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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文学史:关于先锋文学和先锋编辑

 置身于宁静 2022-10-12 发布于浙江

 走走:80年代中期马原、莫言、残雪等人的崛起是当代小说历史上的大事,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把它当作先锋小说的真正开端。有位评论家曾经告诉我,说您也算是一位先锋编辑,在当时独具慧眼。
  程永新:八十年代,那是一个令人神往、令人无限怀恋的年代。在那个时期,我们这个民族所激发出的那种,对追求真理的热忱和虔诚,在文学艺术领域所呈现出的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是前所未有的。那时候,我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编辑工作对我来说,就是谋生的手段。我能够做一点事情,那也是前辈编辑的引领和顺应大势的结果。当时在《收获》新掌门人李小林的支持下,我像挑选潜力股一样,把一些青年作家汇集在一起亮相,一而再,再而三,那些年轻人后来终于通过一场文学革命,成为影响中国的实力派作家,余华、苏童、马原、史铁生、王朔、格非、北村、孙甘露、皮皮等一大批作家,他们被称为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

  其实不仅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与新世纪,我们《收获》杂志过去和现在一直在培养新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收获》是为当代文坛提供了很多新作家的杂志。从新时期文学复苏开始,那时的谌容、张抗抗、张一弓都是新人,到后来的张辛欣、刘索拉也是新人,这是所谓的先锋文学出现之前;九十年代到世纪之交出现的文坛新人,像后来为张艺谋写《英雄》的李冯,像这个时期比较重要的青年作家李洱,都可以说是从《收获》走出去的。

  再比如我们可以说说韩东、朱文,为什么我们后来跟他们疏远了?快十年了,我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他们在九十年代后期,纠集一批刚刚学习写作的新人搞了个“断裂”,为了表示对现状不满,为了表示一种姿态,他们骂了很多东西,但是不应该骂《收获》(注1)。就像莫言说的那样,他们反对的很多东西也是我们所反对的。这是我很多年里,第一次正面谈这件事。那时的韩东和朱文从社会底层拱出来,内心比较压抑,对此我能够理解。其实说穿了,他俩就是嫌自己还不够有名。他们俩喜欢来事,却又缺乏搞运动的素质。对朱文我无所谓,我计较的是韩东。也就是说,任何人可以骂《收获》,你韩东不可以。什么道理我下面说。有一次上海写小说的张旻碰到我,为韩东说好话,他说韩东不知道我还在《收获》,我说我在不在韩东都不可以骂《收获》,因为《收获》是孵育你韩东长大的母亲。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子不嫌母丑”,这是道德底线。

  当年我去南京的时候,韩东他坐了辆“马自达”来见我,“马自达”就是三轮车(注2)。在茶馆见的面。他是经我同学黄小初推荐、介绍认识的(注3)。我知道他写诗,在诗歌界也有一定的影响,虽然并不属于我特别喜欢的诗。黄小初说他写了些小说,想见我。他用轻轻的声音告诉我他在大学里教学,讲课有心理障碍,不能当一个好教师,断断续续,嘟嘟囔囔,表达词不达意。很落魄的样子,给我一种病态的印象。后来他拿出一堆乱糟糟的稿子来,是他断断续续写的六七个短篇。当时因为是黄小初推荐的人,我把他的稿子带了回来。我第一次给他发了个很短的短篇,纯属是帮忙性质,严格的意义是人情稿。当然,他的文字很有特点,很洗练,很干净,叙述也很简洁,之前我听马原也提到过他,严格说,这篇东西按照我内心的标准,是不一定可以在《收获》上发的。但是出于情面,还是想帮他。后来我看其他杂志,如《作家》等杂志也发了他的短篇,这增加了他的信心,他连续写了不少东西,一直到他写出《反标》,那时我知道他一下子上来了,《反标》后来在文学界的影响也是比较大的,他后来一些重要的中篇都是在我们杂志上发的。

  我个人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我为之服务的《收获》杂志,一直是跟这个时代一起往前走的,从来没有拉下过任何一个重要的作家。九十年代,韩东推荐了朱文,我发表了朱文的《小羊皮纽扣》,我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还在中国大陆哪本杂志发过小说?

