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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后世的所有小说家,都在他的影响之下

 柳店印象 2022-10-05 发布于安徽

童年读《金蔷薇》时,就从书中中得知福楼拜对写作非常虔诚,常常“一字未安,三日不宁”。他追求文章的纯美,时时跟自己较劲,属于西方作家中的 “苦吟派” 一路。福楼拜苦苦写作一生,但他作品数量却不多;可是他的几乎每部小说都无愧于经典,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他不止是为当代人写作而且要为未来的读者写作,一个真正作家的作品要经得住时光的考验,要能够不朽。

福楼拜少年时代在医院长大,他父亲是医院院长。他自小看惯了病人、死尸和人间苦难,养成了冷静甚至冷酷观察现实的性格。福楼拜是个生性特别腼腆的人,特别是在女士面前,易于害羞的特质时时困扰着他。于是他把对人生的观察和思考都倾注入了笔端。

福楼拜的父亲出生香槟省,母亲是诺曼底人,他自双亲那里继承来的这两种民族的特征使他性格有些矛盾:他生性开朗,同时又具有北方民族的冷漠,导致其性情快活但怯于表达。福楼拜一生跟女性打交道很多,他依恋女性,喜欢用自己的作品替女性代言。

总的来说,福楼拜对人性和世界的看法比较悲观。他的杰作《包法利夫人》被视为是“新艺术的法典”和“最完美的小说”。书中女主角爱玛是一个农村女孩,美丽却不淑静,自幼富浪漫幻想和野心。她嫁予包法利医生后仍然沉浸在猎奇和妖冶情怀中。未几,她因崇尚奇情白日梦而忽略丈夫和新生儿,最后为社会欺骗、被情人抛弃,蹈入身败名裂而自杀。

福楼拜用精致到近乎无可挑剔解剖刀般的笔罗列细节并描写包法利夫人的心理状态,对作品的完美要求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常常把写好的文稿毁掉重写,《包法利夫人》初始1800页正反两面的原稿,最后删改到只剩下500页。福楼拜把写作视作生命般神圣,他敬重文字,其作品中每一章每一节每一段甚至每一句、每一个字他都反复修改。

福楼拜为写作呕心沥血,时常长夜不寐。据其传记介绍他习惯夜间写作,他的卧室兼书房的灯永夜不熄;而其卧室恰巧紧靠塞纳河,以至于塞纳河上水手将“福楼拜先生书房的灯光”当做了夜间导航的标志。

福楼拜在书中描写女主人公爱玛服毒自杀时,为了感受中毒症状他竟认真研究医学专著、入戏很深,以至于最后自己患上了中毒幻觉症。福楼拜常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部著作被称为19世纪的不朽名著,它影响到了后来著名作家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等大作家。被奉为文章学大师的杰出作家纳博科夫非常欣赏《包法利夫人》,自称曾读过它100遍。

福楼拜非常讲究文章学,他对文字的精确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长期删改、重写和润色,他写作非常慢。他认为“一句好的散文应该同一句好诗一样,是不可改动的,是同样有节奏,同样响亮的。”

 福楼拜写作靠的不是灵感,而是勤奋、好友的批评和忠告;同时,配合以自己敏锐的观察。他追求的是一种理想文体,讲求韵律的美,他选词炼句极为苛刻。据说,福楼拜不允许自己在同一页上两次使用同一个词

    有幸得见170多年前福楼拜的手稿页面。在展示的手稿中,确如文学史家所言,福楼拜对自己的创作极为认真、几乎达到严酷的地步。据考,他手稿平均每页至少删掉40%。他的笔有如犀利的手术刀,他常常对自己的创作无情删除,有时甚至将其精心创作的原稿全部推翻。

 福楼拜对写作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所以他能够精心锤锻出文学史上真正的杰作。检视他的手稿,有时候简简单单一页纸居然会被推翻重写10到15次。他不仅对自己的创作严苛,对友人和学生的写作也同样严肃把关。据说,视他为亦师亦友的“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在发表成名作《羊脂球》前受过他的教导。他严拒莫泊桑发表作品,直到莫泊桑写完了几麻袋手稿后才获允文坛试声。结果莫泊桑一鸣惊人,他的成就几乎改写了法国文学史。

  观摩福楼拜的手稿给我们以强烈的震撼,他对文学的虔诚和献身在170多年的时间里启迪并教育着后来的写作者;同时,他的努力和精益求精的精神也让我们对大师的美学标准产生敬畏。有幸得睹他的手稿足以让人们对写作的艰辛和成功有一种终极的、仰之弥高的观照。



作特点


 1.“以小见大”。在选材上,福楼拜对特殊的、奇特的事件不感兴趣,他的作品都以日常生活故事或图景为内容,摹写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世态。平淡准确一如现实生活,没有人工的编排与臆造的戏剧性,不以惊心动魄的开端或令人拍案叫绝的收煞取胜,而是以一种真实、自然的叙述艺术与描写艺术吸引人。由于作者观察精细、善于开掘,却深刻地反映出生活的真实和社会的本质。篇幅虽短,蕴含极深,平淡小事,意义不凡。 

2.情节并不复杂,但构思布局非常精妙,别具一格。首先,淡化情节。在有的作品中,他甚至不用情节作为支架与线路,他总以十分纤细、十分隐蔽、几乎看不见的线索将一些可信的小事巧妙地串联起来,聪明而不着痕迹地利用最恰当的结构上的组合,把主要者突出出来并导向结局。其次是矛盾“层递法”。通篇小说起伏跌宕,或一开始就造成极大的悬念,然后出人意料的急剧转折,多姿多彩、生动有趣。 

