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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罔|2022年/13 西奥多·罗思克和他的诗

 置身于宁静 2022-10-26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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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飚:关于罗思克和他的诗


         原想给跋文取题“西奥多·罗思克,迷狂的歌者与苦痛的匠人”,但又改变了主意,对这个诗人一时间的简单印象,在另一个时间就完全不着边际了。像诗歌一样,人是复杂和神秘的,任何总结或诠释都危险而毫无意义:如果我们想要认识西奥多·罗思克,这个人早已远去,他的文字是他的一切之中,唯一被保留下来,并且可以被认识的事物(如果没有他的文字,归根结底是他的诗歌,我们根本不会有认识他的意愿)——然而像人一样,诗歌是复杂和神秘的。

因此,我只能在这里简述一下这个诗人的生平和他的诗歌成就——仅引述很少的评论,因为至少一本评论集才是与罗思克相称的体量——让有所疑惑的读者(还有我自己)再一次确认,阅读(和翻译)这本诗集是一件值得花费时间去做的事:

西奥多·罗思克(Theodore Roethke1908525日生于密歇根州萨吉瑙市一德国移民家族。他童年的生活空间,父亲与叔父在萨吉瑙河边经营的25英亩阳光充沛的温室花园,与附近苍鹭、昆虫、蝙蝠共生的猎禽保护区,是他写作中密集繁杂的植物与动物意象的来源。192314岁时,叔父自杀身亡,同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家族温室遭售卖,这一年的变故显然令罗思克深受打击:光明瑰丽丰饶与暗黑沦丧荒芜的交战与交融,或许由此成为他一生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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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思克诗全集,陈东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书影

他的文学兴趣很可能不是来自一个豪迈、嗜饮与早逝的父亲,而是一个热爱阅读圣经、简·奥斯汀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母亲。“早年,真正影响深远的时候,我阅读,真正阅读的,是爱默生(主要是散文)、梭罗、惠特曼、布莱克和华兹华斯”。

在就读于亚瑟·希尔高中(Arthur Hill High School)期间,罗思克加入了贝塔·菲·西格玛兄弟会(Beta Phi Sigma),其主要活动就是大饮私酿的威士忌(当时正处于禁酒时期)。16岁时在亨氏(Heinz)腌菜厂打工的经历参见“腌菜传送带”一诗。

1925年考入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1929年获学士学位。据罗思克留下的笔记推测,他严肃意义上的写作是在1930年开始的,当时在哈佛大学师从名家罗伯特·希尔叶(Robert Hillyer),后者读过他的几首诗后说:“愿意接受这些东西的编辑必是傻瓜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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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大萧条后因经济困难由哈佛辍学。1931-35年在宾夕法尼亚州拉法叶学院(Lafayette College)教授英语并担任网球教练;同时在《诗歌》,《新共和国》(New Republic),《星期六评论》(Saturday Review)与《斯瓦尼评论》等刊物上发表诗作,收获来自诗界最初的好评;与诗人克尤尼茨(Stanley Kunitz)相识而成为一生挚友(克尤尼茨:“罗思克和我总说要到弗罗斯特、庞德和史蒂文斯都过世之后我们才会被注意”)。

1935年开始执教于密歇根州立学院(Michigan State College,现为大学),同年获硕士学位。年底因不明来由的精神崩溃入院治疗而离职。1936年任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英语写作助理教授,开设诗歌课程,并连续5年担任宾州大学蓝白网球队教练。

1941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开放之宅》(Open House)而获盛赞,其中不乏来自弗洛斯特与奥登等主要诗人的激赏和期许。“罗思克先生瞬间被承认为一个好诗人……很多人拥有情感遭遇生活的肉体玷污与羞辱的经验;有的人会将它从头脑中迅速清除,有的人自恋地沉湎于它无关紧要的细节之中;但既将那羞辱铭记于心而又将它转变为某种美丽事物,如罗思克先生所为,则是绝无仅有的。……这本书中的每一首抒情诗,无论严肃还是轻快,都共享同一种有序的感性:《开放之宅》是完完全全的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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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年的沉寂后来被认为是罗思克诗风的关键转变期,“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太过小心翼翼,太过战战兢兢,在它通往经验的途中;在调性上颇为枯燥,在节奏上又很拘谨。我正试图松弛开来,去写更大张力与象征深度的诗。”

