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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求淦|老裁缝

 安福县南乡风物 2022-07-27 发布于广西

老   裁   缝

王 求 淦


写在前面:读作者的《老裁缝》一文,也唤醒自己儿时的记忆,父亲也是一位裁缝,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以此为业维系着家庭生计,且在十里八村小有名气。但直到看见此文,才发现那些熟知的工具及动作细节也伴随着我的童年,可我却无法像作者一样,将父亲与裁缝两者一体间叙述的如此细腻生动,画面立体,学习并感恩——小编。

父亲,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四日午时生。算命先生说,出生时辰好,有福气。谁相信?!

十一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丢下可怜的他和弟弟。兄弟俩抱着哭天喊地,无奈皇天又把他们兄弟分开,就在他们熟睡中弟弟被别人抱走,一素不经事的爷爷还三天两天不着家,最后干脆不回家。可怜的父亲孤苦伶仃,幼小的心灵,感觉世界天昏地暗,风雨飘摇。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孩怎么能承受如此大的打击?泪水流干,苦水只能往肚里吞。

世间还是有好人。在危难之际,他的母舅(洋村)李思秀把他接到家中,看着孩子小又读不起书,身体又非常单薄,舅父不忍心让他种田,想起《增广贤文》:“家有良田万倾,不如薄艺在身。”便谋划给父亲找一个德艺双馨的师父,让他从师学艺。把父亲送去王老裁缝当学徒。王老先生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好裁缝,是个艺高的手艺人。看着父亲单瘦的模样,王老裁缝怎么也不肯收,最后看在舅舅的私情上,勉强答应收下。

父亲十二岁进王门拜师学艺,开始主要是给师父家斫柴挑水,看牛养猪做家务。经过几个月后,师父感觉父亲人虽单瘦,但手脚灵活嘴甜人憨,吃得苦受得委屈,通过了第一关,被师父留下来。

白天照常做家务。只有晚上,师父才叫拿针,旧时裁缝,全靠手工。开始在一块布上反复练习针脚,每针长短一样,匀称,平整一条线,缝好一条线后,交师父验视,指出毛病,然后把线头剪掉,抽出线,再缝。练完针脚练针法,即:上下针、锁边针、倒扣针、扣眼针、锁缝针,反反复复地练,在一块块的小布上呈现各种针法,有如一幅幅清新素雅的写生和水墨画交由师父审阅。师父很严历,连立身坐姿、穿针引线、左手握衣料,右手拿针,各个手指分工和姿势都有规矩。父亲没少挨师父训罚,师父脾气坏,动不动便举起尺子打过来。你还得不吭声忍着。父亲心灵手巧,悟性好,言行举止终于入了师父的眼。师父看他是一棵好苗子,便慢慢地教他学缝扣眼、钉扣子、绞扣襻、打扣襻。这些小手艺过关后,才开始学习缝制衣服。聪惠的父亲身处贫寒,心思进取,忍辱负重,立志有为。瞅准每一次给师父打下手的机会,悄悄学得好多零星门道,为缝制裁剪打下良好基础。

最初缝制,也只能叫你缝制小件东西,如小孩衣裤、大人的短裤头等简单衣服。师父不会轻易让徒弟冒险,也不会轻饶做坏衣服的徒弟。能不能尽早上手,得看个人的脑子聪惠程度。父亲眼里看,手里练,没有实物,用手空比划,心里慢慢回忆默计在心。快出徒的师兄,也是父亲巴结讨好的对象。帮着洗衣、铺床、收拾东西,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早日取得真经。三年过后,师父还要留他下来帮工,父亲再三考虑,要真正成为吃五方的匠人,不做坎井之蛙,还得参师才行。各个师父都有各自的特长和拿手好活,参师一年后,果然,父亲又学到了原来师父这里没有学到的技术。就这样父亲又连续参师二个师父。终于提着裁剪行走乡里,自己独当一面,还真是多亏了师父们的言传身教。

打铁还须功夫硬。裁缝全是手上功夫,那是平日里的积累。好裁缝是练出来的。父亲没上过学,但勤奋刻苦,肯动脑筋,精于琢磨,为掌握更好的裁剪技术,自己的几件旧衣服,也拆得七零八落,前襟后背衣袖衣领,怎样节省布料,怎样做美观大方。慢慢摸索出:肚子大的人前襟要加料,背有驼人的后面要加料,胖子裤裆要大,瘦子裤裆要小。实践出真知,持之以恒,一直研究自己的专业。很快,父亲就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于是顾客盈门,衣料成堆,生意红火。并且赢得了少女的芳心,我妈妈就在这时看上了父亲的人品和才能,许多登门提亲的都被拒之门外,非我父亲不嫁。

