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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传统经典”荐读 | 袁济喜:魏晋风流(讲座节选)

 明日大雪飘 2022-07-15 发布于上海

导言

自2021年起,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推出一套古典文化普及丛书——“人文传统经典”。本套丛书萃取古代经、史、子、集四部精华,选书皆为全本,并加以完备的注释和解析,旨在为读者提供更优质的阅读版本。经典作品百读不厌,常读常新。2022年新春之际,我们特别开启“人文传统经典”荐读专栏,希望能够让读者更好地领略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亲近经典,汲取智慧,并从中获益。

魏晋风流(讲座节选)

文 | 袁济喜

魏晋风流留下很多精神遗产,包括它的文学、艺术、哲学、思想文化,魏晋风流的精神旨趣在《世说新语》当中留下了灿烂的一页。下面简单从四个方面跟各位朋友做一些介绍。

第一,饮酒。谈到魏晋风度或者魏晋风流,人们经常想到竹林七贤酣饮的记载,《世说新语·任诞》当中有很多饮酒的记录,他们饮酒的行为甚至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我们来看这一段:“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也就是说竹林七贤当中这三个人属于大哥级的人物,年岁相当,而且名气最大。嵇康比阮籍、山涛都要小。下面四个人属于小弟一级的,“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关于竹林七贤中的竹林是不是存在?现在有不同的看法,陈寅恪先生认为这个竹林不是一般说的竹林,而是从天竺传来的翻译名词,但是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它是实有的竹林。这几个人当时主要在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人们把他们叫竹林七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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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俞龄 竹林七贤图

我们从《世说新语》里面看到有些骇人听闻的记载。比如刘孝标注引《名士传》说刘伶“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这段话隐含着丰富的文化蕴含,也就是说刘伶这个人主要是通过饮酒超越世俗,达到与天地为一的一种逍遥超越的境界,所以叫“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这个放荡的蕴含是非常丰富的——一个是放荡形骸,一个是摒弃世俗。而且他对生死看得很淡,所以对仆人说“死便掘地以埋”,让仆人带一把挖土的锸,我死了之后马上埋掉。

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阮籍宗族里面的人特别能喝酒,他的侄子阮咸经常和他的族人在一起聚会喝酒,喝到高兴的时候不再用常人用的杯子,而是用大酒瓮,就是大缸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有群猪来了——不知道谁放了一群猪,也一起喝。这些名士和猪一起喝这个酒。这个酒不是我们今天说的白酒,它俗称醪糟,初酿的,上海叫老白酒,北京叫江米酒,这种酒度数很低,但是也不可小觑,一旦喝醉了,很难醒。所以《晋书》里面记载阮籍大醉六十天,喝这个酒能醉整整两个月。这就有点放荡了,所以我们对《世说新语》记载的名士风度也要有所判断,我们今天绝对不提倡这么喝酒。

但是,我认为魏晋风流在饮酒这点上,主要在于他们通过酒形成一种物我合一、形神相关的超越境界。比如王卫军说:“酒,正自引人箸胜地。”也就是说喝了酒之后能够使人超升到一种胜地,胜地就是无我之境。如果有会喝酒的朋友都知道,喝到微醺的时候能够达到“胜地”,达到飘飘欲仙的境界。当然如果喝到烂醉,像我们刚刚说的诸阮那种喝法,也谈不上胜地,那就是一种极端的行为。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三天不饮酒,形神不复相亲。还有“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张翰由吴地到洛阳,他和陆机一样,都是吴中名士。到了洛阳之后,陆机和他的弟弟陆云参与当时司马氏政权的争斗,在八王之乱中死于非命,但是张翰很聪明,他眼看着西晋政权将要内讧,八王之乱马上就要起来,所以他挂印返回江东,就是现在的吴中苏州,现在的苏州附近有一个周庄(旅游胜地),周庄还有纪念张翰的一个碑。他号称江东步兵,别人说你可以纵适一时,你可以快乐一时,你怎么不想想你身后名?他回答得很干脆。他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句话看上去荒诞,实际上也是不得已,也就是说与其追求那种浮名,还不如沉醉在形神相亲的境界中。西晋有一个名士叫毕茂世。他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也就是说一手拿着螃蟹的大钳子,一手拿着酒杯,在酒池当中沉浮一辈子,死而无憾。把酒上升到这种人生境界,上升为人生的一种目的,是魏晋风流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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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吴中三贤图(张翰)

