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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研读|陈文武:祥林嫂:“他人地狱”中的“祭品

 新用户79795753 2022-05-19 发布于贵州

陈文武

【摘  要】作为现代文学经典,《祝福》一直受到文学界和语文教育界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特别是关于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根源问题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焦点,“封建礼教吃人”的观点一直占据主流。但细读文本,梳理祥林嫂生命中的主要情节经历,不难发现祥林嫂的悲剧实则是“他人即地狱”的典型环境下的必然结果。

【关键词】祥林嫂   他人即地狱   典型环境   典型人物

自《祝福》问世之日起,祥林嫂一直是学界解读的热点与焦点,其死因和悲剧命运的根源,更是引起巨大的争议。曾经长期占据主流的“封建礼教吃人”论和“四大权力”(父权、夫权、族权、神权)论,是信奉“阶级斗争”理论的年代的一种必然产物,但终究有些“失真”,也存在一些较为明显的“瑕疵”。

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学界逐渐扭转了曾经高举的“阶级斗争”思想,开始以西方涌入的各种文学理论对《祝福》及祥林嫂进行新的阐释,关于祥林嫂悲剧命运根源的研究出现了几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孙绍振认为,祥林嫂的死“除了受礼教的迫害以外,还死于愚昧,死于缺乏反抗的自觉性”,她“一方面是受迫害,被摧残,另一方面,又是自我摧残”。[1]孙氏的观点是从细读文本而来。佘翠华从民俗学视角对祥林嫂的死因进行阐释,认为祥林嫂是死于包括“早婚”“抢婚”等在内的“婚俗”,女子“从一而终”的信仰,以及民间“祭祀”等愚昧的民俗[2];魏巍也持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对人物造成伤害的并不是所谓的'封建礼教’,而是那些具有经验性的民间习俗”[3]。黄锐杰认为,“立嗣权”“祭祀权”与乡土社会的伦理危机造成了祥林嫂的死亡。[4]钱理群则认为,鲁镇人对祥林嫂的态度“有一种真正的人性的残酷,也是祥林嫂最大的悲剧、最大的不幸所在”[5]。

综合这几种较为权威的解读,不难发现,在对祥林嫂悲剧命运进行归因时,众多学者均将矛头指向了祥林嫂生活的“鲁镇”,这一长期浸淫在封建礼教和迷信思想中的社会环境,甚至有论者尖锐地指出:“'鲁镇’就好比是一张千百年已经摆好的封建礼教、封建思想的无形罗网,一个没有淋淋屠刀的'精神屠宰场’。”[6]笔者对于众多方家的观点是深以为然的,但笔者以为祥林嫂更像是“他人地狱”中的“祭品”。她的每一次命运的转折都是在“他人”的作用下发生的,她的悲剧命运应是在经过漫长封建礼教与民俗文化浸淫下的鲁镇这一典型环境中必然要发生的。

一、“他人地狱”:“鲁镇”式的“典型环境”

1.“阴沉”的鲁镇

《祝福》在一开篇就有一段关于鲁镇的环境描写,这是一种自然环境和社会氛围相糅合的“典型环境”: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这是旧历年底的鲁镇,处处洋溢着“祝福”的欢乐的氛围,但是天空晚云低沉,给“我”的感受是十分压抑的,这样的开篇似乎预示着一出悲剧的降临。

第二段对于鲁镇的年终大典的描写也格外“精彩”: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 今年自然也如此。

这里不仅介绍了鲁镇祝福的习俗,还特地强调“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可见习俗根深蒂固。随后又来了一段自然环境的描写: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这与前一段的“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是相呼应的。开篇两段呈现出了一个封建“祝福”习俗浓郁且一成不变的社会性鲁镇,更有着一个“阴暗”“压抑”的自然性鲁镇,二者是那么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充满阴霾、昏暗混沌的“鲁镇”,这样的鲁镇已然具有了“地狱”的色彩。

2.“他人地狱”中的“他人们”

将祥林嫂推向深渊的“他人”为数众多,第一个就是她的婆婆。祥林嫂之所以叫“祥林嫂”,是因为她的丈夫叫“祥林”。这个称呼是一种极为符合封建社会“三从”(从父、从夫、从子)礼俗的,这一点在她婆婆借故“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时,鲁四老爷欣然应允的表态中足以见得。然而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却为了“一注钱”彩礼而把祥林嫂卖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她想为夫“守节”做到“从夫”,却因夫家的婆婆贪利而失败。

第二个是贺老大。在祥林嫂被迫嫁给贺老六之后,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不仅生了一个男孩,而且“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在卫老婆子口中是“交了好运了”的。可惜好景不长,随着贺老六和阿毛相继死去,祥林嫂的房子也被贺老大霸占,并被赶出家门,原本祥林嫂可以在贺老六死后“从子”的,但因阿毛被狼吃了而丧失了继承贺家房子的权利,并就此成为一个“光身”。

