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不讲理

关于MRI（心智研究所）的这帮怪咖，了解系统治疗的人应该不陌生。他们一直在反对「直觉上有道理但实际维持了问题」的解决方案，探索各种短程的，「反直觉」的改变策略，另辟蹊径地打破局面。MRI已经翻译成中文的书有《改变：问题形成和解决的原则》，《困难案例的短程心理治疗》。即将出版的这本叫《改变的策略》。

（我的《5%的改变》也得益于他们的实践）

他们对问题青少年的家庭有一个观察：

父母总是对着青少年讲道理，说服孩子做正确的事，这也是一种行之无效的解决方案。不但解决不了孩子的行为问题，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MRI从几十年前开始，就尝试训练这些孩子的父母使用「非理性」的教养方式——被青少年挑战或挑衅时，不去用道理建立规则，维护秩序，说服孩子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反而是跟孩子一起胡搅蛮缠，用古怪的，孩子气的方式（当然是不带有伤害性的）「不讲理」地反击回去。

案例中提到的方法包括：

• 拒绝孩子要求时要霸气，不解释原因。「凭什么不放我出门？」「就不放」（不用没完没了地解释：因为你的作业没写完）

• 避免跟孩子在生活琐事上陷入争论，奇装异服什么的，随便她怎么穿，都说：「好的」

• 情绪不稳定，对孩子不用有求必应

• 比孩子更不讲理：「为什么不给我买？」「我就不买，需要理由吗？」「不行，必须说出一个理由来」「因为今天是星期五」

• 做事颠三倒四（其实那天是星期三）

• 以前每当女儿跟妈妈发生冲突时，爸爸都会站在妻子一边教训女儿，现在女儿冲妈妈大吼，爸爸默默地给女儿零花钱（女儿：？？为什么给我钱？爸爸：因为我喜欢这样）

基本思路就是让父母彻底放飞：只许你孩子气？我们还一肚子气呢！生活对你不公平？它也没饶过我们呀！你不靠谱？我们也不靠谱啊！

从互动层面看，父母离开了讲理的位置，也就跟孩子降到了差不多的位面上。讲道理的父母虽然看起来比较好沟通，但他们总占据着居高临下的位置（「我都把道理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好意思不听」），孩子在道理上无法战胜父母，就只好占据不讲理的位置，与之对抗。

父母采取不讲理的交际方式之后，相当于放弃了「正确」的位置，亲子间的对抗一则变得有趣了（或者说幼稚也好，活泼也好），二则增加了不确定性的刺激，三则父母自行削弱了权威，拓宽了孩子的自主空间。冲突就不会走极端。

用系统论的语言说，就是在原有的僵化的互补关系中引入了对称，成为第二序的改变。

效果当然很好，想想就知道很好。作为挑衅者的孩子很快就无所适从，失去了跟自己对抗的人，挑衅给谁看呢？不光如此，对方竟如此靠不住，孩子不得不打起精神，负起生活的责任（顺便也对父母占有了道德优势）……但我读这个案例最大的震撼在于，居然真的有父母敢这么做。

我在国内做家庭咨询的时候也尝试过类似建议，但是做不到。父母连想都不敢那么想。

即使在MRI以荒谬著称的策略里，我感觉这种方法移植到国内的难度也是最高的。我在《5%的改变》里试过各种荒唐的建议，别的建议都还好，只要遇到父母这个人群，基本上跟我说起话来都一本正经，我的干预也都是买椟还珠。线下咨询也是，父母再怎么信任我，当我说：「想象一下你们在孩子面前说一些耍赖的话……」他们就说：耍赖是什么？我们不可能说那样的话。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做过小孩一样。

我现在只能后退几步，建议他们在青少年面前适度地暴露一些无能感，说：「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即使这样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做到。几年前有一个家庭，女儿每天烦妈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能不能不写作业？」妈妈就忍不住想跟她讲道理，然后就陷入争吵。我教妈妈，你就装听不见，假如她一直问，你就说：「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跟老师商量吧！」她这么试过几次，孩子看实在引诱不来妈妈跟自己对抗，就老老实实写作业去了。妈妈一高兴，忍不住去检查孩子写的作业，发现有错题，又追着孩子要讲解——自然了，结果又争吵起来。

我原本的理解是，现在的父母受过很高的教育，具有发达的理性脑，对非理性的位置天然地不适应。现在我有一个新的理解，也许跟我们的文化中父母角色的「权威感」有关。权威是必须讲道理的，或者说，道理就是用来建构和维护权力的一种工具，维护了一种尊严和体面。不讲理，就成了一种平起平坐的关系。这是我们不熟悉的位置，有失体统，「你当跟你闹着玩哪！」

所以我只能劝来访家庭的父母：「也许你们就是太权威了，才会激起孩子的反抗，要不试试不做权威呢？」他们犹豫：「那孩子不会更乱吗？」我说：「不确定。但反正道理你们都讲完了，方法也试遍了，为什么不试试新的办法呢？」

但我这样说，其实还是在讲道理。

不讲理的说法是这样的：做父母怎么啦，谁说父母就得讲理了？谁还没点脾气呢，玩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