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红楼梦》第一回叙事技巧浅析——从博尔赫斯说开去

 昵称37581541 2022-08-04 发布于江苏

图片

作者:杨贵堂

图片

二十世纪的某一天,一位阿根廷作家突然想到了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原来这位有英国血统、曾在剑桥大学读书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读到了弗兰茨·库恩博士译成德文的《红楼梦》,总体印象是:“全书充斥绝望的肉欲。主题是一个人的堕落和最后以皈依神秘来赎罪。”他还就红楼叙事发了一通感慨:

第一章叙述一块来自天上的石头的故事,这块石头原是用来补天穹的漏洞的,但是这件事没有做成。第二章叙述主人公出生时在舌头下含着一块玉。第三章向我们介绍主人公“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然后,小说稍不负责或平淡无奇地向前发展,对次要人物的活动,我们弄不清楚谁是谁。我们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子的房子里迷了路。这样,我们到了第五章,出乎意料,这是魔幻的一章。到第六章,“初试云雨情”。这些情节使我们确信见到了一位伟大作家。而第十章又证明了这一点,该章绝不逊于埃德加·爱伦·坡或弗兰茨·卡夫卡:贾瑞误照风月镜。

图片

他就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1986年),读到的德文译本是五十回节译本,章节与中文的回目也不一致。这段话见于他的《曹雪芹〈红楼梦〉》(转引自《中国作家网》)。博尔赫斯将《红楼梦》与爱伦·坡或弗兰茨·卡夫卡相提并论,让他的一些中国粉丝感激涕零,也让不少的中国读者感慨万千。爱伦·坡是十九世纪美国作家,卡夫卡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先驱和宗师,而曹雪芹是中国古代小说作家。曹雪芹真的可以比肩西方近、现代西方顶尖作家吗?这里简略分析一下《红楼梦》第一回叙事技巧,借以正确理解博尔赫斯的论断。

图片

(一)讲述与描述

《红楼梦》从一开始就采用了讲述方式: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图片

叙事者换成“石头”,故事转入人世,也还是采用讲述方式: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一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图片

这种叙事与明清时代的其他白话小说并无二致,与西方传统小说如卜迦丘《十日谈》亦无分别。“讲述”通过历时性的叙述,提供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人物的有关信息。“讲述”时,叙事者不仅可以提供事件的背景、发生发展过程和结局,而且可以对人物直接进行评说和判断。因叙事者与事件之间有一定的距离,“讲述”常用过去时态和概括法交代故事,如《中国古典短篇小说选》中的《自作孽》:

话说万历年间,徽州府祁门县有一个老秀才,姓黄名舆,表字遵行,为人甚是慈善,兼且索性端介,言行不苟,居于乡里间,人都称是个淳厚长者,家产要算不足,才学也只平平……

图片

《红楼梦》并没有一讲到底,就在第一回中,“讲述”快速变成了“描述”,变成了“展示”: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

图片

“描述”是与“讲述”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语式。按照美国叙事学家华莱士·马丁的分类,描述是“一种给定了场面的,戏剧性的,现时性的叙述语式”,叙事者与人物的距离非常小,在第一人称的视点中,叙事者与主人公常常合二为一。在描述性的语式中,作者一般不介入叙事,不直接对故事中的人和事发表评论,而是通过细致的描述使读者自己看到事件的过程,做出自己的判断。卢伯克曾经指出:“直到小说家把他的故事看成是一种显示(描述),看成是展示的,以至于故事讲述自己时,小说的艺术才真正开始……”

图片

(二)视角与空间

“讲述”用的是嘴巴,“描述”靠的是眼睛和知觉,转入描述语式后,视角和空间问题就会凸显出来。《红楼梦》有明确的空间意识,视角应用也很成熟。第一回开始,交代“顽石”来历,称自经锻炼之后,“顽石”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不堪入选,遂在青峺峰下,对着浩瀚宇宙,自怨自叹,没日没夜地悲泣号哭: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

图片

这里,随着“讲述”转向“描述”,视角瞬间明晰起来了,“俄见”显然是“顽石”所见,一僧一道“骨格不凡,丰神迥别”,也是“顽石”的感知。空空道人见到石上所记时,也是用的人物视角: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

图片

这个“忽见”,显然是空空道人所见,“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也是空空道人的感知。使用第三人称描述语式,采用人物视角,叙述与感知是分离的,声音是叙事者的,视线、感知都是人物的。而在讲述语式中,表达人物的所见所知的方式是叙事者转述,与描述语式有很大区别。

再看第一回结尾处的一段描述: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 ,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得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图片