第三个是鲁四老爷。鲁四老爷“是鲁镇的灵魂人物”[7],虽然一开始就嫌弃祥林嫂寡妇的身份,但是看在她的劳动能力上,并没有多么在意,而面对第二次守寡的祥林嫂,他的厌恶之情就更甚了,并且“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如果说不让祥林嫂参与祭祀的工作,还不足以让祥林嫂走向深渊的话,那么在鲁四老爷将其赶出家门后,祥林嫂则至少从物质层面开始沦为乞丐了。

第四个是四婶。四婶出于对其他女工“非懒即馋”的嫌弃和对第二次丧夫的祥林嫂的一丝同情,最终决定雇佣祥林嫂,此时的四婶倒是有些女人的心软表现,“眼圈就有些红了”。但是因为鲁四老爷关于祭祀的交代,使她无时无刻不充当着祥林嫂这位“特殊人士”的提醒者,尤其是那三次惊雷般的“提醒”:

1.“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2.“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3.“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祥林嫂就是在四婶一次次“慌忙”的说话声中被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是死过两个丈夫、还死过一个儿子的“克夫克子”之人,这种标签式的语言,无异于宣告了祥林嫂的“社会性死亡”。

第五个是柳妈。柳妈看似和祥林嫂有着相似的遭遇,不过是“活着的祥林嫂”[8]。但是二者的身份和心理姿态则完全不同,柳妈也守寡,但毕竟是真的“守住了”而没有再嫁,这就为柳妈的心理增添了一分优越感。加之,柳妈可以被允许参与祭祀活动,可见其在鲁镇和鲁四老爷眼中还算是个“善女人”,因为她“吃素,不杀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善女人”,却用了一些“恶毒”的语言和动机去批判、指责祥林嫂,首先柳妈用“不耐烦”阻止了祥林嫂的“我真傻”的独白,又将话题转移到祥林嫂改嫁一事上,“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这句话看似是在“关心”祥林嫂,实则充满了窥探隐私的恶意,“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这样的“揣度”男女之事的语言是极具杀伤力的,柳妈用它轻易地撕碎了祥林嫂以命相搏换来的“守节”的面具,釜底抽薪地将祥林嫂定义为一个“不贞”之人,这种推测是恶毒的,或许柳妈出于自己女性常年守寡的切身的生理感受“移情”到了祥林嫂身上,但这对祥林嫂而言无疑是一种诛心之论。再者,柳妈“诡秘”地说祥林嫂不如撞死合算,则更是站在一个成功“守节”的道德制高点对祥林嫂进行了鞭笞。当然,这些语言上的伤害或许并没有真正伤害到祥林嫂,最致命的莫过于“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的恐吓。作为“善女人”,柳妈给祥林嫂一个“忠告”—— 捐门槛,然而正是这个“忠告”让祥林嫂最终落入精神上的万劫不复,因为即使捐了门槛,祥林嫂依然也不能参与祭祀事宜,她依然被他人排除在外。

第六个是“我”。在偶遇“我”之后,“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的祥林嫂竟然在问了“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的问题后,“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可见,在她眼中,“我”作为“识字的”“见识多”的“出门人”,应该可以帮她揭开人死以后有没有魂灵,以及一家人能否在地狱相见的谜题,“她把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寄托在'我’的身上”[9],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我”的一句“说不清”却彻彻底底地将祥林嫂推向了深渊,祥林嫂“是死于伪善的柳妈和'我’这个既新且旧、自诩为启蒙者却又不敢启蒙的伪善懦弱的知识分子的合谋”[10]。

第七个是鲁镇的众人。鲁镇人是一个群体的存在,他们没有具体的姓名,却又是整整齐齐地聚集在祥林嫂周围,替她围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精神牢笼,让祥林嫂在其中动弹不得。这些人看似对祥林嫂充满了同情,但大多只是出于猎奇的心理。鲁迅对此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可见,无论男女,鲁镇的人在熟悉了祥林嫂的“我真傻”开头的故事后,无一例外地都厌倦了,甚至拿“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这样恶毒的调笑来刺激祥林嫂。鲁镇人只是将祥林嫂视为“克夫克子”的不祥之人,拿她的悲惨命运作为谈资而已。

第八个是卫老婆子。虽然祥林嫂两次来鲁四老爷家做工都是卫老婆子介绍的,但祥林嫂被婆婆抓回去也是卫老婆子带的路,从文中“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的表述看,祥林嫂大概率是在卫老婆子那里被拒绝后而沦为乞丐的。可见,卫老婆子不仅是祥林嫂被逼改嫁的一个帮凶,也是她沦为乞丐的首恶,是“一个自私自利、巧舌如簧、圆滑世故、冷漠贪财”[11]的形象。