第二个方面,服药。魏晋风度的第二种生活方式就是服药,这里的药是一种叫做五石散的矿石药,这种药现在已经失传了。这种药即使出来,国家药管局也不会批准,因为这种药是有毒的。矿石在中国古代可以用作药,春秋战国时期服用石药已经相当普遍,六朝人服石,又称服散,服用最多的就是五石散。五石散又名寒食散、五石汤,一般认为有五种矿物质组成,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皆为温燥之药,具有温阳益气助火的作用,所以服药之后会全身发热,精神狂躁。根据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当中的分析,这个药毒性很大,它是温性的,服了之后有正反两个方面。正面的如果服食得当,它使人的精神开明。《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他说服五石散服得好,不仅可以治病,而且精神健康。但是,服不好的也大有人在,根据鲁迅先生的分析,五石散服的不好,加上不善于导养,很可能会出现中枢神经中毒。鲁迅先生说西晋有一个名士叫皇甫谧,他非常有名,是当时的一个高士,他也服过散,但是服得不恰当。皇甫谧写过一篇文章,说到自己服散之后经常发狂,非常痛苦,甚至有的人变成痴呆。他曾上疏说:“小人无良,致灾速祸,久婴笃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十有九载。又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我分析最主要的是服散之后要有一些辅助的治疗,要花很多钱服一些发散调理的药,何晏有的是钱,皇甫谧穷苦不堪,他根本没钱做后期的辅助治疗,结果中枢神经中毒。鲁迅先生说服了药之后,他们的脾气狂躁、高傲发狂。魏晋的名士,脾气都很大,有的行为在我们看来有点不可理解,比如有一个苍蝇在他身边飞,他狂躁之下会拔剑砍这个苍蝇,甚至追这个苍蝇,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不是有病吗?确实有病,因为服五石散不当。但是服五石散形成一种风气,服五石散,我们不能说是标配,但也是一个名士的标志。也就是说服五石散形成风气之后,大家都去追寻。有的人明明没有服五石散,也没有钱服,他就装服五石散躺在路边,人家问他干什么,他说我是服散之后在路边休息,这就是东施效颦。

王弼、何晏所代表的正始名士服五石散,竹林名士饮酒。我个人分析,服药是高消费,要花很多钱,所以像何晏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才能够负担得起,而像嵇康、刘伶这些人很穷,阮籍也很穷,所以只能饮酒。我觉得这跟他们经济收入有一定关系。当然,有的竹林名士也服药,嵇康也服药,嵇康的服药次数比较少,不像何晏大剂量服,而且成了瘾。鲁迅先生说竹林七贤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反抗旧礼教,所以他们是真正的魏晋风度、魏晋风流的代表人物,而正始名士何晏、王弼,特别何晏是达官显贵,是当时的当权者,曹爽政治上的主要帮手。他们的地位很高,竹林七贤跟他们没有什么交集,他们可以说是两支队伍,但是彼此之间也有一些会通,这个我们下面还会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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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孙位 高逸图(节选)

魏晋风流的第三个方面,就是两性解放。这个两性解放是我的概括,首先我要申明,这个两性解放不是指西方所说的性解放。我们看到魏晋风流中对待男女关系,也是比较复杂的,有的人很纵欲,像何晏。但是像竹林七贤,像阮籍、嵇康,《世说新语》没有他们纵欲的记载,只是看到他们喝酒。《世说新语·任诞》里面记载:“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这段就是记载阮籍在男女两性上放荡不羁,所以我这里说的两性解放主要是在行为上冲击礼教上的解放,并不是说好色或者纵欲的意思。这段说的什么意思?朋友们也都知道这段故事,阮籍的邻居有一个妇女,她长得很漂亮,“当垆酤酒”就是开着酒馆,阮籍和王戎经常到这个小酒馆喝酒,阮籍喝醉,干脆睡在当垆酤酒的这个妇女边上,她的丈夫开始很怀疑,观察半天也觉得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仅此而已。我们看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其达而无检,皆此类也。”阮籍的邻居有一个少女,有才色,长得漂亮,又有才学,但是非常遗憾,未嫁而卒,也就是早死。阮籍跟她没什么关系,也从来不认识,但是却到他们家吊唁,哭得很哀伤,这岂不是有点瓜田李下,不打自招吗?中国人对这些事情非常敏感,阮籍这么做,人们肯定认为,他是不是跟这个女子有什么不轨行为。所以《任诞》里面记载“达而无检,皆此类也”,也就是说他很多行为异乎寻常,但是在我们今天看来也是可以理解的,阮籍对当时的礼教非常反感,所以他要故意以这些行为去破除它。还有一个记载,阮籍的嫂嫂回家,阮籍和她话别。古代的礼仪,叔嫂之间要避嫌,不应该有交集来往,特别在有些礼节上要注意。有人讽刺他,阮籍说了一句话“礼岂为我辈设也”,也就是说这个礼难道是为我辈来设的吗?所以,鲁迅先生说竹林七贤的行为都是有感而发,都是带有一些破坏性,甚至有一些反驳性。