3.表现形式不拘成法、自由运用各种方式与手法。在描述对象上,有时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有时是事件的某个片段,有时是某个图景,有时是一段心理活动与精神状态。既有故事性强的,也有情节淡化的甚至根本没有情节的。既有人物众多的,也有人物单一的,甚至根本没有人物的。在描述的时序上,有顺叙、有倒叙、有插叙,有目前与过去两重时间的交叉。在描述的角度上,有客观描述的,也有主观描述的,有时描述者有明确的身份,有时又身份不明。 

4.人物形象的自然化与英雄人物的平凡化。通过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状态与在一定境况情势下必然有的最合理的行动、举止、反应、表情,来揭示出其内在的心理与性格真实。不回避英雄人物身上的可笑之处与缺点错误。人物性格都是通过情节开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很少斧凿痕迹。 

5.语言规范、优美,清晰、简洁、准确、生动


福楼拜小说的创作特点与他的创作理论有着紧密的联系。 

首先,福楼拜追求真实性。为此,他特别重视对材料的搜集。他认为:“美学就是真实……现实并不屈从于理想,而是适合于理想。”因此,他认为材料是作家写作压倒一切的条件。福楼拜使小说创作向极端准确的方向发展,可以说是材料派的第一位大师。其次,追求客观态度。他指出:“伟大的艺术是科学的和客观的。”又说:“精神科学必须……像物理学一样,从客观开始进行。”他认为作家要像天主一样隐身不见,不在作品中露面,这并不是说,作家的态度绝对不能融化到人物身上,相反,作家在写作时要设身处地想象人物的活动。再次,追求艺术美。他认为:“艺术的目的,首先是美。”因此他对形式美极为重视。然而,他能正确认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他指出:“形式和思想就像身体和灵魂;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整体,是不可分割的……思想越是美好,词句就越是铿锵,思想的准确会造成语言的准确。”他强调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而福楼拜的探索并没有落空,他在语言、句子、叙述角度上所下的功夫是卓有成效的,给后世作家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福楼拜主张从作品中排除自我,不流露感情,不插入议论,不让一字一句留下作者的观点或意图的痕迹。福楼拜把小说称作“生活的科学形式”,要求作家约束自己的感情,像自然科学家对待大自然那样,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对事物作出完全客观的、科学的反映。“作者的想象,即使让读者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都是不允许的”。他认为优秀的作家应该凭理性——而不是凭激情——来从事写作:“激情成不了诗,……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表现出来。”“激情地位愈小,作品艺术性愈高”。实际上,福楼拜并非真的没有激情,只是他殚精竭虑,严防它们在作品中泄露。普列汉诺夫曾经点评道:“客观性是福楼拜的创作方法中最有力的一面。”这种把作者和作品拉开一定距离的写作方法,以其客观、冷漠的风格,后来对二十世纪法国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因而福楼拜在二十世纪声名大振,被奉为现代派艺术的先驱。淡化主题是福楼拜创作思想的另一重要特色,他曾表示,他所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束缚的书,……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在福楼拜心目中,文学和音乐、绘画一样,首要任务是给人以美的享受,不一定要说明什么问题。福楼拜是纯艺术的推崇者,艺术是他唯一的信仰,是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上帝,除了对美的追求,他不允许艺术有其他的目的。在他看来,艺术创作若有功利性的考虑,便玷污了艺术的纯洁性。他认为“艺术不应该被任何学说用来作讲坛,否则便会衰退!人们想把现实引到某个结论时总是歪曲现实。……想作结论的狂热是人类最致命、最无结果的怪僻之一。……最卓越的天才和最伟大的作品都从不作结论,荷马、莎士比亚、歌德,所有上帝的长子都(如米什莱所说)提防自己做再现以外的事情”。福楼拜强调“再现自然”是艺术的基本属性,批评、指责和教训都不属于文学范畴,作家所能做的,只是“忠实地观察生活,并尽最大的努力去忠实地描绘它”。他说:“艺术是一种描述,我们只应当想到描述”,“艺术就是真实本身”。也就是说,不拘你写什么,只要写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便达到了艺术的目的,不必让艺术去承担不属于它的重负。他认为艺术家的思想应当像大海一般宽广,像大海一般清纯,而不应趋奉时尚。福楼拜显然和当时资产阶级的“进步”思潮格格不入,所以他认为一些作家迎合公众口味的做法是“取悦功利主义”的市侩行为,而且对雨果在他的大型戏剧里“谈人类、谈进步、谈思想的发展历程和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废话”大不以为然。由此可见,福楼拜有关艺术的客观性、真实性和淡化主题的主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和政治拉开距离,以保持艺术上的人格独立。福楼拜承认自己压倒一切的爱好是“对形式的爱好”。当然,这并不意味他认为形式可以脱离内容:“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正如一种形式不可能不表达某种观念。”可是他对形式的关注的确压倒了一切。福楼拜是法国著名的文体家,他的文笔清新优美、简洁质朴而又鲜明生动,被公认为法语的典范。“离开文体无作品”,这句话充分体现了他对语言艺术的高度重视。他曾这样教育弟子莫泊桑:“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唯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他不仅要求文章结构严密,用词准确,还要求散文能朗朗上口,和诗一样铿锵有致,具有节奏和韵律的美:“如果文句读起来能适合呼吸的要求,才能说文句是活的;如果文句可以高声朗诵,这文句才是好的。”福楼拜厌恶夸张和堆砌,尤其不能容忍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他所追求的美以准确、简练、朴实无华为最大特色。他的作品表面看去简单、平实,细细领会方知韵味无穷。莫泊桑把他的艺术评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可说评得恰到好处。