1943年罗思克离开宾州大学,任教于弗蒙特州班宁顿学院(Bennington College),又获推荐转至西雅图市的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任英语副教授。“作为教师——他是教室里一个杰出、专注、充满灵感的人。”“显然他的激情不仅是投向写作也是投向教学的。他似乎要将自身倾注到与他的学生分享他的技艺中去,因此在他的课堂上常有一股几乎可见(当然可闻)亦可感的能量。跟从罗思克学习是一种烈性而令人兴奋的体验,即使在当时我也明白那是一种我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的经历。”此后从他门下走出的著名诗人包括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卡罗琳·基泽(Carolyn Kizer)、苔丝·加拉格尔(Tess Gallagher)、杰克·吉尔伯特(Jack Gilbert)、理查德·雨果(Richard Hugo)和大卫·瓦戈纳尔(David Wagoner)。“他也许是史上最好的写诗的教师。”

1945年再次精神崩溃,此后近二十年病情频繁复发并不断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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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出版第二部诗集《失落之子及其他诗篇》(The Lost Son and Other Poems)。这部诗集被视为罗思克的一个重要突破,两位著名批评家,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亦是罗思克的挚友)和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不约而同地将罗思克与两个过去时代的伟大诗人联系在一起:“我们可以在罗思克对'直觉’语言的崇拜中看见:以一种更严格地'童稚的’变体延续对一种'高贵’俗语的但丁式寻找;一种相当郊野、园艺式的变体,延续华兹华斯对普遍的乡村自然的着重呈现……”;“罗思克以一道仍在容纳与滋养的光的意象结尾,一道母育的光,将失而复得的意识之花收容为它的幼子。这比喻,几乎是但丁式的,成就的是一种配得上华兹华斯或惠特曼的美学庄严,源自这些真正创始者的传统选择了罗思克,在他罕见的最佳时刻,为它的传人。”

1950年迁居纽约,与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结交为友,曾在后者的一次电台广播中献声。获古根海姆协会奖(The Guggenheim Fellowship Award)。1951年出版第三部诗集《赞美到底!》(Praise to the End!),获《诗歌》杂志莱文森奖(Levinson Prize)。1952年获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与国家艺术文学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Arts and Letters)的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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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1月与自己在班宁顿学院的学生比阿特丽斯·奥康奈尔(Beatrice O'Connell)结婚。在W. H. 奥登的意大利海滨别墅中度蜜月并完成《醒:1933-1953年诗篇》(The Waking: Poems 1933-1953)。1954年春凭诗集《醒》获普利策诗歌奖(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此后两年以福布赖特奖金(Fulbright)游历欧洲。

1957年出版《给风的词语》(Words for the Wind)。1959年《给风的词语》获博林根奖(Bollingen Prize),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朗维尤基金会奖(Longview Foundation Award),埃德娜·圣文林特·米莱奖(Edna St. Vincent Millay Prize),及太平洋西北作家奖(Pacific Northwest Writer's Award)。1961年出版《我在!羔羊说道》(I Am! Says the Lamb)。1963年出版儿童诗集《动物园中的派对》(Party at the Zoo)。

196381日在华盛顿州班布里奇岛(Bainbridge Island),友人S. 拉斯尼克斯(S. Rasnics)的泳池中突患冠状动脉栓塞而离世。这座水池后被填土改造为一座禅园以纪念罗思克。

去世后留下277本笔记,为他此前20年的诗行片断、格言警句、诗歌教学心得、异想、随感等。196461首遗作被结集为《远野》(The Far Field)出版并为罗思克带来第二个国家图书奖。之后陆续推出的遗著包括《论诗与技艺:西奥多·罗思克散文选》(On Poetry and Craft: Selected Prose of Theodore Roethke1965年),《诗集》(The Collected Poems1966年),《给火的稻草:辑自西奥多·罗思克的笔记本,1943-63年》(1972年),儿童诗集《脏脏小不点和其他生物》(Dirty Dinky and Other Creatures1973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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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批评家文德勒(Helen Vendler)如此评价罗思克的诗歌:“这个细腻插枝,微小窝穴,增植囊块的诗人,会继续宣示,如他在那些奇异的温室诗篇中所为,专属于他的独一无二……诗中有意的稚拙之气正是它的力量,罗思克,而非狄兰·托马斯,乃是我们的创世诗人。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见自然世界的诞生,在它的种子与插条之中,与词语世界的诞生,在其文字出于音节、片语出于文字的创造之中,鲜活,闪烁,难以捉摸。”

