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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 不妨陪他猜想一番

 胡洪侠 2022-10-23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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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5月9日,吴万平写过一篇《词之魂,情之洁——订正丁宁爱情词注释的错误》。这篇文章有多大学术价值先存而不论,它至少再次让我体会到老吴的天真与坦荡。说坦荡,是因为他要宣布当年注释丁宁词他有一个地方注解错了,他要公布出来,而且道歉;说天真,是从哪儿跌倒的,他依然想从哪里爬起来:他想找到正确的解释。说坦荡,还因为他要承认的失误,是二十多年前他三十多岁时因天真而致的误读;说天真,是他以为总会有时间考证清楚丁宁“低徊忍说识君迟”中的“君”究竟是谁,可惜天不假年,他没想到自己走得这么早。

我对丁宁心中与笔下的“君”是谁并不感兴趣。我觉得注释丁词能准确注出作者所用“古典”“今典”,考出作品的写作时间、地点、场景乃至情境也足够了,至于作者隐秘的心事、幽微的感情,很难猜也不必猜。“低徊忍说识君迟”中的“君”到底为谁即属此类。

可是吴万平不甘心。当年他错断了“君”之真面目,2006年他仍在苦思冥想。这依然属于他的“天真”。既然他如此在乎“何日君再来”,我们不妨顺着他猜想的思路,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新材料。除非有铁证,谁也无法靠猜测、推断来确定谁是丁宁之”君“,我们倒是可以藉拼贴文献相关细节,来窥测一下女词人的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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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平文章中有一节的标题为”费猜之处“。他说:

收入《还轩词》中的唱和之作,有两点令人费猜的地方。一是1933年,31岁的丁宁称33岁的夏承焘为“髯公”,源自夏承焘的别号“瞿髯”,这在《还轩词》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待遇。除了1976年后所作的一首词,晚年的丁宁在序中,称其早年老师戴筑尧为“耄宿尧公先生”外,在《还轩词》中还没有称过谁为“公”。这一方面说明,丁宁对第一个注意到自己才华的夏承焘的敬重;另一方面,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夏承焘对丁宁有强大的吸引力,以至于丁宁不得不称其为“公”,在自己心里和他拉开距离,以求“发乎情,止乎礼”(请参阅“丁宁《满江红(髯公索旧稿)》欣赏”一文)?

我觉得吴万平想多了。但他既然想到了这里,我们也不妨”随波逐流“般地爬梳一些材料,回顾一番现当代中国词坛的独特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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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平让我们”参阅“的《满江红·髯公索旧稿》原词如下:

满江红 髯公索旧稿,赋此谢之

逝水沈沈,流不尽、倦怀千迭。却幻作,零笺断颖,暗传呜咽。离恨有天情自警,埋忧无地愁难绝。算柔肠,恰似网中丝,重重结。

凄凉雨,伶俜月,哀蝉怨,啼鹃血。叹十年禁受,一朝都决。陈梦渐随青镜黯,微吟半逐寒螿歇。更那堪回首觅音尘,收蟫屑。


【文字、标点悉依安徽文艺版《还轩词》,见19页。吴万平注“蟫”字读音为tan,误。应读yin,二声。另:对比1981版油印本,“迭”为“叠”,其他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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髯公当然就是指夏承焘。

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晚年改字瞿髯,别号谢邻、梦栩生,室名月轮楼、天风阁、玉邻堂、朝阳楼。浙江温州人,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和教学,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时人誉为“一代此宗”“词学宗师”。即使不吟诗填词,从1980年代过来的文学青年,也大都读过他的《唐宋词欣赏》《金元明清词选》;如果是“旧体诗词圈”的人,诸如《唐宋词人年谱》《唐宋词论丛》《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月轮山词论集》《瞿髯论词绝句》《夏承焘词集》《天风阁词集》《天风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等,就应该是必备或常翻的书了。

徐寿凯在《丁宁先生与诸大家》一文中说:“丁宁先生与夏承焘教授结识较早,交往最多,相处也曾最契。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记录了他对丁宁先生词才和作品的很高评价与赞美,也记录了他“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式的传统美德。”