《世说新语》还有一门叫“惑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些极端的行为,表现在对女性上面,就是男性对女性的溺爱、沉迷。大家看“荀奉倩与妇至笃”这段文字,荀奉倩就是荀粲,荀粲是曹操的大谋士荀彧的儿子,荀彧生了很多儿子,其他的儿子都信奉儒学,唯独他(荀粲)信奉老庄,荀粲经常和他的兄弟辩论,他提出“言不尽意论”。他娶了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为妻,夫妻感情非常好,但是他的妻子得了热病,在今天看来这个热病实际上就是肺炎。肺炎会发高烧,而且在古代没有什么特效药,所以他的妻子冬天得热病,浑身烧得很难受,荀粲自己跑到庭院当中,脱光衣服,冻得像冰棍一样,然后回来以他的身体贴着妻子,来给她物理降温,这个行为在当时人看来实在不堪入目,所以叫“惑溺”。他妻子死了之后,他没多久也因哀伤过度而死了,所以后人讥讽他,说他为情所惑,为色所溺。但是,荀粲有他的女性观,他说“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是说女人有没有德没关系,主要是长得漂亮。当时有一个名士叫裴楷,他听说之后,就为荀粲解围说:“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这是荀粲一时说漏了嘴,不是他的真心话,希望后人不要为这句话所迷惑。在我们今天看来,荀粲倒是一个深情之子,甚至也可以说是古代的贾宝玉。在六朝的时候就出现这样的人物,也是惊世骇俗的,这说明也只有在当时两性解放思想下才出现这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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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洛神图

在魏晋的时候出现了很多悼亡文学作品,像文学家潘岳特别善写悼亡题材作品,它们是中国古代文学当中一道亮丽风景,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女性地位得到提升,得到男性的尊重,甚至像魏文帝曹丕都写过《寡妇赋》,他的兄弟曹植也写过这样的赋,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也写,因为他们觉得即使是妇女,她们在当时也是值得尊重的。我们再看《世说新语·文学》当中“孙子荆除妇服”这段记载,孙楚的妻子死了之后他给她服丧,服丧期满之后,写了一首悼亡诗,给他的朋友王武子看,王看了之后非常感动,说“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看了之后不知道这个文章是从你的真情当中产生的,还是我读了这个文章之后情生于文,产生一种悲悼之情。所以,“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人看了之后,感到非常悲哀,从而越发珍惜活着的夫妇之间的情爱。在我们现在看来,这些记载也是非常有人文价值。中国古代,妇女地位很低,“三纲五常”中有“夫为妻纲”。在六朝的时候出现了这样两性解放的轶事,《世说新语》做了生动的记载,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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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钱贡 兰亭雅集图卷(节选)

第四个方面,重点谈一下放情山水。在《世说新语》中,记载了很多名士与山水田园的不解之缘。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山水美学、山水文学是从魏晋开始的,特别是东晋南渡之后,世族文人从北方洛阳一带来到风光秀丽的江南,名士们在对自然林野的经营管理中,刻意将它朝着田园化方向发展,既“尽幽居之美”,又“备登临之美”。西晋文人石崇、潘岳,东晋文人王羲之、许询,刘宋文人谢灵运,都有吟咏自己庄园宅墅的作品。

