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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箴言丨何来胜:书法创作与审美趣味

 青木森森 2022-10-09 发布于北京

文◎何来胜

作者简介:何来胜,一九六九年生,浙江绍兴人,杭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中国书协隶书委员会委员,浙江省书协副秘书长、隶书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余杭区书协主席。作品曾获全国第七届书法篆刻展“创作奖”,全国第九届书法篆刻展“二等奖”,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创作奖”,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提名奖”,第四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佳作奖”三等奖等;入展第五、七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全国第六、八届书法篆刻展,全国第十一、十二届书法篆刻展(特邀),全国第五、六、七、八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等。隶书作品《击壤歌》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正文

古人云:“书,心画也。”书法是书者的精神风貌和品位的外在映示。书法的审美趣味是指人们在品赏书法作品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愉悦的心理体验,是人的内在心理生活与书作之间交互感知的结果。笔者通过多年的创作感知,在书法创作中,线条的空间艺术要靠创作者的形象思维去把握、协调,但最难的并不是如何用线条去经营空间,而在于线条本身。书法创作就是创作者心随笔动,笔随意走,运用线条的美感、趣味去营造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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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胜隶书宋诗二首轴

“审美和评论以能够驾驭并洞悉的书写实践为基础,其经验大都来自实践的体味。”书法的审美体验是多层次、全方位的,字写得好看固然是一种形式美,但书法终归是表现人的性情的艺术,其最高境界在于它所表达的意蕴、情趣和韵味 。

线条是书法最基本的元素。书法是以线条来表达和抒发创作者的情感、心绪变化的。不同的线条,给人不同的视觉印象,且给人不同的心理感受。当人们品赏一幅书法作品时,最初映入眼帘并被感知的便是线条,其中包括线条的粗细、曲直、浓淡、虚实变化,以及被线条分割而成的空间结构、结构中的向背关系等等。书法中的线条美,离不开轻、重、徐、疾、抑、扬、顿、 挫;线条的感染力在于其丰富性,不单调、极尽变化、 富有节奏感。诚如康德所说:“线条比色彩更具有审美性质。”书法审美除了对线条圆润立体、中锋用笔的追求,对劲健、内藏韧性的追求,对变化丰富、一波三折的追求等等以外,还应当有对作品本身的趣味性的追求。 可见,“趣”应当成为当代书法的审美特质 。

崇尚趣味主义的梁启超认为,书法是典型的趣味主体。“趣”是书法家的一种审美鉴赏力,是对艺术作品富有情感的审美倾向和主观偏好。这些后天培养而成的倾向性态度,有时与先天的审美趣味是一致的。“中和”是人与生俱来的审美趣味,让人心旷神怡。其实,自然与生活中处处存在“中和之美”,如白云和蓝天的和谐,红花与绿叶的和谐,高山与河流的和谐…… 都能让人感觉到舒服与愉悦。同样,书法艺术的“和谐”就是章法合理,线条有情有意;字的形与意、静与动、虚与实都合法度。但是,现实境况是,游离于“法度”之外的个性化表达,越来越成为书法艺术的审美追求,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会影响“中和之美”的,甚至可能背离大众最初的审美趣味。当代书法艺术最能体现“个性美”的审美趣味,与大众化、普适性的“中和”审美趣味, 有着明显的反差 。

书法源于自然,是书法家主观与客观、表现与再现的创造性契合,但最终还是要归于自然。自然天趣是指书法作品中情感的真实流露,见不到技巧上的斧凿痕迹。为此,“趣”并非为了寻求某种效果或形式而刻意为之,而是创作者在彼时彼刻的精神气象(秉性、涵养和情绪等)的自然流露。诚如苏东坡所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