年轻的父亲,通过多年的打拼,风华正茂,斯文达理,衣着讲究,干净整洁,就像一个书生风度翩翩。走村入户,用一把剪,一根针,一把尺,在一块块红、黄、蓝、绿、紫、黑、白的布料上,描绘人间美丽,装扮乡民,温暖人间,照亮了自己,获得了乡亲们的好评,也赢得了自信人生,终致改变命运,开辟新的天地。

父亲的裁缝工具简单又少,最早只有裁衣大剪刀、铁尺、竹尺、皮尺、灰袋、画粉、大小手针、顶箍、还有熨斗。和母亲结婚后,俩人节衣缩食买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当时父亲引领潮流,也是农村最早买缝纫机。

清晨,朝阳还没探出头来,父亲就开始了每天的繁忙,打扫庭院,抹桌子,擦缝纫机、上油。小时候的我,时常站在旁边看稀奇,尤其是他制衣裁布用画粉时,手拿画粉,总是从容果断,绝不拖泥带水而迟疑不决。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用画粉袋,一人操作仅凭俩手,一条纱线索子从装有粉红色画粉的小布袋里左贯右出,左手捏着画粉袋出线头置于布面一端,右手拉粉线从布面而过,将线贴于布面,用右肘根压住粉线另一端,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逢中拈起粉线,轻轻一弹,手起粉落,线条就印在布面上,反反复复,不一会布料就呈现出满是直线和几何图的衣料图案。那优雅的动作就像一位美术大师挥笔描绘大好河山,他是那样富于激情和美感,那种艺术的美,温暖我的心,每次都使我看得入神,舍不得离开。父亲记忆特别好,给人做衣量体的零零碎碎的尺寸从不记在纸上,全记在他脑子里。有时我还站在缝纫机旁边看父亲缝衣,看他把一块花布演绎成花衣服的过程,十分有趣。他手脚敏捷,一块块的花布料在他手上翻来复去,很快就拼接成了漂亮的花衣服。

父亲最擅长做便衣(便衣,乡村土话),即开襟衣衫,不管是对开襟,还是右开襟,他都相当拿手。最得意的是做得一手漂亮的布钮扣,男服多用蜻蜓扣、春蚕扣(亦叫一字扣),女服多用蝴蝶扣、菊花扣。还有男女通用的树枝扣、琵琶扣。做布扣先要绞布襻子,父亲选好一块布用剪刀弯弓在布上使劲推拉后,将布一条条斜剪好,然后将布条双对折用小针缝合对折口,左手挾布条,右手拿针线,他动作麻利,敏捷迅速,技术娴熟,只见针线飞舞,一根根圆而细长如长豆角样儿的布襻子就绞好了。别看很容易,缝得轻描淡写,实则需要扎实的功底,功夫不过硬,绞出来的布襻子就像加工的鸡肠子,扁扁的,打不了布襻。父亲将绞好的布襻子做成一个个蜻蜓头,一对对蝴蝶结,公扣母扣,结对成双。真像一件件小工艺品,十分漂亮。男女便衣美观大方,布襻扣子经久耐用,过去村民最喜爱穿这种衣服。

父亲与时俱进赶时髦。喜欢做新潮的中山装,他想了很多办法,中山装的衣领,口袋是关键部位,于是就将中山装的各种型号的前襟后背衣袖衣领,上口袋(上方下圆),下口袋(上小下大)全部用牛皮纸剪出样品,然后根据不同人的身材适当调整一下尺寸,用起来十分方便不误工。缝制时如衣领,口袋这些主要部件都是亲自做,不会让徒弟缝。每做出一件中山装,他都要反复检查,熨平,剪掉所有线痕,连每个扣子,扣眼都要一一摸过。他做出的中山装美观得体,不管年轻人、中老年人穿上潇洒帅气魅力无比的风度。父亲常说,一个裁缝,一针一线缝出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一件衣服穿出去的,都是自己的名声。

父亲还会做山里的大布口袋,这也是他的绝活。一般师傅都 不会做。那时候山里人,进出交通不便,全靠肩挑,出山收粮食,外出运山货,都离不开两条结实宽大的布口袋,父亲正是看准这一点,以独特的眼光锁定这技术。一天天,一月月,父亲从苯拙到灵巧,全流程拿下这些技术,成为附近山民眼里无比神奇的口袋师傅。布口袋上小下大,下面装东西,上面能挑,既要结实,又要牢固,还要美观大方,实用方便。附近山民做布口袋都是找他做。山民们都夸:“稳师手艺好!”