西晋时期,有石崇的金谷诗会,金谷是石崇在洛阳附近经营的庄园。《世说新语》有一处提到,王羲之听说别人把他和兰亭名士的聚会比作金谷诗会,特别高兴。我们都知道兰亭雅集留下了千古不朽的兰亭诗集和兰亭书法(即《兰亭集序》)。过去人们往往把《世说新语》的名士和山水的关系仅仅看作是解释老庄,或者是他们安逸的生活方式,其实不然,在我看来这是《世说新语》把家国情怀、人生志向和山水结合起来的一种记录,具有重要的价值。比如《世说新语》记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渡过江来到江南的那些名士,每到天气晴好的时候,就相约来到新亭,这是离建康(今南京)不远的一个风景点,“藉卉饮宴”就是指在草地上铺上席子,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野餐,在草地铺上席子开怀畅饮。当时有一个名士叫周顗,他发出感叹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他的意思说今天风景固然好,但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洛阳现在已经沦为五胡之地,所以叫“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大家听了非常悲哀,虽然当下有风景,有美酒,但是想想过去的美丽山河都已经沦陷,所以大家产生了山河沦丧的故国之哀。在这时候唯有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王导突然变脸发怒说“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他说你们哭哭啼啼的多不争气,应当齐心协力想办法收复失地,克复神州,不要作相对哭哭啼啼的楚囚之态。这段话可以看出,《世说新语》里面讲的山水欣赏,实际上是和故国情怀结合在一起的,那些名士并不是到了秀丽的江南乐不思蜀。过去人们说那些名士到了江南乐不思蜀,有没有这类人?有。有一个大名士叫孙绰,他写过《遂初赋》,他反对桓温北伐,他的意思是东晋应该固守江南,北伐费力不讨好。人们认为孙绰有一点偏安江南,但是很多名士,特别像谢安、谢玄叔侄,还有桓温,他们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北伐,而且像桓温的北伐还是取得很大成就的。再看第二条。《世说新语·言语》:“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卫洗马就是卫玠,晋朝的大名士,他是大书法家卫恒的儿子。他渡过长江来到南方的时候,形神惨悴,他特别的悲哀,对左右说:“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也就是说他要渡江的时候心情特别悲哀,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对着江水茫茫,百感交集,他说假如真有心肝,谁能排遣这种故国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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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待渡图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桓温北伐燕国的时候,经过金城,金城现在应该属于江苏的镇江,在建康的东北面。桓温曾经当过琅邪太守,这个琅邪是侨郡,原来的地方在山东诸城一带,但是东晋南渡之后,在江南设立很多侨郡,所以这里的琅邪金城,就是指句容这一带的郡所。他当琅邪太守的时候是十年前,所以北征再度经过琅邪的时候,看到当年种下的柳树已经十围,这时候他已经是晚年。他慨然伤感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的意思说,树都十围了,人何以堪!我们知道人的寿命肯定不如树,树已经十围,人的生命很短。他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他攀执着这个柳条流下伤感的眼泪。北朝的庾信写《枯树赋》,里面就引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后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形成一个典故,伤叹人在自然面前生命短暂,性命不居。所以,我们说,这里的山水是和人文情怀、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的,这是我们读《世说新语》相关记载的时候应该关注的。

当然,有没有把山水作为个体感情的宣泄,把它作为纯粹的审美对象的记载?也有。《晋书·顾恺之传》:“还至荆州,人问以会稽山川之状。”会稽就在现在浙江的绍兴。顾恺之从绍兴回来之后,人家问他,你去绍兴看了山川之美有什么感受,他说了一句话“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看到千岩万壑秀丽的姿容,草木覆盖在山野之上,好像云彩飞扬、霞光灿烂一样。这段名言后来经常用作一些古建筑的题匾。这样的记载还是很多的。“简文入华林园”,简文帝入华林园,华林园是一个皇家的园林,他对左右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他说看到这个华林园,感到在自然当中找到心领神会的、与自然合为一体的美感。翳然林水,“翳然”就是指秀丽的山林和湖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濠濮是位于安徽和河南的两条河流。传说庄子和他的好朋友惠施在濠水这个地方辩论,自娱自乐,庄子说濠水上看到鱼很快乐。惠施反唇相讥:“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之乐?”庄子也回了一句:“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这就是一种名家诡辩和庄子的善辩。“濮”就是指庄子在濮水钓鱼,感到特别潇洒隽逸。“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简文帝感到鸟兽禽鱼和自己合为一体。大家去颐和园后湖,有一座园林叫谐趣园,乾隆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园林,那里面的意境就取自于“濠濮间想”、“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是指一种和谐的美,从美学上来说是一种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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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文徵明 桃源问津图(节选)

还有在山水当中寻找英雄主义的悲慨之美。“桓公入峡”,桓温沿着长江入峡口攻西蜀的时候,“绝壁天悬,腾波迅急”。古代船行在三峡边上,特别危险,随时有颠覆、死亡的可能。桓温是一个英雄,他慨叹“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既然当忠臣就要随时捐躯,所谓忠孝不可两全。既然想当忠臣就不能当孝子,因为孝子在家伺候父母,你要当孝子就不能当忠臣,当忠臣就不可能当孝子,所以古代有人说忠孝不可两全。这段记载是非常精彩的,我们读了之后,便可体会《世说新语》当中这样对山水的品鉴、对山水的审美,饱含一种英雄主义精神。

《世说新语》没有提到陶渊明,但是《世说新语》的山水品鉴是影响到了陶渊明的。陶渊明作为魏晋风度的一位著名人物,他的《读山海经》,他对田园美欣赏,实际上是从前代那些名士们的山水鉴赏活动中发展而来的。陶渊明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实际上也是跟《世说新语》记载的山水品鉴存在直接的继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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