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 1821 — 1880)

使福楼拜声名鹊起并永垂不朽的,不仅是他那冒犯时代的大胆叙述,更是他高超的文学能力。后世几乎所有小说家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他的影响,毛姆就是其中一位——本文选自 毛姆的读书随笔,是他 对福楼拜代表作《包法利夫人》的细致品评,以作家的独到眼光挖掘其中精彩之处。

纳博科夫所说,“福楼拜的小说表现的是人类命运精妙的微积分,不是社会环境影响的加减乘除。”进入福楼拜精妙的文学世界,本文是一个很好的入口。

▲ 福楼拜

居斯塔夫·福楼拜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人,一个被法国人视为天才的人。毫无疑问的是,福楼拜走出了典型的现实主义风格小说的路子,并以之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之后的所有小说家。

30岁的时候才正式开始写《包法利夫人》,此前还未出版过任何作品。因为,除了《圣安东尼的诱惑》,他的早期手稿严格意义上都属于私人性质,内容实际上完全是他自己恋爱经历的翻版。但到了现在,他的目标就不仅是真实了,而且还得要客观。他决心去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不带任何有色眼镜,自己也尽量做到不以任何方式介入叙述当中。他决心讲述一个他必须讲述出来的事实,揭示那些他避免不了要打交道的人物的性格,中间不发表任何个人意见,也不对人物做任何褒贬。纵使他对某个人物抱有同情,也不动声色;就算某个人物的愚蠢让他很恼火,或者某个人物的卑劣让他愤慨不已,他也不向读者展示一点个人感情。他正是如此做的,这大概就是许多读者会觉得这部小说有点冷酷的原因所在吧。因为他刻意地追求客观性,小说中几乎看不到什么温暖人心的东西。虽然人人都有渴望温馨的这样一种人性弱点,但我隐隐觉得,若是作者勾起了读者的某种感情体验,而读者知道作者也在体验同样的感情,想必多少会有些安慰。

不过,和很多同行一样,福楼拜追求绝对客观的努力也没有成功,因为完全不带主观是不可能的。小说家应尽量让故事里的人物自己展示自己,而且要尽量让人物的行为符合人物的性格,这无疑是对的。如果小说家跳出来生生把读者的注意力拽向主人公的魅力或反面人物的恶行上,如果他不停说教且东拉西扯一些不着边的东西,如果他讲故事的同时自己还要在故事中扮演某个角色,那就很容易让读者生厌。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也只是叙述方式上的事罢了,而且很多十分出色的小说家都会时常使用这些方法,就算这种方法有时显得不合时宜,但不能就此否认它的价值。那些极力想避免如此的小说家,其实也只能做到表面上摘除自己的个性于小说之外,因为无论是否愿意,他对主题的选择,还有对人物性格和叙述角度等方面的安排,都难以彻底逃脱自己个性的影响。众所周知,福楼拜是位悲观主义者。愚蠢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而市侩气、平庸的人、日常琐事等,皆令他感到愤怒

毫无怜悯心,亦无慈爱心,自他成年以后,他都全然是个病人,同时又饱受因自己疾病而自卑的折磨,他有些神经质,伴随着持续的烦躁不安。他极端褊狭,他是个浪漫主义者,却害怕成为浪漫主义者,他挫败而愤懑,只因他缺乏自己理想中的性爱能力,就干脆地投入到包法利夫人的肮脏故事中,破罐破摔。他其实没能在小说中排除他的个性。

福楼拜经过反复考虑,打算在小说中展示一群庸俗不堪的人物,并且为他们的庸俗本性和糟糕处境设计一连串事件。但他这样做很可能会导致读者对这些乏味的人物丧失兴趣,只因他所不得不讲述的那些事件本就沉闷冗长。至于他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我稍后详谈。在此之前,我且判断一下,他在哪些方面成功贯彻了自己的意图。

首先必须指出,他用了一种完美的技巧来刻画人物的性格,使得他们的真实性十分令人信服。我们一见到他们就能接受他们,仿佛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双脚站立于这个世界上。我们会觉得有关他们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就和我们生活中的管道修理工、杂货铺老板和医生等人一样,我们不会觉得他们是小说里的角色。

但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爱玛·包法利竟会是一个农夫的女儿。确实,她身上有某种世人皆有的东西。在回答爱玛原型为谁时,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其实就是我本人。”

确实,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可笑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是富裕的、漂亮的、成功的,或是浪漫传奇中的男女主人公。也许正是我们大多数人太理智、太胆小或者太不喜欢冒险的缘故吧,所以并不会让幻想过多影响我们自身的行为。然而包法利夫人却是个例外,不唯她本人活在幻想中,连她的美貌亦是世所难见。其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并非都具有福楼拜所追求的必然性。比如,在她对她的第一任情人失望的时候,竟患了脑膜炎,且一得就是四十三天,差一点进了鬼门关。据我所知,脑膜炎在那个年代就连医生们都不怎么熟悉。小说家们一直惯用某种特殊疾病作为搁置人物的借口,我推测福楼拜用这种病折磨包法利夫人,不过是想以这场既痛苦又费钱的病给她点训诫,但其实效果不大。此外,包法利医生的死也一样,他的死只是因为福楼拜想结束这本书罢了。