  走走:但这里也有某种侥幸或者说是偶然,如果你当初坚持是人情稿,所以不用,很可能就错过最初的发现,你的心软其实是成就了一个作家。
  程永新:有某种幸运的成分,但他的小说有些素质是好的,比如他的文字肯定很好,叙述很冷静,很节制,不铺张,后来还慢慢有了某种悬疑性,他有某种潜质。我们也发过一些有潜质的作家作品,但其他人可能后来没有成为一个好的或是成名作家,韩东算是写出来了,其实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一直到今天,《收获》,包括我个人,与年轻作家的交往始终非常频繁。韩东推荐了朱文,后来又推荐了李冯,李冯差不多重要的作品,都是在《收获》发的。九十年代像这样的还有一大批人,比如李洱,比如荆歌、金仁顺、须兰等。李洱改《导师之死》,那才叫改得辛苦啊!现在写小说的可能都无法想象。改了七遍还是八遍,我已记不清了,李洱这人确实素质不错,当时他在华师大,悄悄地把他的小说给我和格非看,我们看一次就跟他谈一次。他改了几次后,我们觉得提高还是不大,于是就流露出没有耐心的情绪来,他也不生气,继续改,第四遍第五遍,后来他离开华师大回到郑州后,又给我寄来新修改的稿子,我一看,暗暗吃惊,跟原来相比,这个小说提高了很大一截,但是我还是说不满意,给他写信还跟他说了非常具体的意见,但我心里知道,那只是很小的缺陷,很小的改动。我去信后他又改,这次改完后我知道杂志能用了。这个小说的修改个案应该详细记录进文学教科书,它告诉我们:一个习作者如何通过修改作品,突然成长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家。他后来的写作特别顺利。这跟他的潜质肯定有关系,还有他的那种意志和耐力。其实很多好小说是改出来的。对于一个非常成熟的作家来说,有可能一开始就写出好小说,但像李洱当时的情况,他是一个初学写作者,虽然他的阅读欣赏能力很高,我跟他交往当中感觉得到,他对国内外作品的见解很多方面是很独特的,超过很多人,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还是在起步阶段,通过不断的修改,他在悟小说。每一次修改,他都悟到很多东西。

  走走:所谓修改,修改的到底是什么?那些词语的推敲?情节?结构?可是写作最初的感情是没法被一次又一次触动的。修改要从什么地方入手?
  程永新:比如你写的是你的感情,但这感情的轨迹有时会出错,你写一个男人,旁人一看走样了,那你就得兼顾除了你这个视角之外的生活的逻辑。至于怎么修改,要看具体作品,每个作品情况不太一样,它的美学意义、文本意义、完整性、人物的走向、小说叙事的风格、语言,都有可能出现问题。一个初学写作的人,就像一个去医院看病的人,医生要告诉他病在哪里,服什么药。修改是一条捷径,能让习作者迅速提高。这些问题是不能预设的,每个作家都不一样。

  走走:一些投稿到编辑部来的作者,他们说寄来的已经是修改过数稿的作品,他们是在没有任何专业建议的情况下自己修改的,我看不出有多少成效。这种修改是不是需要一个更高明的旁观者?
  程永新:当然,你自己修改只是你自己的感觉,我觉得,写完一个东西,放一段时间是好的,放一段时间以后,你再回过头去看,能看出哪些是亮点,哪些还需要完善,因为你写的时候是即兴的,可能跟这天写作的情绪、状况有关,所以完全可能有时好时坏的状态,所以写出的东西是参差不齐的。我们说作品里有股气在里面,放一段时间后再修改,就是为了让这股气畅通。

