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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微诗集|王家新:跨年之诗(诗集)

 置身于宁静 2022-06-18 发布于浙江
诗人/王家新

王家新,著名诗人、翻者、学者。1957年生于湖北,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诗论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文学随笔集《对隐秘的热情》、《坐矮板凳的天使》,诗集《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等多部作品被重点选入多种中国现当代诗选中,并被译成英、法、德、意、荷、西、瑞典、俄、日、韩等文字;曾多次应邀参加美国、英国、荷兰、德国、瑞士、奥地利、比利时、瑞典、丹麦、日本等一些国家的国际诗歌节活动及学术会议,并应邀在欧美一些著名大学讲学、朗诵,作驻校诗人。曾获国内多种诗歌奖、随笔奖,其中包括首届“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2009年)、首届“袁可嘉诗歌奖”(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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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之诗(诗集)

王家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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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

第一场雪带给你的激动

早已平息了,现在,是无休无止的雪,

落在纽约州。

窗外,雪被雪覆盖,

肯定被肯定否定。

你不得不和雪一起过日子。

一个从来没有穿过靴子的人,

在这里出门都有些困难;

妻子带着孩子

去睡他们甜蜜的午觉去了,

那辆歪在门口的红色岩石牌儿童自行车

已被雪掩到一半;

现在,在洗衣机的搅拌和轰鸣声中,

餐桌上的苹果寂静,

英汉词典寂静,

你那测量寂静的步子,

更为寂静。

抬头望去,远山起了雪雾。

这个五月

——给陈黎

两周来陪着你到处跑,

乘飞机或是坐高铁,

身体和语言都紊乱了;

上海话与花莲腔

苏州的甜与长沙的辣

座谈会上诗人蓝蓝涌出的热泪

与谢冕教授铁一样的沉默……

这重与轻,繁体与简体,

“未来北方的河流”与

在我们身后恳求的“声声慢”……

晚上回到家,想到还欠你一首诗

于是失眠,听小仓鼠的尖嘴

持续地、猛烈地啄击着铁围栏

(黑夜如此漫长啊)

而在清晨怔怔醒来时,仿佛是从

另一个梦中(另一个房间)

有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妈妈,春蚕吐丝结茧了!

从洛阳到南阳的路上

三棵树,五朵山

我记住了这样的地名

生命的伟大和贫寒

尽在这盘旋起伏的山路上

当坡度加大

一面巨大的岩石闪耀

三棵树升起,五朵云升起

更高的赞美升起

而我,不得不放慢车速

进入下一道

光照中的丘壑

进入大地

最古老的犁沟……

纯洁性

——给扶桑

眼神的纯洁性

牙齿的纯洁性

与语言独处的纯洁性

武器的纯洁性

起伏的胸脯

急速的语音

一连串的连射炮

在四月的田野上痛批大男子主义

让我的一个朋友

近乎气绝

然而

手的纯洁性

手机的纯洁性

齐刷刷短发的纯洁性

炸药的纯洁性

当她愤然转身离去时——

那小背包里永恒童年的纯洁性。

在上海外滩

1

在上海外滩,

望着对岸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电视塔,

布伦达转过身来,微笑着

对我们说:“其实,比起那些高楼,我更爱

你们西湖水面上的那一缕垂柳。”

2

在上海外滩,

哈斯突然疾步走向隔护栏并向远处张望——

他看到了什么?一只水鸟的投影

一个眨眼就不见了的精灵

一个消失的携带着福祉和尺度的物种

又飞回到这个世界?

3

在上海外滩,

我,胡桑,聂广友,就这样

陪着我们的从美国来的诗人游览;

当空气因为一阵微风变得轻盈,

那黑沉沉流动的黄浦江,一瞬间

又成为波光粼粼的镜面……

过台湾海峡

机翼下

大海的棉花田棉花朵朵

而我从雾霾中飞出

我要来摘棉花

摘我童年时母亲种下的棉花

一万个儿童和我一起奔跑在棉花地里

风一挥手,棉花变成了棉花糖

风一挥手,棉花便往宜兰和花莲的山上飞

纳斯小妹,快拧干你金色的头发,和我一起上山采棉花

陈黎兄你好,你的太平洋诗歌节

是不是要给每位诗人簪上一朵绯红的棉花?

我这样想时一朵白云就飞近了窗口

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要摘棉花

我从雾霾中来

我要摘我母亲种下的洁白的棉花

爱荷华杜比克街1104号

——给聂华苓女士

又是飘零的秋天。

我仿佛又看到你,远远地,

在那个山坡上的房子里

缓缓穿行。你手扶栏杆,

从一楼攀缘而上,

楼道上,那满墙的各种面具,

一副副人性的遗容,

带着深藏的爱意或哀悯;

东头书房里,安格尔的

那台老式打字机也仍摆在书桌上,

那欢快的嗒嗒的歌声

已沉默了二十三年。

多么安静的秋日下午!

后花园里,橡子无声坠落,

那些早已长大的梅花鹿,是否

仍会再次回来并等待

那个曾撒食喂它们的主人?

而你来到二楼,带着

你的八十九个被秋光照亮的年头,

你走过那张长餐桌,我们曾

一次次在那里就座,喝茶

谈诗,或听你讲爱荷华的故事:

“这里坐过八百多位

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

他们中有的获得过诺贝尔奖,

但更多的,已不在人世……”

你一一念着那些很难记的名字,

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天爷,

您为什么让我活这么久?”

现在,你走向屋外的大阳台,

走向墙角那把光亮的扫帚,

而我仿佛又听到了你的话:

“当年我们搬到这里时,

从这里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

它似乎就要流到门前……”

但现在,树愈长愈高,岁月

已密密地挡住了一切。

那么,你又在往山下眺望吗?

你每天都那样扫着落叶吗?

啊,很快就是深秋,

一夜大风过后,你也许就可以

从赤裸的枝干间重见那条

曾向你们歌唱而来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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