很多人都知道,福楼拜和出版商曾被起诉过,理由是《包法利夫人》不道德。我曾看过当时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的法庭发言记录。检察官还将一些被认为色情的章节当众读了出来,而这些章节在今天来看只会让人付以一笑,在当代小说中那比比皆是的性爱描写面前,它们显然太规矩了。然而在1857年,检察官却如此震惊,实叫人难以相信。至于辩护律师的辩护词称,这些情节为小说所必需,且小说的总体道德倾向还是好的,虽然包法利夫人的行为比较放荡,但她最后还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法官采纳了辩护律师的看法,最后宣判福楼拜等人无罪。不过,当时他们好像没想过,包法利夫人的悲惨结局是由她欠债导致的,而非通奸。另外,有关她的欠债也存在问题。由于福楼拜将其描述成农民的女儿,而以法国农民那样的经济头脑,没理由不圆滑地周旋于她的情人之间,以设法还清债务。

以上这些话,并非是对一部伟大的作品吹毛求疵。我只是想说,福楼拜想做的事情完全没有达到预期,因为那种事情本身就不可能完全做到。一部小说基本上是一连串事件的直观展示,小说家在叙述事件的过程中塑造出生动的人物,以吸引读者。

小说并非现实生活的复制品,就像小说中的对话不能照搬现实生活中的交谈,它必须得提炼、概括出对话内容的基本要点,并赋予它现实生活中少有的简明扼要。也就是说,小说家对现实生活中的事物需加以变形,以适应其计划中的安排并维系读者的注意力。小说中,必须舍去不相干的东西,重复的事情亦然。还有那些在现实中断断续续的、没什么关联的事,那些偶然和必然的事,往往也得在小说中进行重组。所以小说基本难免涉及那些现实中似乎不可能发生的情节。即使有些读者早习以为常的情节,并被当作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其实也是出自小说家的有意安排。小说家从来就无法提供现实生活的文学化摹本,他们只能尽可能勾画出一幅逼真的图画,这一点即便是现实主义小说家也不能例外。如果你相信了他勾勒的图画,那就是他的成功。

这方面,福楼拜可以说相当成功,其《包法利夫人》就表现出了极其真实的效果。之所以如此,我想不仅是因为他笔下的人物极其逼真,同时也因为福楼拜凭着异常敏锐的观察力,准确地运用每一个必要的细节,使其完美体现出他的基本意图。这部小说的结构也是一个亮点。小说的主角是爱玛·包法利,但小说以其丈夫包法利的早年生活和第一次婚姻作为开端,又以他的精神崩溃和死亡作为结尾。有些批评家对此颇为诟病,我却不这么认为,其实福楼拜应该是故意设计把爱玛的故事包裹在她丈夫的故事里,就如同把一幅画嵌在画框里一样。我深信,他一定感觉到这样做不仅能使小说圆满,同时也能给予作品艺术上的完整性。如果这真出于他的精心设计的话,那么,若非小说结束得匆忙和武断,这一设计意图恐怕会更为明显。

小说中有一个点,迄今还没有批评家注意到。所以现在我想提醒你,因为这是体现福楼拜写作技巧的一个绝佳例证。那是在爱玛结婚后的前几个月,当时她居住在一个叫道特的村子里,她极其讨厌那里,但为了小说的平衡性着想,福楼拜不得不拿出与其他部分相当的篇幅来细致描写她在那里的生活。这种描写按说是很难的,因为既要一直描写令主人公厌烦的事情,又要保证情节不会真的让读者觉得厌烦。而福楼拜显然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当你阅读那一长段描述时,竟完全没有沉闷的感觉,反而会兴致盎然。我很好奇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于是试着把那一长段描写重读了一遍。然后我发现,福楼拜描写的一连串异常琐碎的事情中,每一件都是新鲜的,没有一件是重复的,你不感到厌倦是因为读到的描写始终是新鲜的;同时,每件事情又的确是那样琐碎平淡,毫无激动人心的东西,那么从这里你就会确实而直观地,甚至震惊地体验到爱玛心中的厌烦情绪。

我在前面说过,福楼拜十分清楚,要写一部展现庸人的小说,有落入枯燥乏味中去的风险。但他决意要写一部艺术作品,并认为唯有用优美的文体才能克服题材的卑琐和人物的粗鄙我不确知世上是否有天生的文体家,但福楼拜肯定不是。他的那些在其去世后才面世出版的早期作品显得啰唆又浮夸,至于他写的那些信件,不仅没有体现出他任何非凡而优雅的语言能力,甚至还有不少文法错误。然而,就凭一部《包法利夫人》,他使自己跻身为法国最伟大的文体家之一。当然,一个外国人再怎么精通法语,充其量也只能评判出一个大概,若想翻译这部作品,必然会疏漏许多细节,很明显,原作的音乐性、用语的精妙贴切、韵味,肯定要失色不少。尽管如此,我觉得仍然有必要告诉读者,福楼拜所为之努力的目标是什么,以及他又是以何种方法达成目标的,因为所有国家的小说家都可以从他的理论和实践中获益匪浅。

福楼拜的座右铭来自布封的一句格言:想写得好,就得感觉到位,思考到位,叙述到位他以为,要表达某样东西,只存在唯一贴切的词,不可能有第二个,措辞必须像手套适合手一样恰到好处。他想把散文写得既畅达又精确、既简洁又多样,像诗一样富有韵律、节奏和乐感,又不失散文的本色。为达到以上优美的效果,他不仅打算使用日常用语,若有必要,还打算使用粗俗的俚语。

当然,这一切他都做得相当出色,人们甚至一度认为他走得太远了。他曾表示:

当我读一个句子感到有些不顺畅或者重复时,我就知道它一定是写错了。

同一页中,他尽量不重复使用同一个词,这就显得有点吹毛求疵了,若一个词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都显得很贴切,那就该使用它,另找近义词代替或者婉转表达未必就好。他还尽量使自己做到不被韵律束缚住,并费尽心思使韵律多样化。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让词语和语音交织在一起,使得他笔下的句子能给人传达出或快速,或缓慢,或倦怠,或紧张,以及任何他想要表达的情绪状态。在这里,纵使我有充足的知识,也没有足够的篇幅让我进一步谈论福楼拜文体的特殊性。

好了,能说的都说了。

继《包法利夫人》之后,福楼拜还写了一部《萨朗波》,但普遍认为并不成功。然后他改写了他多年前的作品《情感教育》,对这部小说他一直不甚满意。在其中,他再度将他对艾莉莎·施莱辛格的爱慕描写了一遍。法国许多著名批评家将此作品视为杰作,可外国人并不这么看,甚至觉得它乏味难读,因为其中许多内容并不让今天的外国人感兴趣。此后,他又三度重写了《圣安东尼的诱惑》。

说来也真怪,一个如此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具备如此完善的写作技巧,却在新作构思上如此贫乏。他总是一次次地重拾从年轻时就困扰他的旧主题,似乎只有当他最确切地把它们表达出来的时候,他的灵魂才能就此解脱。

木心“他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方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他的小说都是些不三不四、无可奈何的角色。晚年说:我还有好几桶脏水(粪便),要倒到人类头上。他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主张不动感情,不表立场。”

福楼拜书简致路易·科姆南 1844年6月7日 

崇尚基督教诞生前的古风(参看1861年致埃德玛·罗歇·德·热奈特)。关于句子。日常阅读。 

我欣赏尼禄:这是一位达到世界顶峰的古人!阅读苏埃托尼乌斯的作品而不浑身战栗的人是不走运的!我最近阅读了普鲁塔克撰写的埃拉伽巴卢斯生平。此人的卓越之处有别于尼禄的卓越之处。埃拉伽巴卢斯更亚洲化、更狂热、更浪漫、更无节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烧中的狂躁;而尼禄却更安静、更优秀、更有古风、更庄重,总之,更高一筹。自基督教诞生以来,群众就失去了他们的诗意。要说雄伟壮丽,您就别对我谈现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最差劲的连载小说作者的想象力。 

我最喜欢的是刚劲有力的句子,是内涵丰富、明白易懂的句子,这种句子仿佛肌肉突出,有着茶褐色的皮肤。我喜爱雄性句子,而不喜爱雌性句子,比如常见的拉马丁的诗句,和更低级些的,维尔曼的句子。我惯常阅读的作品,我的床头书是蒙田的、拉伯雷的、热尼叶的、拉布吕埃尔的、勒萨日的著作。我承认,我热爱伏尔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说是我的精美调味品。我读过二十遍《老实人》,我把此书译成了英文,而且还不时重读。目前我正在阅读塔西佗的书。过些时候,我身体好些,我要再读荷马和莎士比亚。荷马和莎士比亚,什么都在其中了!其余的诗人,哪怕最伟大的诗人,在他们旁边都似乎显得矮小。 

致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 1845513 


蛰居生活。 

我真想看到你在我们分别之后都写了些什么。四星期或五星期之后我们可以一道阅读那些东西,就我们俩,在我们家,远离社交界和市侩们,像熊一般关在屋子里,在我们的三重毛皮下低声嗥叫。 


致路易丝·科莱 184686日或7 


热爱戏剧引发对形式的追求。关于句子。概念的明确性。 

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从天性的实质看,我仍属街头卖艺人一类。在我童年和青年时代,我曾狂热酷爱戏剧。倘若上天让我出生在更穷苦的人家,我或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即使在目前,我压倒一切的爱好仍是形式,但必须是美丽的形式,此外,再没有别的。女人的情感太炽热,思想的排他性太强,所以她们不能理解这种对宗教式的虔诚,这种由感觉铸成的抽象概念。起因和目的于她们是必不可少的。而我,我欣赏金子,同样欣赏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它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于诗意。在我眼里,世上只有美好的诗句,只有组织得极精彩又和谐、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绚丽的日落,月光,色彩丰富的画卷,古代的大理石雕像,雄浑有力的头像。此外,再没有别的。我宁愿当塔尔玛而不愿做米拉波,因为塔尔玛曾经生活的领域更纯更美。笼中的鸟儿和被奴役的人民同样引起我怜悯。对全部的政治,我只理解一件事,那就是骚乱。我像土耳其人一样是个宿命论者,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说到进步,对凡是不明确的概念,我的理解力都是迟钝的。凡属这一类的论调都让我极为厌倦。我多么仇恨现代的专制,因为,我认为它既愚蠢、又虚弱、又自我胆怯,但我深深崇拜古代的专制,我把这种专制视为做人的最卓越的表现。我首先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任性的人、一个缺乏条理的人…… 

塔尔玛(1763-1862),法国著名悲剧演员。 
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最杰出的演说家。 

致路易丝·科莱 184688 


艺术家的生活。写作观。 

在所有的谎言里,艺术还是最少骗人的。你就尽力爱它吧,以一种专一的、热烈的、忠诚的爱去爱它。这样做是不会有失误的。惟有思想是永恒而且必要的。如今已不存在昔日那样的艺术家,那类艺术家的生命和精神都只是服从自己求美欲望的盲目工具,他们是上帝的喉舌,通过这样的喉舌,上帝向自己证明自己。在这样的艺术家眼里,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谁对他们的痛苦都一无所知。每天晚上,他们上床睡觉时心情忧郁,他们以惊异的目光看待人类生活,有如我们今日出神地观看蚁穴。 