他们的交往,第一次乃至前两年,都是信札来往,只见作品未见人。我前几天的公号里约略说过《天风阁学词日记》中第一次出现“丁宁”名字的事:1931年12月10日,堪称丁宁交往史上的重要一页。按夏先生所记,这一天,他接到了程善之先生一封信,信中“附来其女弟子扬州丁宁一词,甚工。”他转引信中内容说:“女弟子丁氏,虽生长富家,其境遇至可悲诧,兹撷录其一词奉阅。盖已现肺痨症候。窃以为扬州治词者,殆莫能尚之也。”夏先生一读丁宁词作,大为惊艳,随即抄录在日记中,如下:

臺城路

丁寧

蝶衣零落西風冷,年時夢痕何處。断漏敲心,愁懷織雨,一息依依微駐。浮沉暗溯,但萬景疑烟,寸漚晞露。惘惘前塵,半身涼意散輕霧。

無端游思幻想,閒中重唤起,愁滿冰紵。咽恨成灰,銷諓作粉,自向燈花盟取。烏絲漫撫,賸蟬翼霏霜,墨痕寒貯。似醒華鬘,戍樓聞角語。


以下据徐寿凯先生的梳理:

1932年1月, “程善之寄来丁宁女士手书词六七首,小楷颇工。”

1933年5月29日,接程善之复,附来丁女士一笺及词一阕,认为此词“凄婉”。又认为此词“似为予问全集而发。

1933年6月2日, 收到程所转丁函及《满江红》词后,又给程发了一信,并附致丁一函, 又附宣纸“乞丁宁写词”。

1933年6月5日,为已读之丁词写了一首七古,认为若以血泪论文字,即使北宋的欧阳修、苏轼等大家亦有所不及。“倘持血泪论文字,欧公坡公等游戏。”

1933年9月17日,“收到丁宁女士自扬州双桂巷4号寄来挂号信,附一长幅及12小笺, 皆精书其所作词。”读后认为“近日女界文学,以予所知,端推此君矣。”

1938年3月16日,接到龙榆生信, 告知丁宁女士因避日军屠城之祸, “已奉母来申”。

1938年8月16日又记再接龙榆生函,“力劝予赴沪”。9月1日,夏便已赴沪,并在龙的寓所与丁首次晤 面。1938年10月4日,他与龙共去丁寓小坐,并“借其《还轩词存》及《朝沐歌》诗二首归。”“灯下诵丁女士《朝沐歌》诗二首,至为沉痛。学黄公度拜曾祖母诗甚似。” “诵其《还轩词》,尤深叹佩,吾温(指温 州)数百年来女流,无此才也。”

次日又记:“读丁宁女士词,与玉岑可称二难,诚令人俯首也。”

同年12月4日:记与王巨川同到丁寓,“见怀枫 (丁丧母后又名怀枫)新词数首,甚佳。”

1939年2月17日,丁去他家,指出他的“《临江仙·病起》词首二句用典不当”。他坦承丁所言“甚是, 甚是”。

1939年4月7日,记“夜怀枫来久谈”。谈话涉及他所撰 《宋词考事》一书, 丁曾指出书名以改为 《宋词微》较好。

1939年4月13日,“午后怀枫来,示一词,以扬州方言为之,甚可喜。予欲效颦,未能成。”

次日又记:“午后怀枫冒雨送示三小令,皆以扬州方言为之。予欲效颦,未能成也。”

1941年3月20日,“早作怀枫复,略言平生读书制行, 事事 不及心叔 (指任铭善)。 性情之词, 卓然成家,不及怀枫。” 

……


徐先生说:“以上所摘,只是日记中所载二人交往中的一小部分,但已充分说明丁先生的词才在夏教授心目中所占的位置了。

徐先生是根据《天风阁学词日记》整理,如今《夏承焘日记全编》已经出版,夜书房有一套毛边本,我将再向夏承焘先生日记中搜寻一番,看看有什么新发现。我买这套日记全编当初纯属兴趣,全没想到会在写《“深圳落叶”》时用上。买书一事,有时也有命数,我为此已经惊叹好几回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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