父亲除了在家做衣服,也下乡做“乡工”,即上门做衣。尤其是天热做夏装、冬天做棉衣和冬装。上门做工是按天计收工钱,不需计件算钱,主人只管三餐饭。做乡工父亲每天早出晚归,路远的有时在主人家住宿。每天早起到晚,埋头干活。主人希望做的衣服细致一点,好一点,做的快一点,做的多一点。每家主人招待热情,一天三餐,除了新鲜小菜还有点鱼肉豆腐浑菜上桌,还有上烟上酒的,父亲不抽烟,能喝酒,但做乡工期间从不端杯,只吃些茶饭,鱼肉好菜在主人劝说下,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父亲终究苦过来的人,能体贴为主人着想,那时农村还很苦,大家生活挺艰难。每天都争取给主人多做几件衣服,有时天黑了,主人都推他收工,他还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乡亲们都夸他人品好,做的衣服又快又好,穿着舒服又漂亮。父亲给乡亲们留下了好名声。尤其在乡下有时男女婚嫁“开剪”, 个个都争着请父亲上门“开剪”,乡下人讲礼信,不但好酒好菜款待,还会封红包,虽然钱不多,最多一斤肉钱,父亲都很少受纳。

父亲为人厚道,手艺好,一到村里做工,各家纷纷预约,你家两天,他家三天,轮流请,各家孩子多,单衣、棉衣做一堆,最多人家有时要做十来天,整个村子一圈做下来,要做一两个月。

父亲一生以裁缝为职业,做衣十分考究,为人着想,体贴民情,用布裁衣节省布料。那时买布要布票,布票不够用,父亲常常一块布料有时大人小孩共用合理裁剪,遇上布料不够,衣裤口袋用旧布代用,衣服,裤脚用旧布吊边,即不影响美观又节省了布料。做衣服剩下的各种花布头,也给主人想办法,七拼八揍做成一件小花衣,给小女孩穿上十分喜气。家庭困难的有用装肥料的尿素袋拆洗做汉衫,短裤,父亲也会按主人要求做好衣裤。每上门做一家衣服,把裁剪下来的布头、布条、布角收好交给主人。在自己家里做衣服,每做一件衣服,他会把剩下的边角布料织好扎成一绺,塞进衣服主人新衣口袋里。平时有人向他要块边角布料,怎么也不会给。父亲为人善良,人品好,做衣服收工钱很实惠,实在困难的还打点折。有时付工钱,有的差二角,三角,他也会舍掉,在那时二、三角钱还真管用。有的一时没钱,工钱也赊欠,实在没钱的挑担柴也就抵账。这些微小细事让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让人感动,父亲深受乡亲敬重而看得起,几十年他行走乡间方圆二三十里,甚至跨出县界为人缝制衣服。

每年临近年关,父亲是最忙,最累的时候,那时农村要到年终才分红,乡亲们要等到这几个钱去买布做新衣。家家要赶做新衣,尤其是小孩要等穿新衣过年。时间紧,衣服多,父亲总是准备几个罩子灯,叫我擦得铮亮,点灯熬油为乡亲们赶做。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围着炭火守岁,父亲和他的徒弟一直在紧张的忙活。嗒嗒嗒的缝纫机声,时急时缓,时响时歇,似乎喘着粗气,累得也在叫苦。没拿到新衣的乡亲,三三俩俩地守候着,焦急的等待着,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又来,实在做不完,父亲就跟他们商量,先做小孩的,大人的可在初一早上或晚上来取,不影响穿新衣去拜丈母年,他们才肯离去。缝纫机声直响至四处鞭炮齐呜,家家开财门。父亲全身疲惫,眼睛红肿,看着就心疼。母亲有时怨怪父亲不该接那么多活。父亲总是无奈地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大过年小孩要穿新衣,你做这一行,你不帮谁帮。

父亲大半辈子缝衣与针线打交道,一针一线曾化为我们一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他一直深爱这个职业,成了一个老裁缝。解放初期好友给他安排工作,他都谢绝。50多年来,他从手工到缝纫机,从乡亲们织的家布,印花布到士林布、洋布、咔叽布、灯芯绒、的确良、的卡、毛哔叽、哗达呢,丝绸、呢子;从普通便衣、便裤到内衣裤,工作服、罩衣、棉衣棉裤,从普通童服到花式新童装,从青年学生装、列宁装到中山装、休闲装、喇叭裤、吊带衫、旗袍、连衣裙、真丝衫、娃娃衣、男女式长短大衣······老裁缝亲自经历过这些服装的全部缝制过程,也见证了南乡民间服装传统习惯与日益变化的新式服装。

随着时代的发展,男女各种衣饰成品服装遍布城乡,乡村缝衣慢慢被淘汰,再难见滴滴达达的缝衣声走村穿户。父亲年事已高,家里缝衣机早已无声,但父亲缝衣精心做工,一丝不苟,一个老裁缝虔诚对待“缝衣手艺”的精神,于我却依然明亮。敬佩父亲 ,内心有时感到父亲就像一枚针,一根线,行走乡间,装扮别人,绣出了人间美好,绣出了人间亲情,绣美了生活,绣出了自己的人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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