我写作是绝对无私的,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盘算,也从不为今后操心。我不是夜莺,而是鸣声尖利的莺,这种莺藏在树林深处,只愿唱给自己听。 

如果说我还保留着我写的东西,那时因为我喜欢处在往事的包围之中,正如我从不卖掉我的旧衣服。我不时去放旧衣物的顶楼看看,同时想想它们还是新衣时的情景,以及当时我穿着它们所做的一切…… 

致路易丝·科莱 1846814日夜至15 


写作观。内心的狂喜。工作韧性。 

我一向禁止自己在作品里写自己,然而我却在其中写了许多。我向来竭力避免为满足某个孤立的个人而贬低艺术。 

我的惟一要求是能继续带着内心的狂喜欣赏大师们的作品,为有这样的狂喜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至于最终是否成为大师中的一员,永远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是天赋,其次是工作的韧性。只有艰苦卓绝的笔耕,只有狂热而始终不渝的不屈不挠精神才能造就个人的风格。布丰的话有严重的亵渎之嫌:天才并非持久的坚忍不拔,然而这句话也有它一定的真实性,尤其在当今人人都相信此话时更是如此。 

致路易丝·科莱 1846918 


形式、思想与风格。 

对我来说,在一定的句子里,只要没有给我把形式和实质分离开来,我都会坚持认为这两个词是毫无意义的。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在艺术世界,美从形式渗出,有如我们自己的世界,从形式生出诱惑和爱。你不将某个物体化为空的抽象,不将它化解成一句话,你就不能从这个物体里萃取组成此物体的性质,即它的颜色、程度、牢固性;同样,你也不能从观念里剔除形式,因为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你去设想一种没有形式的观念吧,这根本不可能;正如一种形式不可能不表达某种观念。文艺批评正是靠一大堆蠢话而生存。有人责备写作风格有独到之处的人们忽视思想,忽视道德目标,仿佛医生的目标不是治好病人,画家的目标不是画出画来,夜莺的目标不是唱好歌,仿佛艺术的首要目标不是美似的! 

致路易丝·科莱 1846927 

时代作品。不愉快的天才。莎士比亚。 

有些伟大的天才只有一个不足,一种缺陷,那就是他特别受到平凡大众的欣赏,对肤浅诗歌容易动心的人尤其赞赏他。 

深得民心看上去似乎可以发展天才,其实是使天才庸俗化,因为真正的美并非为群众所有,尤其在法国。《哈姆雷特》永远不如《贝尔·伊斯勒小姐》逗乐。至于我,贝朗瑞既不能对我谈及我的激情,也不能谈及我的梦想和我的诗歌。我是从历史的角度读他的作品,因为他是另一辈人。他在他那个年代是真实的,在我们的时代就不真实了。 

就我个人消磨时间而言,我喜爱的是给人的感觉不那么愉快的天才,这种天才对人民显得更倨傲,更与世隔绝,他们的举止更加豪迈,趣味更加高尚,或者说惟一的一个可以替代其他所有人的人,我的莎士比亚。我即将开始从头到尾重读他的作品,这次只会在我能随意找出所有我要找的书页时才肯罢休。——我一读莎士比亚的书就会感到自己变得更高尚、更聪明、更纯洁。每当我攀登上他作品的高峰时,我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山。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出现了。人已经不再是人,他成了眼睛。全新的地平线突然冒了出来,远景伸展开去,无边无际;人再也想不出自己曾在那些几乎辨认不出的简陋小屋里生活过,想不出自己曾喝过那些看上去比小溪更小的河流里的水,曾在那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辗转、焦虑,而且使他们中的一员。 

有时,我觉得那些诗句激起我的热情仿佛使我成了与诗人同等的人,使我升华到了他们的水平[福楼拜在信中引用其青年时代的习作《十一月》中的句子] 

致路易丝·科莱 18461023 


自我关怀与自我消失。 

一个人具有某种价值时,寻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践自己,而寻求光荣也许就是自我毁灭。 

有两类诗人。最伟大、最出众的诗人,真正的大师概括人类,却不为自己操心,也不把自己挂在心上;他们把个人的品格束之高阁,却自我淹没在别人的品格里,从而再现整个宇宙,这宇宙变反映在他们的作品里。这宇宙熠熠生辉,五光十色,千变万化,犹如整个苍穹投影在大海里,带着它全部的星星和完整的湛蓝。也有另一类诗人,他们只需喊叫便能显出和谐,只需哭泣便可使人感动,只需操心自己便可流芳百世。倘若做别的事,他们也许不可能有更大的进展。然而,他们缺乏雄浑的笔力,他们具有的只是活力和热情,所以,他们如果生来就是别种气质的人,他们也许不会才华横溢。拜伦就属此类。莎士比亚却属另一类。其实,莎士比亚爱过什么、恨过什么、感受过什么,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位另人胆寒的巨人,很难相信他曾是一个普通的人。 

我不具有使我获得成功的灵巧,也不具有足以获取光荣的才能,我便迫使自己只为自己而写作,为个人的消遣,有如人们吸烟、骑马。 

致路易丝·科莱 1846年12月11日 


观察事物的严谨态度。内心的固有概念。 

你提供给我的有关那位丈夫的技术细节引人好奇,我要去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而且会告诉你科学对此有何看法。 

