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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菌心说 2022-07-11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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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

牟宗三先生,山东栖霞人,新儒家第二代宗师。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极富原创性的哲学家。青年时期负笈北大,拜于熊十力先生门下,终身尊奉自勉成学。牟先生知贯古今,以《心体与性体》《才性与玄理》《佛性与般若》提挈儒释道思想枢要,以康德译著会通中西哲学,躬行实践“孔孟之道”发扬儒家精神,倡言著述“尧舜之道”重建中华道统,其“挺立道德主体,开辟价值之源”,为后世儒生端正人品继承学术之典范。

(本文敬选摘编于《时代与感受续编》,原载《自由人》第87期  1952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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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宴会的机会上,有人宣读了金岳霖先生一篇在北平学习坦白的文字。同时还宣读了朱光潜、钱端升两人的文字。本文愿就金岳霖先生的一篇,表示一点意见。原文不得见。但是就我所听得的,金先生的意思已大体可知:

1.强调个人兴趣的学风,创造离开现实的哲学体系,陷入资产阶级腐朽哲学的泥坑。

2.提倡纯技术观点的学风,着重抽象的分析方法,训练分析技术。

3.实在论者的立场,坚持实在论中唯物的成分,而且还的确与唯心论者作了近三十年的斗争。

我渐渐了解了「心」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听过金先生两年课。他是我的先生。我在三年级的时候,作了一篇论文,讨论外在关系与知识的问题,大蒙他的赞赏。我那时的论点,至少,是意向与他相同。(但是我生命的内蕴与兴趣,却与他不同。当时不甚自觉。)我的观点纯是外在的观点,我的意向想成就泛事实论、纯物理主义。因此,在这种观点与意向下,我极力想把心解析掉。这都是为休谟所开启,为罗素所提倡,而极彰著于维特根什坦的。我那时不能超出这一系的思想的笼罩,而金先生则始终在这一系内打旋转。后来,我渐渐了解了「心」,转向康德一路,亦因而渐渐能了解中国的传统学术,与西方的正统哲学。

自由主义的灵魂

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亦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真正的自由人,都有极强的生命内蕴,都有极丰富的理想主义的情调。尽管他着重于抽象的分析、技术的训练,还是他的理智兴趣所发的理智工作,人不能不有工作,但在他所发在外面的工作背后的生命内蕴,理想主义的情调中,有些基本信念不能摇动。个性尊严不能摇动,人格价值不能摇动,不为阶级所决定的客观而普遍的真理不能摇动,家庭生活内的父子兄弟夫妇的伦常不能摇动。这些基本信念,正是一个自由人所万死不肯放弃的。

正面而视看出客观原理

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有是属于科学家、数学家的,有是属于哲学家、讲学术文化的人的。属于前者的,他维持他的基本信念,是靠他的性情,常是不自觉的。所谓不自觉,意即他不须加以反省,正面而视,把这些信念当学问看,看出它们的原理与客观的意义及文化的意义。他的兴趣是在顺着他的理智方向而外注,外注于他的工作所研究的对象上去,因而于科学真理、数学真理有所贡献。这是积极的理智工作,亦叫做基层的或第一序的理智工作。这种人要维持他的自由研究、个人兴趣,是不能接受任何外来的强御的。若是违背了他的个人兴趣、自由研究,而摇动了他的生活上的人性人道个性价值诸信念,他必不肯低头。人总须有真性情,才能作一个真正的自由人。有了真性情,纵当是不自觉的,也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个性与价值,是自由主义的灵魂,也是自由民主学术文化的源泉。

属于哲学家、讲学术文化的人的,他维持他的基本信念是靠他的学问,这是自觉的。所谓自觉的,意即:他须把这些信念加以反省,正面而视,看出它们的原理与客观的意义、文化的意义,转向正途,伸大义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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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态度,没有立场,没有了心

一个哲学家的思考问题、理智活动,不能只认识理智之一面,不能纯为「理智」一面所限制。所以他的看理智,是反省理智活动之所成与所限。他不能像科学家、数学家之内在于理智而用理智;即是说,他不能是第一序的。他若是落在第一序上,内在于理智而用理智,他必是技巧的游戏而落于虚无主义。因为他不是科学家、数学家,所以他的理智运用并不是积极的、有所成的。他的运用是反省的、第二序的,而又内在于理智而为理智主义。所以他一方既不能成科学成数学,他一方又必成落于虚浮无根的虚无主义、怀疑主义或形式主义、随意假设的约定主义,以满足其技巧游戏的逻辑推理,这两者必不能逃其一。若说金岳霖先生是虚无主义、怀疑主义,他必不服。但是他的实在论却只是形式主义、随意假设的约定主义。这是由他个人创造的《论道》一书所可看出的。但是他的形式主义、随意假设的约定主义,即是说他的实在论,正是离开现实的。在现实的生活上、人生上、宇宙上,并不能算一个立场,算一个态度。纯技术观点的哲学,没有立场,没有态度。在这点上说,正是虚无主义、怀疑主义,他不能有任何积极的肯定。在现实生活上、人生上、宇宙上的积极肯定,正是逻辑分析所不能保留的,必把一切分析掉而后快。希腊有一个怀疑论者,当他的老师陷在泥坑里,他在旁边怀疑究竟救他比不救他有什么好。你在这里没有态度,没有立场,正是你的丧心病狂,你已经没有了心。

