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辨析初盛唐七言拗体律绝体裁 《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卿轻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这首诗当我第一次读时,次句“一杯一杯复一杯”着实令我吃惊,感觉李白作诗已经随意到飘起来了嘛?但是真正懂诗之后,才了解盛唐这个歌诗的全盛时期,七言格律诗的逐渐完善时期,类似崔颢的七律黄鹤楼和李白这首七绝特别的时代意义。关于这首诗的体裁先按下不表,先来看这首诗的意思。题目中提到地点人物事件,在山中-幽人—饮酒,题目三个关键词均与“道”相关,“山中”这是李白隐居之山,山中隐居是六朝道人或追求以道为主玄学的士人的远离朝堂的地方,萧梁时山中宰相陶弘景答皇帝“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谢安在避世时也隐居东山久。幽人,本意就是隐士,但是相对于李白这种隐士还不同,他们深居简出,修炼用心,道行高深,且基本没有出山的打算,这也让他们身上多了一份仙气,盛唐与中唐之间的著名诗人韦应物有句“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空灵的山中,仙人的食物落下(古人认为仙人以松为食),可能是山中隐居的仙人还没有睡下吧,空山配幽人,蓬莱仙境,海外仙山的感觉就出来了。饮酒就更不待言了,在儒释道三教中,以水比儒,以茶代禅,以酒释道,这就不难理解刘伶、阮籍、还有贺知章、李白酒仙为什么大都是道家或玄学中人了。 题目就已经将道家仙气点满,诗该怎么写呢“两人对酌山花开”,这就是句式倒装带来的魅力,明明直接的意思是:在春日里山中春华吐蕊,竞相绽放,我和朋友二人在这鲜花盛开的丛中对饮。但是次序一变,令读者多想的两层误会就来了,其一是来自时间上的误会,两人这是喝了多久,一直喝到山花盛开还没停下。其二是因果关系,这山花是因为他们饮酒而开,体现喝的酒量之大。再配合第二句的散句“一杯一杯复一杯”本来只是个频频举杯的饮酒状态,但好像这又把饮酒时间长,酒喝的多好像又给坐实了。但这样误解放在诗里好不好呢?我前面讲望庐山瀑布时提到“日照香炉生紫烟”的误会,这属于诗人故意埋线文学技巧,要的就是读者的误会然后再恍然大悟,不但美感顿生也能出奇制胜。 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表面意思是说,我有点喝多了,打算睡觉了,你可以回去了。明天如果还想聚,就带着你的琴过来。意思简简单单,却反映了李白的友情观:一是李白在与朋友相交相处中的自我,这种自我并不是自私,而是把最真实最真诚最真心的一面展现给朋友,饮酒是一杯接一杯,醉了倒头便睡,就像他《月下独酌》其一中写到“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二是李白对待道友的态度,如果对方是儒生李白哪怕醉倒也未必会下“逐客令”,题目中的友人他是幽人,本来就是来去无踪,行迹不定,以天地为家,尽兴后不必拘于俗礼自行离去,也是道家作为。三是“抱琴”的意象,与幽人对饮的另一个信息出现了,两个人并非是干喝硬喝,而且对方这位幽人还是一位音乐高手,李白写琴声最著名的便是《听蜀僧濬弹琴》“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而李白没有写他弹琴的内容,而是写了明天如果有意,请再携琴而来,我再以美酒相待。从侧面敷粉,证明了幽人弹琴技与道是李白所喜欢的。进一步而言,是李白听懂了理解了幽人的琴中之意且深表理解,这又引出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典故的暗用,虽然是你“有意”再来的轻描淡写的邀请,琴的意象蕴含的意思还有我是你的知音。 最后我们再来看这首七绝的体裁,有人把它看成古绝,这问题不大“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怎么变通也不可能是律句,对句两个杯字失律,第二个杯字还孤平。不过在三四句中“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却是个实实在在符合音律要求的一联。这种前半部分不就格律,后半部分严格近体诗作法的七言诗,在盛唐时期名篇很常见。七律创作代表是崔颢《黄鹤楼》和李白的《鹦鹉洲》我们先看黄鹤楼前四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按照借音勉强算对句拗救,算合律)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去二字失律,空悠悠三平尾) 而后四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完全合乎律体要求) 再看所谓的致敬之作李白《鹦鹉洲》前四句: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出句“鹉”失律)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何青青三平尾) 再看后四句: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同样完全合律) 这是什么原因呢?一是沈宋体的发展,当时还没有“沈宋体”的称呼,中唐以后才出现的。但是继永明体后格律诗2.0版本经过初唐的发展,尤其是沈宋二人对于音律的把握,尤其是平仄二元化后创作实践被文坛自上而下的认可,使得五律已经完全定型,盛唐以后基本没有格式上大的变动。但是七律以沈铨期《独不见》为楷式只是开始定型,这个规律也是正常的,七言体是后发,在格律诗1.0版本的永明体没有七言诗的规定。所以直到盛唐,七言格律体尚未完全定型,出现了类似《黄鹤楼》《鹦鹉洲》这样的作品。 二是七言长句的应用,早期的七言诗都是类似于柏梁体句句押韵连句的游戏之作,在元嘉体之后,鲍照的实践推动了七言歌行的发展,唐承六朝,鲍照的七言歌诗对唐代诗人影响极大,加之在初盛唐时期诗坛以歌诗而非格律诗论英雄的价值导向,也使得在老杜之前的诗人们不太重视七言格律诗的研究,就算是老杜也是“晚来渐于诗律细”,李白更是没有几首标标准准的七言律诗。基于以上两点,诗人在七言律体上的创作并没有那么严谨。 那么这一类诗我们应该把它看成古体还是律体呢?我们现在将《黄鹤楼》评为古今第一七律已经有了答案,算律体,这是特定时代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拗体律,虽然是没有用黄鹤楼体命名,但是这样实践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前一半不合律,类似于歌诗,后一半完全合乎“沈宋体”楷式。七言律体绝句是不是也如此呢?除了李白这首《山中与幽人对酌》,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其六也是如此: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第一个朵字失律,类似于歌诗千朵万朵更显流畅)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完全合律) 根据以上例证,我们可以确定《山中与幽人对酌》的体裁是律绝,从而可以进一步得到一个定义:诞生于初盛唐时期,前一半为歌诗,后一半为沈宋体的七言诗,四联八句的视为拗体七律,两联四句的视为拗体七言律绝。这种前歌后律的创作,应为七言律体定型前文人探寻长句脱乐徒歌的实践而出现的一种创作现象。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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