中间色调的真实性不下于鲜明色调。我青少年时代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对我忠诚到可以为我而舍去他的性命和金钱。然而他不会为讨我喜欢而比平常的习惯早半个钟头起床,也不会加快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你在稍微仔细些观察生活时,你会看到雪松不那么高,而芦苇倒更高大。 

一开始阅读德·维尼的书《军人的屈辱和伟大》我就有些反感,因为我在书中看到他对愚忠(比如对皇帝的崇敬)、对人的狂热崇拜进行了偏执的诋毁,从而有利于职责的抽象而生硬的概念。我从来就领会不了这个概念,我认为这个概念似乎并非人的内心所固有。 

致路易丝·科莱 1847年1月11日 


续写与作品欣赏。 

你希望有人续写《老实人》,这主意多么奇特!难道有这种可能?谁去写?谁能写?有些作品大而重到极点(《老实人》就属此类),所以谁想扛它们都会被压得粉身碎骨。一副巨人的甲胄,如有哪位矮人将它背在背上,他在走出去一步之前就会被压死。你欣赏得还欠火候,所以崇敬得还欠力度。你的确热爱艺术,但你的爱缺少宗教式的虔诚。你在出神凝视那些杰作时如果品尝到一种深切而又纯洁的盎然兴味,你就不会在有些时候产生对那些杰作如此奇怪的保留看法…… 


致路易丝·科莱 1847年9月17日 


古代文化的境界。 

如今我每天都同阿里斯托芬共同读过清晨,那才叫精彩,而且才思横溢,热血沸腾。但他没有分寸,不合乎道德,甚至不合乎礼仪,却实实在在超凡脱俗。 

从凯旋门的高出往下看,巴黎人,甚至骑马的巴黎人都不显得高大。当人们站在古代文化的高度来看当代的东西时,这些东西也不会显得高大。在这方面我试探了自己,我认为我并没有因为人们对我欣赏的东西逐渐持保留态度而对之冷淡、反感。我越摆脱艺术家,我对艺术越热心。就我而言,我最终会走到不敢写一行字的地步,因为我一天比一天更体会到自己藐小、微不足道、知识贫乏。缪斯是一位具有青铜般坚固童贞的处女,得大胆包天才可能……

致路易丝·科莱 184710 


艰苦的写作。 

我越写下去,越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表达思想。——耗尽必胜的精力斟酌字词,整日价辛辛苦苦修饰各个分句以求形成完美和谐的复合句,这是怎样滑稽的怪癖!——不错,有时候可以从中享受到狂喜的滋味,但要获得这样的快乐必须经历多少气馁和苦涩呀! 

致路易·布耶 1850年11月14日 


巴尔扎克之死结束了一个时代。 

为什么说巴尔扎克之死使我非常难过?当我们所热爱的人物去世时,总会感到伤心。——我本来希望晚些时候去拜望他并让他喜欢自己。是的,这是一位杰出的人,他胆识过人,对他所处的时代极为了解。他对女人的研究细致入微,却在刚结婚之后便与世长辞,而且是在他十分熟悉的社会已经开始有了结局的时候。路易-菲力浦一辞世,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必须演奏别种舞曲了。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1月16日 

作品主题。艺术前途。写作进度。 

我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爱梦想,我善于仔细观看,有如近视眼观察事物,直看到事物的极点,因为近视眼总把自己的鼻子伸进去。 

从文学的角度谈,在我身上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酷爱大叫大嚷,酷爱激情,酷爱鹰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铿锵和臻于巅峰的思想;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搜索真实,既喜爱准确揭示细微的事实,也喜爱准确揭示重大事件;他愿意大家几乎在实质上感受到他再现的东西;后者喜欢嘲笑,并在人的兽性里找到乐趣。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艺术越成长,越尽其所能地飘逸化——从古埃及神庙的塔门到哥特式的尖拱,从印度人的两万行诗到拜伦的一气呵成的诗——我越能看出这一点。形式在变得巧妙的同时也在削弱自己;形式正在远离一切礼仪,一切规章,一切标准;形式正在抛弃史诗而趋从小说,抛弃诗歌而趋从散文;形式再也不承认正统性,它自由自在,有如同产生它的每一种意志。这种对具体性的摆脱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政府也紧随其后,从东方的专制主义到将来的社会主义。 

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必须用一整本书来发挥我想说的。在我暮年,我要写文章阐述这一切,因为到那时已不会有更好的东西供我在纸上乱涂乱抹了。在那之前还是尽心尽力地写我的小说。 

老天爷!我写作的进度很慢:四天写了五页,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仍在消遣。我在这里又重新获得了宁静。天气坏极了,河流看上去像大洋,没有一只猫经过我的窗下。我已生了旺火。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2月8日 

《圣安东尼的诱惑》的创作。《包法利夫人》的创作。 

目前我正处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天地[指正在创作的《包法利夫人》],我得在这里细心观察那些最庸俗乏味的细节。——我的眼光得歪到从心灵的霉变部分冒出的气泡上。从这里到《圣安东尼的诱惑》中的神话和神学的火焰般的光芒距离太大了。主题各异,同样,我的写作手法也大相径庭。我愿意在我这本书里没有一次感情的冲动,也没有一点作者的思考。——我认为这本书在思想方面(我并不重视这方面)一定不如《圣安东尼的诱惑》高,但它也许会更直截了当,更难能可贵,却并不显示出来。

