,并递上了印有“大东亚共荣圈”字眼的名片。

张元济在对方名片上写下“两国交战,不便接谈”八个字,命儿子张树年拿到楼下交给日本人,拒不见面。

汪精卫叛国投日后,托人给张元济送去他和陈璧君合著的《双照楼诗集》,他嗤之以鼻,始终不理不睬。

汪伪政府的浙江省长傅式说喜欢附庸风雅,给张元济送去一幅字画,并附上了11万元的支票,请张元济题字。

张元济断然拒绝,退回支票,并修书一封:是君为浙省长,祸浙甚深......以是未敢从命。

困顿之中的张元济,始终拒绝和日本人及汪伪政府合作。哪怕卖字为生,张元济都不曾丢过作为一名中国人的气节。

张元济晚年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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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整个中国好像突然亮了起来。

这一天,张元济出门路过十字路口,已经好几年没有声音、灰扑扑的西班牙夜总会,竟然传出了久违的西洋音乐。

时年78岁的张元济,自知胜利的时刻到了,赶忙跑回家,将他编选的《中华民族的人格》取出20本,在扉页签下欢欣鼓舞的句子,背到商务印书馆门市部,放在了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

这本被日本人禁了8年的《中华民族的人格》,成书于1937年。张元济从《史记》、《左传》、《战国策》里中国古代8位义士的故事,籍此鼓励国人:我们这个民族从不缺少顶天立地的豪杰,他们或重然诺,讲信义,或临危不苟,忠肝义胆,甚或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才是中华民族的真人格、真精神。

1949年9月,新中国成立在即,毛泽东召见83岁的张元济。张元济一生横跨三朝,先后和光绪帝、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等5位国家元首都有过接触,无意间创造了一项无人可及的记录。

张元济晚年,曾手书一副对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1959年,卧床10年的张元济在上海与世长辞,享年93岁。

世间再无张元济。

1949年,张元济与毛主席同游天坛

冠亚说

15年前,我第一次读到台湾作家张晓风的散文名篇《不朽的失眠》,瞬间被惊艳到了。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谁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如果拿100年作为考量周期,100年后的今天,谁还能记得起2018年的首富?恐怕早就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无闻了。大家只会记得,那些真正为他人、为社会、为历史做过巨大贡献的人。

张元济先生就是这样值得被后人记起的一个人。他是商人,也是文人;是企业家,也是学问家。他的人格,一如他所编写的《中华民族的人格》那样,干净、高尚、纯粹、顶天立地。

回到我们开头说的,疫苗事件折射的不仅仅是公共卫生安全问题,更是企业家的社会良知。张元济先生为了民族文化和教育事业,耗尽了毕生心力。而当今的某些黑心商人,却能够把看不见的刀轻易对向自己的同胞,对向祖国的下一代。这怎么能忍心?

愿民族精神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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