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是从甄家大丫鬟眼中所见,“乌帽猩袍的官府”,也是草民对太爷父母官的称呼,叙述者显然是借用了甄家大丫鬟的视角和认知,因甄家大丫鬟“隐在门内”,视线低,身份卑微,反衬出军牢快手的气势和新任太爷的威严。“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一句,省略了主语,但显而易见,仍是甄家大丫鬟,也正是她听到了“一片声打得门响”,门内门外再次构成对比、形成反差。

人物视角是受限的,全知视角不受限。利用人物视角的受限,正可形成一种遮蔽,造成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叙述者当然知道,甄家大丫鬟名唤娇杏,“乌帽猩袍的官府”正是雨村。二人此前曾经对过眼神:一个寻思,“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一个妄想,这女子心中有意,必为巨眼英雄、风尘知己。而此时,只从娇杏目中看出,借用娇杏感知,只说面善,引而不发。到了晚间,即有军牢快手前来打门,暗示大轿中的雨村瞥见并认出了隐在门内的娇杏。若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直接点明娇杏看到了雨村,雨村认出了娇杏,必致平淡无奇,寡淡如水,“不成文字”(脂批用语)了。

与视角密切相关的,是故事空间。故事空间不仅是虚构故事中人物和事件的发生地,同时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人物视角显现的故事空间既可以是故事中真实的空间,也可以是与人物心理活动、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的想象空间。前文所引士隐与雨村中秋对酎一段,写到雨村即兴赋诗,故事空间既是客观写实的,“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也是人物想象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正是贾雨村的内心渴望。王国维有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对于空间表述,中西文论,并无二致。

图片

图片

(三)预叙与补叙

西方叙事学家研究小说,提出“话语”与“故事”之分,“故事”在底层,为有因果关系而接续发生的系列事件;“话语”在表层,是打乱了因果关系和时序排列的文本呈现。基于“话语”与“故事”两分法研究叙事与时间的关系,从时序方面揭示“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关系,西方叙事理论分出正叙、预叙和补叙三种情形。通常认定,故事是已经发生了的,话语(文本)从一个设定的时间节点开始,沿故事时序往前走,即为正叙。若超越当前时间节点,提前叙述后续事件,即构成预叙(闪前),若补充叙述当前时间节点之前发生的事件,即构成补叙(闪回)。

整体而言,《红楼梦》以正叙为主,聚焦于主要人物,按事件时序展开,并将情节集中在较短的时段内,其中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集中在一年之内。正叙途中,或由叙述者直接出面,或用人物,或用梦幻,补叙前情,预叙未来。也就是说,西方现代叙事学提出的正叙、补叙和预叙三种情形,在《红楼梦》中都有使用。

预叙在《红楼梦》第一回就已经多次采用。叙事者在交代故事来历时,随即预叙了故事结果:“顽石”下世历劫,复归大荒,石上录下“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甄士隐在炎炎夏日登场,随即入梦,得见一僧一道:

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图片

这第一个度脱的就是甄士隐,就在第一回中,由空空道人实施,此处又一次构成了预叙。僧人言称“一干风流孽鬼,已有一半落尘,尚未全集”,构成补叙。此处有脂批云:“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此时香菱(英莲)已有三岁,“石头”即将随宝玉诞生而进入红尘。梦醒之后,甄士隐来到街面,适逢僧道二人出现,随即预叙了香菱即将被拐,也在第一回中兑现。

出现在甄士隐梦中的一僧一道,不仅补叙了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前世,也预叙了二者进入人世、绛珠以泪偿情的缠绵情事,道人随即附和评论道:“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预叙在西方古典小说中并不多见,人们熟悉的采用预叙手法的小说,当属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小说是这样开篇的:“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那天他父亲带他去探索冰块。”预叙体现了小说家在时间处理上打破经典叙事模式的尝试。《百年孤独》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是20世纪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融入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这些评语,用在《红楼梦》上则无一不当。《红楼梦》中的预叙,主导着我们的阅读进程,影响着我们的阅读体验,让我们时刻牢记人物的来历和归宿,时时走入人物的内心,感受他们的心律跳动。当我们读到黛玉流泪的时候,一定会回想起第一回中一僧一道的对话,想到以泪偿情的誓言……