           《居斯塔夫·福楼拜:天才即耐心》

    漫步在法国的北部,巴黎和鲁昂这两个繁华的都市最能吸引住人们的视线。同样地,它们也成为19世纪伟大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最常去的两个地方。相较于他的朋友爱弥尔·左拉和他的学生居伊·德·莫泊桑,居斯塔夫·福楼拜靠着父亲留给他的遗产,一生不曾为生活和工作烦忧过。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将艺术视为生命,这也是他可以在这个文人养活不了自己的时代活得如鱼得水的部分原因。他说:“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方法就是躲开。要想躲开,你惟有生活于艺术,惟有由美而抵于真理的不断的寻求。”他不追求文学作品的数量,而是对其进行细细打磨,在内容上取胜。

鲁昂:生命的点点滴滴

 鲁昂位于法国西北部,塞纳河穿流其中,整座城市依山旁水,是法国第三大商业港口。这里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史上名人辈出,法国人心目中永远的英雄——圣女贞德、印象派大师莫奈、戏剧家高乃依——他们或生于此或逝于此或在此悟得艺术之真谛,与这座城市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样地,这座古城,也是法国著名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出生、成长、创作、终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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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昂大教堂

  1821年12月13日福楼拜在鲁昂出生,他的父亲是当地市立医院的院长,家境优越。小时候的福楼一有机会便沉浸在玉莉讲述的童话世界里。玉莉是福楼拜在鲁昂家里的女佣,也是把他引向文学创作的第一人。她是一位讲故事的能手,小福楼拜在她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同时,由于受到医院环境的影响,福楼拜很小就看透了人世间的苦难、冷漠,人类生命的短暂、变化无常,这一切都让他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惆怅和悲哀,也使得他对许多事都看得非常淡漠,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也明显带有医生那种细致观察、剖析的特征。

 1840年,在父亲的安排下,福楼拜进入巴黎大学攻读法律系,希望将来成为一名律师。法律是一个外表光鲜亮丽实际上却无比寂寞的一个专业。福楼拜并不喜欢法律,他热爱的是文学。

鲁昂的福楼拜博物馆

1844年,在巴黎上学的福楼拜突发神经官能症,无奈之下中断学业,回到了鲁昂。一年后父亲因病去世,他接受了不少遗产,同母亲以及外甥女一道住在鲁昂市郊的克鲁瓦塞别墅。这座别墅位于塞纳河畔,风光秀丽,清静宜人,福楼拜常年于此挥笔苦战。他关门闭户,与世无争,潜心创作,淡泊人生。福楼拜的成名之作《包法利夫人》便是在这里完成的。《包法利夫人》的创作花费了福楼拜四年零四个月的时间,他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正反两面的草稿写了一千八百页,最后定稿不到五百页。这部小说为他赢得了文学界崇高的声誉。

鲁昂不仅见证了福楼拜的成名之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也是在鲁昂度过的。在鲁昂的最后8年,他把精力都花在了《布瓦尔和佩库歇》上。1880年5月8日,福楼拜突发脑溢血在鲁昂去世。他的学生莫泊桑写道:“终于,这一次他倒下了,死在书桌的脚边。文学杀了他,正如强烈的爱杀死一个情人那样。”

巴黎:生命点滴之余

福楼拜一生的活动地点除了鲁昂,便是巴黎了。第一次来巴黎是在父亲的要求下前来学习法律,此时的巴黎对他而言是痛苦的,他不喜欢法律,加之考试成绩不及格,父亲一再要求他重新考试,在极大的重压下,福楼拜被诊断出神经官能症,也正是这种精神疾患给了福楼拜驾驭文学的魔力与激情。

在巴黎求学期间,使福楼拜有机会接触到仰慕已久的作家雨果、杜冈,以及诗人布耶等人,并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尤其是后两者,福楼拜一有新作总是先念给他们听。这二人虽然本身是成就不大的作家,但却有很好的艺术鉴赏力和判断力,能够直言不讳地提出比较中肯的意见,对福楼拜在创作上由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起了不可忽视的

巴黎大学一角

继《包法利夫人》之后,福楼拜又创作了《情感教育》。小说以法国二月革命为背景,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和作者福楼拜一样,对文学艺术感兴趣的他,被迫来到巴黎攻读法律,最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恋中,精神世界彻底幻灭,发现自己恋慕的只是逝去的自我。在创作任何作品之前,为了追求完美,福楼拜都会对其进行一番所谓的浩繁的调查研究,照相机式的细微观察以及大量的阅读。在《情感教育》里,他写女主人公玛丽的儿子患了喉炎,除了翻阅医书著述,他还亲自跑到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观察了解患病幼童。为了描写人物乘坐马车从枫丹白露返回巴黎,他特地请求好友弄了一辆马车,反复驾车弄清沿途情形……

他把真实的观察记录在备忘录上,以便在下一稿中融入改写。“观察让文学焕发新生”,这是福楼拜传授给莫泊桑的最大经验,也让后者终身得益于此。

丹枫白露森林

福楼拜一生都没有婚娶,但他的感情生活依然十分精彩,其中包括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位情人。一位是是福楼拜的初恋——艾丽莎·施莱辛格,15岁的福楼拜在海滩上邂逅了她,之后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位比自己大11岁的妇人。这场恋爱代表了福楼拜“整个生命中一次伟大的爱”,但两人最终并未走到一起。

在巴黎期间,25岁的福楼拜还结识了当时著名的女诗人路易丝高莱,不到一个礼拜两人陷入热恋,从此她成了福楼拜的密友和情妇。这段感情持续了十年,福楼拜一生写的最多的信札就是给路易丝高莱的情书,这也是研究他的创作思想的第一手资料。

福楼拜是一个纯粹的作家,他没有工作和职业,创作是他的生活,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其精心打磨的作品,他并非人们口中天才之类的人物,只是他的耐心让他成了文学史上天才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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