鲁镇之于祥林嫂就像是一个群鬼环伺的地狱,每一个人都有出于个人私利的考量,这种考量并没有完全按照封建礼教的要求,而是完全出于私利:祥林嫂婆婆是为了彩礼,鲁四老爷是为了雇工,卫老婆子是为了中介费,贺老大是为了房子,四婶是为了祭祀,柳妈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贞德”,“我”是为了自己心安,鲁镇众人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猎奇心理……与其说祥林嫂是死于封建礼教和自身愚昧,不如说她是死于他人私利的满足,她的悲剧完全是“他人地狱”这一典型环境造成的。

二、“祭品”:祥林嫂式的“典型人物”

祥林嫂是旧中国底层社会的一个劳动妇女,她善良、本分、勤劳而又愚昧,这样的形象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在封建思想和底层社会陋习中浸淫过的“典型环境”中逐步发展而来的,可以说这是鲁迅为封建思想下旧中国农民群像贡献的又一个“典型人物”。这一典型人物的塑造恰恰是鲁迅为反抗浓厚的封建思想笼罩下的旧社会而服务的,身处其中的“我”虽然读书多,出过门,却也依然无力拨开这浓得化不开的礼教迷雾,只能任由祥林嫂在其中逐渐沉沦,有论者认为:“《祝福》与其说是关于底层苦难的,不如说是关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的。”[12]笔者认为,祥林嫂在《祝福》中是以一种“祭品”的形象呈现出来的,她是无力抵抗顽固而强大的“封建礼教”的思想控制而白白牺牲的“祭品”。

通览祥林嫂生命中一系列的悲剧遭遇,我们不难发现,其一直处于被“献祭”的过程中。

首先,祥林嫂是“比她小十岁”的祥林的遗孀,是以“节妇”的形象进入鲁镇的。然而当她选择逃离卫家山虽是出于逃避被卖的厄运,却是主动献身于“从一而终”的祭坛,不过她的主动献祭,却被夫家断送;随后在改嫁当天祥林嫂以头撞桌角的“节烈之举”,更是向着“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的又一次献祭。

其次,是祥林嫂在听信了柳妈关于“捐门槛”的“忠告”后,省吃俭用,虔诚地希望以门槛作为自己的化身替己赎罪,这是向封建迷信思想的一次“献祭”,然而在四婶的断喝声中,她又一次失败了。这是祥林嫂两次向封建礼教的主动献祭,此外她都是被献祭。

第一次是鲁四老爷出于维护礼教中“女嫁从夫”观念而没有阻止祥林嫂的婆婆带走祥林嫂,这是祥林嫂人生至关重要的一次转折;第二次是柳妈指责祥林嫂屈从于贺老六是出于自己愿意而违背了“守节”的礼教,这次指控直接将祥林嫂抬上了“节烈”观的刑场;第三次是“我”关于“魂灵”“地狱”问题的含糊其词的回答,“我”的种种疑虑与犹豫,则将祥林嫂推向了封建迷信思想的砧板等待宰割。

《祝福》是鲁迅在“新文化运动”退潮期“彷徨”时的作品,他反思的是知识分子发起的反封建的思想启蒙运动为何会在旧中国的社会收效甚微,《阿Q正传》是反思辛亥革命失败的根源,《祝福》则是反思妇女思想解放的问题,鲁迅以其犀利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妇女解放困境的根源。祥林嫂就是具有浓厚封建思想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她的形象既是“这一个”,也是“这一类”,她是在“他人地狱”中不断主动“献祭”失败后,又不断被“献祭”的可怜的“祭品”。

参考文献:

[1] 孙绍振.祥林嫂死亡的原因是穷困吗[J].名作欣赏,2004(2).

[2]佘翠华.封建陋习与祥林嫂之死:从民俗学视角解读《祝福》 [J].名作欣赏(文学研究),2008(8).

[3][10][12] 魏巍.谁害死了祥林嫂?——《祝福》再解读[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5(3).

[4]黄锐杰.祭祀、立嗣权与乡土社会的伦理危机:重释祥林嫂之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8).

[5]钱理群,等.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135.

[6]廖昌燕.也谈祥林嫂的精神之痛[J].中学语文教学,2013(12).

[7]张闳.论“祥林嫂之问”:鲁迅小说《祝福》中的灵魂处境及相关难题[J].文艺理论研究,2019(6).

[8]韦玲珍.柳妈:活着的祥林嫂[J].语文建设,2011(2).

[9]王晓军.语言状态:透视祥林嫂心灵的窗户[J].中学语文教学,2015(9).

[11]杨永蕾.浅谈《祝福》中的女性形象[J].语文建设,2013(3).

(浙江省杭州学军中学   310012)

[《中学语文教学》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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