  走走:那我就拿你那部《穿旗袍的姨妈》来做例子,那部长篇从初稿到出版,隔了十年,十年后你对它都做了哪些修改?我记得故事开始时“我”坐在幼儿园绿色小椅子上,因为没有家长来接走,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并且认为是自己犯了错,相关的一些细节相当好。这个将奠定整个“流浪三部曲”的开头是后来修改出来的吗?
  程永新:那时没有电脑,但写得很快。十年后我修改这个小说时拿掉了三万多字。另外,原来的叙述人称是变化的,可能一会儿是第一人称,转了一个章节以后就换一个,但我后来觉得不舒服。我这个小说采用的打通过去、当下和未来三个时空的叙述方法,其实过去和当下互相交织的方法,普鲁斯特早就提供了经典蓝本。后来我为什么觉得不用再转换人称?因为单用普鲁斯特的方式足够了,换人称反而觉得硬。还有一些议论我也尽量砍,当然语言也有不少加工。

  走走:你这部小说与余华《在细雨中呼喊》有一脉相承的精神,但比前者更冷静,那些在其他作者看来可能更重要的文革残酷,却像是被你随意拿起的一些化石标本,非常“局外人”,可能你刚写完就发表,影响会比现在更大。
  程永新:写作都是命。马原八十年代就讲过作家的职业心态问题,就是对写作的执着,你可以放弃一切去写,抵御生活任何诱惑,它的风险还在于:这是一次没有保险的押注。因为你不知道大成功会不会有一天眷顾你。我没有这种职业心态。

  走走:说的人自己也没有做到。
  程永新:他是想做到的,但他离开了西藏,后来的写作没有给他带来兴奋,也没有给读者、给文学界带来超前的感觉。他也不是重复,其实他那时的每一篇小说叙述都不重复。马原真是大师级的人物,他的那些名篇《冈底斯的诱惑》、《错误》、《虚构》、《游神》等,给后来的写作者的思维打开了空间。马原的叙事艺术,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比如他小说中的时空观。

  走走:还有半途而废,往往悬疑铺张得极好,然后故事突然就离开了叙述人,于是结局突然堕入虚无。我最初看时觉得有故弄玄虚之嫌,后来发现生活本身就是这样,谁走进来谁又消失了,你懒得追寻,也无从追寻。
  程永新:你的阅读感觉是对的,他的有些短篇后来放进了中篇里,有些小说写到一半也就够了,他的小说跟中国其他作家比,有一个宇宙观在其中,其他作家没有他这么宏大的观念笼罩,他探讨的是人和宇宙是什么关系,他探讨的是大问题,他根本不要结局,所以他往往卡在那里,留个空间给你,他要的是这种感觉。那时候他也比较强调,预设的构思要减弱,随着自己朦胧的感觉、小说意象、写作状况往前走,那么他这样做的前提是什么?他的小说观念,大的构想已经想好,所以他的写作不会犯大错误,细节的取舍是以后考虑的。

  注1:1998年5月份,文坛新锐、江苏青年作家朱文等“以民间的方式”向全国多个城市的作家发放《断裂:一份问卷》,形式被设计为“一个作家向另一个作家提问”,13个问题涉及当代中国文学中有没有文学偶像,作为思想权威的鲁迅对当代中国文学有无指导意义,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是否有其权威性,《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是否能够真实地体现目前中国文学状况和进程等。问卷采取的是一种完全叛逆、彻底否定现存文学秩序的姿态,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需不需要继承文学传统,不同年龄的两种创作是否水火不相容。之后,韩东又发表了《我的文学宣言》、《备忘:有关断裂行为的问题回答》,为这份问卷摇旗呐喊,推波助澜。韩东在《备忘》中进一步声明此问卷“不是炒作,而是一次行为。炒作是为了名利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行为则是优美、有趣和富于刺激性的。行为要解决的不是一个利益问题,而是有关文学理想问题”。他认为现今的“文坛是一种利益共荣圈,名人间相互利用,彼此为盟,洋溢着一种极为腐朽糜烂的甜丝丝的气氛”。为了“保持最大的诚实”,他在《我的文学宣言》中认为,“鲁迅是一块老石头”,“当代文学评论并不存在,有的只是一伙面目猥琐的食腐肉者”,“《读书》、《收获》是知识分子和成功人士平庸灵魂的理想掩体”,“茅盾、鲁迅两大文学奖作为当今最恶劣小说的奖项,它的公正性将有目共睹”,等等。
  注2:因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南京街头的机动三轮车全部来自日本马自达公司,所以想图个方便的南京人,就把机动三轮车简化为“马自达”,这种表达流传下来,沿用至今。
  注3:黄小初,江苏文艺出版社总编辑。

