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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道与理(下)

 小桥流水1i79ra 2022-09-05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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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晚学盲言》。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以道言之,固是天为本,人为末。但以理言之,则不妨以人为本,而天转为之末。唯孟子主性善,仍可以人合天。荀子主性恶,由人中有圣乃有善,不免尊人而卑天。故后儒终尊孟不尊荀。俗语称王道不外于人情,但不言天道不外于人情。

又言人情即天理,但不言人情即天道。又道理连言,皆儒家义之深入浅出处。故道家专言天,乃深入而无穷。儒家主言人,则反己而有得。此则犹可待后人之继续加以阐申与发挥。

仲舒治学,主要在孔子春秋,而以公羊为主。但亦兼采邹衍,重天道。司马迁继之,著太史公书,其言曰:“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天人古今,有其分际,有其变化。言天必重时重变,史学重人事,而亦不忽于天道。但司马迁于天人之际,则一尊孟而贬邹。西方科学,自然更重于人文。宗教更轻人世。

故西方之学易偏趋于极端,而中国则务于大中而至正。远自战国之末,学术思想已大致形成了阳儒阴道之局面。唯兼采邹衍阴阳家之说,则不免道更重于儒。西汉末,扬雄仿论语为法言,又仿周易为太玄。

东汉末,王弼注周易,又注老子。此皆儒道兼容,而王弼为益显。大抵处治世,人生多爱多喜多乐,而每不自觉。处乱世,多恶多怒多悲,而每滋不安。

处治世多向外进取,处乱世多向内悔疚。故治世在阳面而易于转向阴面,乱世在阴面而亦易转向阳面。一治一乱,亦如死生,每循环而不息。死即所以成其生,非有死,即无生。乱亦可以引生治。人群不能有治而无乱。唯中国每以一治一乱作教导,不以长治久安为当然。

夏商周三代,治乱更迭,亦天命。不能有禹不再有桀,有汤不再有纣,有文武成康不再有幽厉。此亦天人分际。亦如人生不能有爱喜乐无恶哀怒,则人心自当有修养。人生不能有外无内,自不当专务名利,而当反之德性。

有分别,即有和合。有和合,亦即有分别。儒家言道,乃在天人和合处。道家始言及理,则在天人分别处。生与治乃和合,死与乱为分别。儒家多重在正面积极处,而道家则多重在反面消极处。儒道兼融,道理并言。天人合一,而道之内容乃益见其宽大。

依中国古史传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以圣帝贤相开一代之盛运。但秦始皇帝汉高祖开基,则无说以通。邹衍阴阳家言五德终始,其说遂大行于西汉。但光武中兴,邹衍之说衰。王弼代起,乃以易卦阐史。下经三国两晋南北朝,而其说又大变。在野之百家言,又超于在朝王官学之上。而老子释迦乃与孔子鼎足三峙。

儒道两家同言天命,儒家积极,乃言“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道家消极,庄子以浑沌为中央之帝,而倏忽为南北之帝。中央乃一和合,南北则为分别。倏忽时间短,浑沌时间长。时空亦当和合。西方人重空间,忽视时间。

中国人则重时尤在空之上。天属时,地属空。中国人必天地连言,而一切衡量,以时间之悠长与短暂为主要标准。南北之帝,倏忽短暂,不应为中央之帝。但中央之帝亦宜终非一浑沌。既此一寓言,而人生政治哲理之甚深妙义,有待商榷者,亦胥见于此矣。

佛法更消极,稍近道家。隋唐之间,佛法中国化,天台禅华严三宗继起,则又融会于儒家。宋代理学,反释道而一归之儒,但亦兼融释道。不能只积极,无消极,此即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一天人,合内外,终为中国人文大道文化大传统之主要所在。

一阴一阳之变即是常,无穷绵延,则是道。有变而消失,有常而继存。继存即是善,故宇宙大自然皆一善。生命皆属善。无生物亦然。异性同存,则必有其和合处。故天地一气,曰太和,西方生物学家则言优胜劣败,物竞天择。则试问当前人蝇并存,究是孰优孰劣,孰胜孰败?西方人好分别,知争不知和,亦证其所见之狭矣。

人群相处始能继,人性之和由之。人性乃由长时期经验成,中国人则称之曰化。所谓人文化成是也。化与变不同,变易见易知,化不易见不易知,须长时间之蕴蓄孕育。如人,经胞胎十月,又自婴孩历二十岁之长久演化始成人。

故太和中必经长岁月而有万化。阴乃其规范,阳则其表现。非长时间深透不可知。亦可谓时居阴,空其阳。非时则空无成。中国人言和合必兼及其分别,言道则必兼有理。中国学术思想之必儒道兼融者即在此。

中国语言文字能和能化,西方语言文字则唯变唯新。观念思想随之,而文化乃大异,故中国每能于相反相成处见道。就中国五伦言,如父慈子孝,言慈则父母居阴,子女乃其阳。言孝则子女居阴,而父母为其阳。行为主在阴,对象则为阳。高山仰止,景行行之。

