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刘姥姥给贾府带来的灾祸,最初隐伏在游大观园之中,日后发展变化,逐渐地显露出来,这个由隐到显的过程,也就是贾府由盛到衰的过程。完成这个过程须要一定的时间,在需要多长时间的问题上,黛玉和宝钗的话里又有暗示: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日那些笑话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黛玉说“论理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功夫。”把盖园子所花的时间和画园子所需的时间,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显然是违背逻辑的(又是悖论),所以后面李纨指出,黛玉“说不通的话”。然而深知黛玉是用“春秋的法子”的宝钗,却对黛玉的话大为赞赏,并暗示我们,黛玉的话“回想却有滋味”。宝钗认为“不大通”的是“凤丫头”。由此看来,作者是在有意让黛玉说“不通的话”,目的是要我们断绝一般的逻辑思维,另辟途径,以便作出新的解释。因此,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我们完全有理由把“画”字作为它的谐音字“化”,“画”即是“化”,在这里是消耗、“消化”的意思,进而作为变化、转化讲。 这样一来,黛玉的话就通了,而且“理”也有了。我们对黛玉的话可以这样去解释:大观园是为元妃省亲而盖的,它是贾府“盛”的标志。如今贾府开始衰落,向衰的方面转化,这园子也将逐渐地“化”光,这个“化”的过程也就是贾府日益消耗,由盛转衰的变化过程,而完成这个过程需要两年的时间。 文本中还有一处说到“慢慢的画”以及这个“化”字,那就是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为了赏雪,诗社召集大家联句作诗。宝玉作完红梅诗后,黛玉写毕,湘云正要评论,贾母来了。贾母说这里太潮湿,要到惜春那里看画。 贾母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贾母说“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与第四十二回黛玉说“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相照应,作者是在借贾母之口进一步指出黛玉话的悖谬。再次提醒我们注意,引起我们重视,让我们别开蹊径,对“画”字作出新的解释。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日老太太只叫作灯谜,……” 当初贾母要惜春把深秋游大观园画成春游似的“寻乐”图,已经是很荒唐的了,如今贾母还要她添上身穿冬衣凫靥裘的宝琴和拿着梅花的丫头。如果这样,就必须画上那必不可少的大背景——雪景。惜春当然感到为难。于是在想这样一幅画将怎样画时,她想得入了神,完全沉浸入这幅画的意境之中。秋景也好,春景也好,最后大观园的所有人物和景致都将融化到雪景里,“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勘破三春景不长”的惜春,看到了这幅画的真相,从中悟到了一个“空”字。所以后来她决定“不要入画”。 贾母说的这幅画是幅假画,而真画是“携蝗大嚼图”,这幅画却不是画出来的,而是“化”出来的。文本写了贾母如何只得让惜春“慢慢的画”后,接着出现了一段与“化”字有关的情节。 李纨说贾母要作灯谜,猜了几个谜后,李纨又说了一个谜要大家猜。 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一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 李绮作的这个谜,谜底是个“花”字,猜中这个谜的是宝琴,而解释这个谜的恰恰又是黛玉。因为萤这种虫有个典故,《礼记·月令》“季夏之月……腐草为萤”,所以黛玉说萤是草变化来的,黛玉再用拆字法,把“草(艹)与“化”二字合起来就是“花”字。 再回过头来,我们看第四十二回,黛玉说惜春“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日'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缺了典,什么典?与草虫有关的典。第五十回的这个谜,即草化虫,就是与草虫有关的典,画草虫,草化虫。前面说缺了个与草虫有关的典,后面又出现个关于草虫的典,而且是以谜语的形式出现的。作者岂不是在给我们一个暗示,这个“画”字便是“化”字么?“萤”是“花”,“画”是“化”。作者给我们打了个字谜。 《携蝗大嚼图》须“得二年的工夫”画(化)成,那么两年后的此时,贾府的情景就是《携蝗大嚼图》的实景。而恰好书中第七十一回至第七十八回所反映的正是刘姥姥游大观园后过了两年正值八月份的境况。我们只须看看这八回的回目便可知道,这时贾府危机四起,灾祸不断,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携蝗大嚼图》全然是幅混乱、怪异、恐惧、凄凉、悲惨、忧伤的景象。 黛玉说“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化)”,她说的“样儿”,是指游大观园的情景,不过画(化)完后不是“行乐图”,而是《携蝗大嚼图》。这《携蝗大嚼图》是幅灾难图,它是由后八回中以抄大观园为中心事件的一系列灾祸所构成的。因为《携蝗大嚼图》是由游大观园演变而来,所以游大观园和抄大观园在细节上也将相互照应。 黛玉说“要慢慢的画”,宝钗接着把这句话又重申一遍。“画”(化)是指贾府由盛而衰的转化,“慢慢的画(化)”,说明作者在强调这个转化是个渐变的过程。因此,贾府的衰虽说是通过《携蝗大嚼图》来证实,但这个衰是自从刘姥姥离开贾府后便开始了,《携蝗大嚼图》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画起的。 综上所述,可归纳如下几点: 一,刘姥姥的外号叫“母蝗虫”,“母蝗虫”是个能生出种种灾祸来的总祸根。 刘姥姥二进荣府,尤其是在游大观园中,通过她的“俚言博笑”(也就是“村言”),和各种活动,在贾府播下灾祸的种子,两年后贾府便生出以抄大观园为主的各种灾祸。 二,游大观园反映了贾家极盛,而这盛里却潜伏着种种危机,刘姥姥走后贾府开始由盛转衰,这个转化过程是个渐变的过程,须得两年时间完成,两年后贾府盛事结束,衰相毕露。 三,从结构上看,刘姥姥二进荣府是全书的“正脉”、“纲领”。以“佛手”为标志,“二进”的前四回与《携蝗大嚼图》这后八回互相照应,前者将为后者处处埋下伏线。(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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