在这里,创作者所关注的是书法与个人心意之间的最大默契,而不是对书法“法度”的机械遵从,“无意于佳”不是不要“佳”,而是这个“佳”是不能自已或不能不为之的情况下,从自然本性中发出的。这样写出来的字在整体上才能保持一种“本真”或“天趣”。否则,如果仅仅陶醉在自欺欺人的个性化张扬中,陶醉在夸张而自以为是的线条和墨色变化中,那么,那种纯粹的自然“天趣”也会被消磨殆尽的。书法讲究线条和墨色的变化,必须超脱于一般书写之上,当然也不能太极端。线条也好,墨色也好,它们的变化并非想当然或者是随心所欲的,最起码的艺术底线是要有人看得懂、有美感,看着漂亮惹人喜欢,即所谓“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在书法创作中,用笔中的圆润、劲健、丰富都离不开自然天趣,这是一种纯真质朴的意境之美,非常富有艺术感染力。许多古人的诗稿、手札、书信是很好的书作,就是因为这些创作者在书写过程中,不娇柔、不做作,随情而起,随感而发,随笔而行,质朴自然,从而“天趣”横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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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胜隶书九言联

在中国书法史上,许多书法大家都非常注重“表现”,注重“意趣”在书法创作中的作用。清代书家邓石如对汉字书写的布白颇有高见:“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从一个侧面表明趣味性在书法中的价值。《张迁碑》《开通褒斜道刻石》以及清代的八大山人、伊秉绶、陈鸿寿等许多大家的书法作品,都是富有天趣的杰作。例如,以方笔取胜的《张迁碑》,用笔棱角分明,具有齐、直、方、平的特点,拙中寓巧,极尽变化。自由率意的《开通褒斜道刻石》,有篆势,天真朴拙,意趣非凡。八大山人的书法取法自然、笔墨简练、独具新意,显示出其善用淡墨秃笔、简洁流畅、含蓄内敛、圆浑醇厚的自然天趣。 伊秉绶以粗细线条、点画对比,创作出静穆而有奇趣的作品。他的隶书笔画平直、四边充实、方严整饬,有强烈的装饰美术之意趣。其笔力雄健、沉厚挺拔,融合了 《郙阁颂》《张迁碑》《衡方碑》等汉隶名碑的优点, 形成自己严谨而不刻板、凝重而有韵致、夸张而合情理的审美趣味。陈鸿寿的隶书清劲潇洒、结体灵动、穿插挪让、相映成趣,颇具『狂怪』的个性特点,彰显出他敢于创新的勇气和才能。他曾说:“凡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足见自然天趣在书法创作中不可或缺 。

当然,“趣”作为书法的一种审美价值取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内涵也各有侧重。在“尚韵”的魏晋南北朝,“趣”大多是指“情趣”、“韵味”。王羲之曾云:“视形象体,变貌犹同,逐势瞻颜,高低有趣。” “视笔取势,直截向下,趣义常存、无不醒悟。”这里的“趣”,是指字的体势或笔势所带来的审美情趣和韵味。在“尚法”的唐朝,“趣”仍然是考评书法的审美标准,虞世南云:“然则体约八分,势同章草,而各有趣,无间巨细,皆有虚散…… ”这里的“趣”是指楷书具有八分之体、章草之势营造的趣味。孙过庭云:“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行藏之趣”指书法中阴阳、开合、收放、动静等关系中所表现的趣味。李嗣真云:“既离方以遁圆,亦非丝而异帛,趣长笔短。” “趣长笔短”是指以有限的笔墨蕴含无穷的旨趣、风味与情韵。在“尚意”的宋朝,注重书法的风神意趣而不在意点画形质之美,喜欢用书法来抒情达意。欧阳修云:“余晚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是有余。”这里的“趣”,是指作书给人以静的乐趣。苏东坡以“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为最高审美意趣,对雄放浑厚的风格倾心向往,而晚年则崇尚“平淡”、“疏淡”的审美意趣,追求“妙在笔画之外”、“奇趣”的艺术效果。米芾崇老庄、尚晋风,其书法呈现出自然超逸、简约玄淡等风格,体现了“理性自由”的审美意趣。不仅如此,即使在同一朝代的不同时期、不同人物,“趣”味也存在差异。例如,盛唐时期的李白和杜甫有着不同的书法审美趣味。李白崇尚“清真”,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性情的流露;杜甫力倡“瘦硬”,主张刚健挺拔、遒劲有力的艺术风格。但是,不管是哪个朝代的书法家,都不约而同地倡导书法要有审美意趣,“趣味”是他们共同的精神所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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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胜隶书嵇康赠秀才入军轴