金先生的文字,里面曾说:我也反对日本,但是我的反对只是口头上的;我也反对某某,但是反对也是口头上的。这正表示他对于现实的人生,不能正面而视,看出他的客观意义,与学术文化上的意义。他的反对,纵不只是口头的,也只是一时的情感的。他不能在这里看出一个客观的原理。这就是他的纯技术观点限住了他。在抗日那种国家民族的生死斗争上,他不能正面而视,看出其客观意义。

基本的立场与态度

用逻辑分析把心分析掉

作为一个哲学家的自由主义者,他必须是外在于理智而观理智之所成与所限,由此而进入意与情的领域,以求得一个基本的立场与态度。对于情与意的事实,他必须能正面而视,看出它的原理与客观意义。他必须不只是由理智以见心,而且还须由情与意以见心。纯技术观点的理智主义者,即,内在于理智而用智者,天天在使用理智,而却不能由理智以见「心」。却只是绕出去,外于心,用逻辑分析把心分析掉。此不反之过也。既不能由理智以见心,当然更不能由情、意以见心。但是古人圣哲、中西正统学术,却早见到了此中的层次。他们由理智以见「心」,知道如此所见的「心」尚只是「认识的心」(即知性或理解),这只是主体客体对立中了解外物的心,逻辑数学的思想所规定的心。他们且由此进而由情与意以见心,知道如此所见的心,是道德的天心、道体的心、形而上的心。古人讲学,都从此立言,从此用心,视此为大学问之所在。就是讲智,亦必收融于此而立其本。惟因如此,所以古人才能立出人生宇宙的大本原,开出人类精神的光辉,历史文化的成果。

由理智以见心,进而由情、意以见心

但是,纯技术观点的现代知识分子,却视此一切为迷妄。以其逻辑分析的外用,专断一切,铲除一切;视此一切为糊涂,为不真实,为非学问之所在。决不肯正面而视,从这里开辟出学问的领域。从科学的立场,物理主义的立场说,这些东西既不能由官觉经验以证实,复不能由数学以排比,所以都是虚妄的。从纯技术的观点来看,这些东西更非逻辑分析所能及。在逻辑分析里,父子兄弟夫妇的伦常不能保,人性人道不能保,个性价值不能保,民族国家不能保,历史文化不能保。这些都不能作成命题,都不能以官觉事实来证实,都不是一件一件的原子事实(atomic facts)可以用逻辑分析来分析。所以都被拆掉而归于虚妄。上帝成了迷信的对象,仁义的心成了糊涂的字眼。什么叫道德?道德多少钱一斤?历史成了一大堆外铺的史料,文化成了无用的古董,国家成了抽象的假名,父子兄弟夫妇成了一大堆原子细胞,个性价值都被那从事实论、物理主义所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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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技术观点以上的学问

由理智以见心,进而由情、意以见心。如此树立你的基本立场。如此所成立的基本立场与态度,不是个人的,亦不只是情感的,乃是由纯技术观点以上的学问而完成的。这里有其原理,有其客观意义与文化上的意义。你不能缩在家里,光只是习惯上、生活的自私上,认识自己的父子兄弟夫妇,你还能从这里认识它的客观意义。你见到了父子兄弟夫妇师生之相杀,你知道这是人伦之大变,人性之毁灭,这不能只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你若认识了这一层,你就知道父子兄弟夫妇师生之客观意义与文化上的意义。你若认识了它的客观意义与文化上的意义,你就知道古人圣贤不是虚妄,古人以此为大学问,不是糊涂。你这小智小信的人,玩点小聪明,其愚不可及,还有什么脸面来诟诋古往圣贤,自负自傲?你从这里正面而视,认识这是大学问之所在,由智、情、意以见心,反省出人生宇宙的大本,反省出其中的原理,与客观的意义,你就知道逻辑分析不是专断一切的,原子事实不是概尽一切的。你也可以知道,逻辑分析之所及,只是这个大本之凝结成为表面处;分析之所及的,正靠其所不及的而可能,而有意义。人们天天活在情与意中,这是一个创造原理,实现原理,但是不知反,真是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了。但是一个哲学家却不能不在此反而知之。你在此反而知之,你的理智活动才是积极的,有所成的,这就是哲学之所以为哲学处。科学家内在于理智而用智,所以成科学成数学。哲学家外在于理智而用智,所以成哲学成教化。如此,你的逻辑分析方有归宿,而不落于虚无主义、怀疑主义、形式主义、随意假设的约定主义。事实界与价值界都须正面而视,逻辑域与道德域,无一可废。这就是转向正途,伸大义于天下。

纯技术观点的自我封锁

金先生的文字里说:「我的确和唯心论者作了近三十年的斗争。但是,我的注意点,并不在唯物与唯心在观点上的分别,并不在唯心论出发点的错误,而只是在唯心论底说不通。」假定金先生明白了以上所说的一切,他现在可以放弃他那和唯心论者的斗争,他也可以知道唯心论并非说不通,唯心论的出发点亦并无错误。所谓错误,所谓不通,只是他那纯技术观点的自我封锁。自己划了一个清一色的圈,再见不到其他的顔色。若从近代的学风上说,自由分子、知识分子,有几人能脱掉那种技术观点的陋习?有几人能正视传统学术正宗哲学?有几人能由智、情、意以见心,正面而视,看出其原理与客观意义,视为大学问之所在?有几人能肯定家庭、国家、大同之真实性?有几人能洞彻自由民主之根源、自由主义之灵魂?这些都是唯心论者所念念不忘的,都是唯心论的哲学所极力肯定而想予以成全的。不能痛切反省,开辟学问的领域,改变学风,那是真可悲的哩!

来源:知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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