高山其向往之对象,循道而登乃其阴。人之在大群中,群属阳,己则阴。唯亦可倒转言,登山之己属阳,一阴一阳,正反主客,互易无定指。道为主,行道者为客。亦可谓孔子大圣为主,其道乃为客。人可为主,天可为客。今可为主,古可为客。一阴一阳之谓道,其妙义不拘可如此。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乃学求为一人。为人有道,道与人乃其主,己则为一客。及其立而达,而至于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己心为之主,而道与矩尽为客矣。如是则己为主,群为客。人为主,而天为客。亦可谓空是主,而时则成客矣。孔子圣之时者,经时间修养乃成圣。及其为圣,一切时皆环向此一心,亦即环向此一空,主客倒转,正反亦然。

西方个人主义,己为主,外面环境乃其客。婴孩时,父母家人皆在环境中。日长日大,环境日扩,己仍为之主。老而衰,环境日促日小,己之为主,乃退居老人院中,其道难继。邦国亦然。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外围皆侵略对象。富强不可一世。久则贫弱,不再振起,以迄于亡。希腊、罗马,先例俱在。此皆唯知阳,不知阴,不知一阴一阳之始为道。故其道终难继。

人死属阴,生属阳。阳则短短百年而止。但上有父祖,下有子孙,绵延扩大,可臻无极。故人生虽仅百年,而其心情乃能通达于父祖子孙而无穷。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己,己之本在心。己心乃天地万物众生人群一中心。此天地万物众生大群,乃为吾心一阴面。己之一生,则为其阳面。一阴一阳乃有道。孔子之道乃即孔子之大生命,以宇宙天地万物众生大群为之体。从此体内发出光芒,斯即成其为孔子,如是而已。孔子死,此光芒则依然常照耀在宇宙间,在大群中。每一小己,亦各受此光芒以为生。此光芒乃人生之阳面,己身则其阴面。

宇宙大自然即是一气一动,即一道。但气涵阴阳,正反相异,万物各别,斯见分理。如父子一气相承,而先后有别。理不同,斯慈孝之道亦不同。失其理,则非其道矣。君仁臣敬亦然。彼我有别,君一臣众。君当仁其众,臣当敬其一。若君敬臣仁,则又失其理,而非其道矣。

儒家之研道,益进而有理学。又有心即理性即理之争。心即气,分别处乃见性,则性即理之说为当。孔子学为己,最为得之。颜子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以礼,即为己。朱子言:“即凡天下之物而格。”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则博文即以约礼,而约礼又必从事于博文。大学所格之物,即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物。致知即以致己之知。故孟子朱子之学,乃即孔子之学。本末源流,亦一以贯之矣。

阳明格庭前竹子,乃误会朱子之言。竹在日常人生中,乃微末之一物,何待竭心以格。阳明处龙场驿,悟良知之学,自谓使孔子处此,亦何以异于我。此又误会孔子之言。困而自得,斯可矣,又何必遽以自比于孔子。孔子曰:“学以为己”,斯乃最当于理而合于道。又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则自得之后,仍当有学。

后儒陈义高远,乃有近于西方之哲学。虽孟子朱子,容有难免。然孟子朱子之学,终亦以为己。而西方哲学,则主向外,为人为物,此又不可不辨。人能学为己,斯则身修家齐国治而平天下。人道亦即天道,得于内而亦顺乎外。故道必得其理,理则必兼先后彼此而见。

近代国人崇慕西化,又以重男轻女自讥。中国史学文学中,崇敬女性,并世其他民族莫能比。一阴一阳,同等重视。易卦先乾后坤,岂即重男轻女。人群分上下,君在上,民在下。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岂国人所讥帝王专制之谓。试读历代帝王诏书,绝少自尊自大。其所称颂,则在祖先。诏中要旨,则在百姓之福利。又岂得尽谓之虚语浮文。

若谓西方人生仅知阳,不知阴。亦可谓印度人生乃仅知阴,不知阳。中国则阴阳并重,又阴先于阳。西方人言婚姻为恋爱之坟墓,而婚姻之价值随以大灭。印度人以生老病死作平等观,而死之地位乃大增。年逾五十,入深山居洞中,期死之早临。唯中国人男女生死各求一合理之处置。

国人又以贫弱自诟。论历史,中国自清代乾隆前,富强亦超西方。富强贫弱,亦人生阴阳一体之两面。富强在己,贫弱在人,此何理又何道。孔子曰:“贫而乐,富而好礼。”孔子过卫,曰庶矣。加之富,加之教。实则贫富乃由比较而见,岂能有富无贫。但求贫富不过分而加之以教,教以能乐能好礼,斯相安不互争,而人道乃可继。人趋于争,乱自随之。濂溪太极图说:“主静立人极。”静则安则定,又何争。

人文一依于自然。西方人主动不知静。婴孩即入幼稚园,所见多,所闻杂,其心不宁静。入小学,见闻益多益杂,其心活动,蕴藏不纯粹。成年入世,不见真情,乃亦不见有己。有动而无静,有外而无内,所性所好所安无范围,亦不见其所将归宿,则又何道以为继。

要之,人生则必有两面,虽尽人有死,而生生不绝。虽安常守旧,而仍能与日俱新。虽危乱多败,而仍可继起有成。虽悲哀深切,而乐亦自在其中。此之谓一阴一阳。能知此,则随时随地皆可自得。仅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有群,仅知有今而不知有古有后,有气而无理,乃自绝于天道与人道,亦无可与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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