图片

图片

(四)幻像与真相

第一回中,叙事开始,一僧一道在青峺峰下,对着茫茫宇宙高谈阔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为小说营造出迷离的氛围,奠定了神秘的基调。移步太虚幻境,直接点出了真与假、有与无的命题:“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小说叙事,也在幻像与真相之间徘徊,让人心生疑惑,急于刨根问底。“石头”初现,质本粗蠢。那僧施展幻术,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那僧仍觉不足,又赋予神奇功能,镌上数个文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下世历劫,复还原质。那么,“石头”就经历了石变玉、复还石的循环,幻像复归真相,“色”转变为“空”。

再看一僧一道,“骨格不凡,丰神迥别”,“石头”赞其“仙形道体,定非凡品”。此处脂批提醒:“这是真像,非幻像也。”一僧一道再次出现,在甄士隐的梦中,没有形象描述,只说且行且谈。脂批称“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从士隐反应、称呼判断,应该仍是“骨格不凡、丰神迥别”的仙师形象。

转入人间,到了姑苏阊门十里街仁清巷,一僧一道形象大变,外形脏乱,疯疯癫癫,脂批称为幻像: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她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图片

此处脂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

再到第二十五回中,又具体描写一僧一道形象,那和尚: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那道人: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道人度脱士隐时,也是以幻像形式出现的: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图片

此时,甄士隐的形象已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甄士隐初次露面,是一乡绅形象,“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经历了丢失幼女和火灾毁家的双重打击,投奔岳丈家,书中写道: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图片

此时的甄士隐出来散心,“拐杖挣挫到街前”。这让人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孔乙己是如何到得咸亨酒店的?那必是比甄士隐更为艰难的“挣挫”。而当解读《好了歌》之后,甄士隐又仿佛能够健步如飞起来: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图片

红楼世界,梦幻相接,真假难辨,时时把读者引向人类的终极之辨,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这与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情形实在难分高下。

图片

(五)话语空间与故事空间

西方叙事理论基于“话语”和“故事”两分法,将叙述行为发生的空间称为话语空间,将故事事件发生的空间、亦即人物活动的空间称为故事空间,合而言之,为叙事空间。

话语空间指称作者在什么样的场合、跟哪些受众叙述故事。一般来讲,第一人称叙事,有时会强调叙事空间,即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如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里第八章是这样开头的:“在山谷里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有位年轻女子坐在躺椅上看书。我每天开始写作之前都要用望远镜观察她一段时间。”“现在我看见那只蝴蝶落在她书上,我要考虑到用那只蝴蝶来写实,比如描写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把它写得与这只轻盈的蝴蝶有些相似。”以此来制造仿真效果,显示写作状态,暗示作品主旨。

而第三人称叙事,较少提及话语空间,多数情况下是因为没有必要。《红楼梦》采用第三人称,细说起来,叙事空间颇为复杂。首先,小说将话语空间摆在了传统的书场,第一回开首,即听一声召唤,“列位看官”。这当然是传统的说本套路,我们在《金瓶梅》及之前小说中早有领教,不足为奇。奇的是,话语空间随即转到了洪荒宇宙,小说内容录于青峺峰下的大石之上,受众也变作了宇宙中有灵的万物。而后,空空道人作为受众抄录下来,传奇问世,话语空间转移到了人间,最终进入悼红轩,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后传世——这当然是所谓的“画家用烟云模糊处”。那么,《红楼梦》这么设置话语空间的意图是什么呢?

《红楼梦》的故事空间也是一样,从洪荒宇宙到茫茫人海,再现到荣国府、大观园,人与神二元世界是相通的。具体地说,故事起源于洪荒宇宙,由太虚幻境掌控,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进入茫茫人世,落脚在大观园中,演绎一段缠绵哀绝的爱情故事,又有诸多风流冤孽作为陪伴,而青峺峰下锻炼通灵、下世受享的“顽石”,一同见证了这些人和事。概而言之,故事发生在神界,有女娲,顽石,警幻仙子,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故事转入人世,空间涉及中都(长安)和南方(金陵、姑苏、扬州等),主要在大观园;神界与人世的沟通者主要是一僧一道,还有甄士隐以及诸多人物,他们沟通神界与人世的渠道是梦或者灵。

话语空间与故事空间的设置,实则是屈原“问天”传统的延续,“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借以寻找和确立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和价值,同时有在人间寻求知音回应的企图,正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自一开始,作者就通过对话语空间和故事空间的强调,明确自己的意图:这里要讲的故事不是一朝一代、一家一族之事,而是人在洪荒宇宙中的故事;问世传奇的目的,是向内心世界的拷问,是向有灵世界的求证,是向茫茫人海寻觅知音。一再强化叙事空间,辅以隐喻、象征与谶语,给小说营造了一种冥想的氛围与哲思的况味,不禁让人想到李白的千古名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同时,也引导读者不断思索何为“故乡”,何为“他乡”,对“反认他乡为故乡”有更直接、更深沉的感悟。这与西方推崇的终极之问殊途同归: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刘再复将《红楼梦》放在世界文学的丛林中,在与古往今来的伟大作家比较研究中探讨精神高度,强调其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一样,树立起了人类精神的崭新坐标,也因此表达了对索隐派的鄙视:

在《红楼梦》研究中,索隐派之所以显得特别幼稚乃至荒谬,就因为他们把这部巨著的无限时空简化得不仅有限而且渺小,从而使《红楼梦》遭到了巨大的“贬值”。(引自《红楼梦十五讲》)

图片

图片

图片

六)两个神话与两条线索

第一回中,曹雪芹自创了两个神话故事,明确了两条叙事线索。第一是锻炼通灵、无才补天之石,到人间受享之后复归大荒。第二个发生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引出了第二条叙事线索: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图片

脂批说明“三生石畔”用的是唐代袁郊《甘泽谣》旧典,“三生石上旧精魂”;又指赤瑕宫之“瑕”为“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神瑛侍者之“瑛”,也是一种美玉。脂批将刘长卿《戏赠干越尼子歌》中的“一花一竹如有意”化用为“一花一石如有意”,解读木石所称: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图片

木石前盟之“石”,既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石”,也是赤瑕宫神瑛侍者之“玉”石,但绝非无才补天、下世受享之“顽石”。对此,蔡义江、胡文彬等红学大家早有辨析,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详加注释,不再赘述。

木石线索相对单纯,宝黛初会后快速走近,第三十二回二人诉说衷肠,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决绝站队木石,第四十五回中黛玉言称眼泪越来越少,预告了以泪偿情的进程正在加速。而另一条线索要复杂得多,因为最初的设定过于隐晦: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图片

脂批认定“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实是对这条线索的概括说明:此石伴随宝玉进入荣府,见证了以贾家为首的四大家族由盛至衰的过程,看尽世态炎凉、悲欢离合,最终归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记录下《好了歌》及其注解中概述的人事浮沉、世事变迁。

从第一回开始,曹雪芹就是利用双线交错来组织故事,一条是顽石下世受享,一条是绛珠以泪还情。两条线索指向两个视野,一个向外,指向社会,广阔而深沉,一个向内,指向心灵,缠绵而哀婉,共同构成一支雄浑悲壮的交响曲。只是,两条线索并不均衡,前者粗壮如柱,后者纤细如藤,造成了细藤绕古树的结构形态。

采用两线结构交叉叙事,在近现代西方小说中也有使用,还发展出一种复调小说。但《红楼梦》无疑是独创,并非对西方的借鉴。

再回到博尔赫斯,这位先生不无沮丧地说:

然后,小说稍不负责或平淡无奇地向前发展,对次要人物的活动,我们弄不清楚谁是谁。我们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子的房子里迷了路。

图片

理不清这两条线索,别说博尔赫斯,不少资深红学家都经常感到迷惑,提出这样那样的质疑,认为《红楼梦》中的一些人物和事件,如群小闹学堂,贾瑞戏凤姐,二尤故事等等,游离于故事主线之外,显得散漫而随意,结构不严谨。当然,《红楼梦》是未完稿、未定稿,不完善、不周详之处在在有之,这当是另一个话题,而非小说结构上的缺陷。

曹雪芹在《红楼梦》叙事艺术上的探索,源于他对小说创作的自觉。正如第一回中脂批所言:“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曹雪芹有意识地将叙事与故事区分开来,这和西方现代叙事理论中的“话语”与“故事”两分法是一致的。单就叙事技巧而言,《红楼梦》的艺术水平在十八世纪、在全球范围遥遥领先,而且可与十九世纪以后来兴起的西方近代、现代小说比肩,这当然包括爱伦·坡和卡夫卡的作品。西方近现代小说中备受推崇的艺术手法,如在叙述方式、时序处理、视角应用、叙事空间、线索结构等方面的探索,《红楼梦》中已有应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经济发展、对外扩张,西方小说随同西方文化一起强势走向世界。《红楼梦》既没有这样的社会背景,没有像西方文学作品那样强势走向世界。但就小说艺术而言,《红楼梦》是超前的,也是超高的。《红楼梦》无疑像敦煌石窟一样,是中国和世界的艺术宝藏,值得付出努力去开掘、发现、继承、发扬。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学刊正刊订阅方式







1 邮购订阅


各大邮局(所)及中国邮政APP订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