 韩东:蚕蛹破茧的过程

  程永新:
  感谢你的来信!关于我的小说你谈得很对,凭现在发和没发的几篇我是不能自信的。我的长处可能也就是语言能力稍好些,也许还有趣味不俗。但仅这些还远远不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你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问题(因为它们毕竟是蒙混不过的),但来信中更多的部分是肯定。我想这和善良有关,是吗?当然,我也有我的“野心”,长、大一些的东西正是这个目标的一种说法。而且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小说家就是写书的人,而书肯定是厚厚的一本。短篇集是一种折衷办法。我信任好的长篇。但现在面临的是个人功力问题。写短篇是一种练习,一方面想写一个最好的短篇集,另一方面为以后的“巨著”训练自己。或者说我的“野心”也是类型上的:最好的诗集、最好的短篇集、最好的长篇及其他。也许,我终会折在某一形式上,到现在还不自知。你提到我大都写学生生活,的确这样,这又是我的一个弱点,因为我的生活背景就是校园。但你提醒了我考虑怎样写得“脱离”一些,或者“悬空”一些,这些问题都在我的考虑之列。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明我在小说方面的心理状况。我是十分需要你这样的人的帮助和提醒的。而且我也没料到《收获》的影响如此之大:《同窗……》发表后几乎所有碰见的人(包括同事)都向我提及,而且评价甚高。但我知道这样高的评价应属于你和小初这样的朋友,因我如不再次看到铅字稿已快遗忘这篇东西。而且我已开始认为它不成功,属抛弃之列。是你们拯救了这篇东西,我现在也认为它还挺不错。不多写,实在感谢你!
  好!
  韩东                                                                 
  1991.11.15

  评注:

  把韩东归入新生代作家显然有些勉强。这不仅因为作为诗人的韩东在文坛早已名气很大,有所谓口语化的韩东和反崇高的于坚之说,也不仅因为1985年韩东已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助教的夜晚》,我这里指的主要是文学准备。韩东的哥哥李潮写过一篇题为《面对共同的世界》的小说,八十年代初曾风靡大学校园。如果我们不想割断历史的话,韩东文学准备的大背景就是新时期文学开始走向成熟的时候。

  韩东曾把他的小说得到文坛认同归咎于一是语言好二是趣味不俗,并且还认为有才能的中国作家和世界级的大师一样可以给他以影响和启迪。这并不意味韩东排斥外国作家,他仅仅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的人读10本书懂一个道理,有的人读一本书懂10个道理,关键是悟性。

  在我较早读到的韩东几篇小说手稿中,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是《同窗共读》。这篇小说没有很大的题旨和很深的内涵,但却把两个少女之间的温情传达得格外生动和准确。为韩东带来声誉的当数《反标》。它得到了包括王蒙和格非这样不同年龄层次作家的肯定。从容不迫的叙述,细致耐心的推理,那种冷静理智解剖一个荒诞虚妄前提的笔法让人联想到罗伯·格里耶的《橡皮》。

  综览韩东的小说世界,大致可以确立这样一个坐标系:纵向——人生的两极(童年少年和老年),横向——世界的两侧(城市和乡村)。前一类作品包括《同窗共读》、《反标》、《八十岁自杀》,后一类作品包括《母狗》、《恐怖的老乡》和《西安故事》、《火车站》等,基于韩东早先小说大都描写学生生活,我曾致信于他谈及拓展小说空间的问题。现在看来是多余了。从短短几年里韩东所奉献给我们的四十多万字的作品里(其中包括《本朝流水》、《三人行》、《障碍》三部中篇),韩东已完成蚕蛹破茧的艰难过程,为我们展现了足够丰富的小说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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