如上所述,书法是书写者志趣的外化、心境的表白和情绪的流露,而线条是书法创作最鲜活最独特的艺术语言。好的书法作品,就是书法家通过墨色和线条的变化来表达情绪和审美趣味的,并以此为媒介来感染观者。这种意趣,可使书法家用有限的点画及无限的变化,来表达人的精神意气或情感趣味,从而折射出一个书法家的 品位和格调 。

在书法创作中,历代书法大家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审美趣味和独特的个性气质融入作品之中。王羲之说:“把笔抵锋,肇乎本性。”苏轼也有类似的说法:“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 是殆不然。”这些话虽然说的有些过,但从作品所反映的自然天趣中看出书法家的精神气质,是毋容置疑的。 王献之的外拓、虞世南的含润、欧阳询的险劲、褚遂良的秀媚、颜真卿的伟岸等等,都表现了书家各自的意趣、情志和境界 。

但是,一个人的审美趣味的普遍性与个别性、客观性和主观性之间,难免会带来矛盾和痛苦,因为很难强迫一个人去承认本来就不喜欢的东西是美的。书法创作者只有自觉消解这种处在矛盾中的精神痛苦,孜孜矻矻,不断自我否定,不断砥砺前行,其书法作品才能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也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书家。这种魅力并非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需要创作者坚持不懈、日积月累 、 心无旁骛地去探索 和实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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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胜隶书五言联

有必要指出,“意趣”作为一种审美体验,蕴含着一种境界与神韵、情与意相融的审美理念。书法创作应当在不失法度的前提下,讲究“意趣”,即天真之趣、古雅之趣和意态之趣。天真之趣,就是强调率真天然、 挥洒自如的风格;古雅之趣,就是强调古朴天成、优雅脱俗的笔意;意态之趣,就是强调灵动机变、错落有致的韵致。唯有如此,才能做到形神兼备、意趣盎然,形成有别于前人、超然于当下的艺术风貌,从而释放出一种建立在艺术美之 上的精神之光 。

依笔者看来,书法创作无论是张扬个性风采还是营造审美趣味,都不能游离于线条的“程式法则”之外,只能既“从心所欲”,而又“不逾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法这种线条的“舞蹈”也只是“戴着镣铐的舞蹈”—看似“逍遥游”的书法,其“线之舞”要受制于字体以及当时创作者所处的环境、情绪等。例如,汉隶的横向取势、“蚕头雁尾”,楷书的 “永字八法”等,创作者可以多元取法,融会贯通, 却不能洒脱得无所顾忌,也不能自由得不修边幅,只能在相关程式的不断建构与破坏的抗争中艰难律动, 在手腕灵动、顿挫起伏中,找到符合情感抒发的介质。这其中便隐含着心灵的起伏、思想的激越、气质的变幻,带给观者以意趣盎然的审美体验。反之,如果罔顾传统法度,恣意僭越书法线条的相关程式,一味追求个性风采的张扬或者审美趣味的流露,那只能是自欺欺人的游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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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胜隶书柳永词望海潮·东南形胜轴

为此,笔者在隶书创作中不趋时尚、不逐潮流,始终致力于秉承雄强、沉稳、厚重的审美风格,并且力求合理地糅合魏碑与篆书的一些特点。为了突出审美的趣味性,笔者在创作中,在章法与布局上把握线条与结构和谐统一的同时,理性地把握点画的提按使转、浓淡枯湿,使传统中凝厚古拙、端庄严谨且难有变化的隶书富有较强的节奏感和表现力,以增强作品的书写性、耐读性和趣味性,从而给观者带来自然的灵性和生命的意趣。

【文章摘自:《中国书法》2022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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