批评家瓦戈纳(Hyatt H. Waggoner)则将关注投向一个自内心的苦刑中成长起来的诗人:“那正是西奥多·罗思克自始至终的经验,即由个人的苦痛之中可以生发启迪与真正的诗歌。他毕生危险地靠近疯狂,后者总在威胁要摧毁他的诗人和教师生涯,但这种张力对于艺术家罗思克来说是幸运的,而其《诗集》的读者都能得到一种诗人对此早有察觉的强烈印象。罗思克看见自己站在深渊的边缘,在他的诗歌里程中这意象亦成为人类状况的象征。他的诗歌的言说者时常存在于一种怀疑和痛苦之境,濒临完全的绝望。但罗思克,用阿诺德·斯坦因 (Arnold Stein) 的话来说,将深渊的边缘栽种耕作,而创造的行动令他保持完整……他可以无理性地摇摆于黑暗与光明之间,可以凭感觉去他必须要去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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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布鲁姆将罗思克与他的《诗集》和《给火的稻草》列入他的《西方正典:历代书籍与学派》(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1994年)。美国作家卡尔·马尔科夫(Karl Malkoff)称罗思克为“一个自称的模仿者,他令他的嗓音独一无二;全神贯注于自我,他在他的挣扎中达至万有。他是我们最好的诗人之一,一个人性的诗人在一个威胁要将人变为一个客体的世界里。”

美国桂冠诗人詹姆斯·迪凯(James Dickey)更将20世纪“迄今为止产出的最伟大诗人”之名赠予罗思克,“我不曾看见任何人拥有罗思克所有的那种深沉,内在的生命力。惠特曼是一个大诗人,但他无法与罗思克相匹敌。”

尽管此说被诗界与批评界一致否定,但毫无疑问,罗思克是美国诗歌传统在20世纪中期的重要继承者之一,正如布鲁姆所言,“西奥多·罗思克与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和罗伯特·潘·华伦(Robert Penn Warren)在可称为中生代的现代美国诗人里脱颖而出共享最强存活者的殊荣,此辈还包括罗伯特·洛厄尔(Robert Lowell)、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德尔摩尔·施瓦茨(Delmore Schwartz)和伦德尔·贾雷尔(Randall Jarrell)等人。这一世代上承来自E. A. 罗宾逊(E. A. Robinson)和弗罗斯特经过庞德、艾略特、史蒂文斯、威廉斯以及克兰的序列,下启包括阿什伯利(John Ashbery)、墨里尔(James Merrill)、阿蒙斯(A. R. Ammons)、詹姆斯·赖特、施奈德(Gary Snyder)、默温(W. S. Merwin)、霍兰德(John Hollander)、金内尔(Galway Kinnell)等人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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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学者帕里尼(Jay Parini)进一步阐述了罗思克作为一个传承者的独特性:“他的作品充满了对布莱克、华兹华斯,尤其是叶芝的指涉,但我的重点在于他的浪漫主义的美国品质,这品质以爱默生和惠特曼为原始祖先,以史蒂文斯为一种强大的当代影响。毫不质疑他的独创性,人们可以将罗思克的所有作品读作与他的先辈的持续对话;他可以说是一个诗歌的口技表演者,能够透过那些他所谓的'伟大死者’的面具说话。然而,在他的核心仍有一个声音明确无误是他自己的。他有他特殊的领域,一道如此私人与不同的风景,以至于任何模仿或被他称之为形似他人的写作,都不会扰乱他声音的清正。他的诗歌世界是自足而稳固的。”

无论如何,他的全部写作已成为当代诗歌想象与洞见的深邃源泉,其辐射范围也远不止于英语世界。

作为他那一代成就最高的美国诗人之一,罗思克被热爱的程度,从他离世后缅怀他的诗篇之多中便可窥见一二,比如我在网上搜到的一首小诗,出自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诗人博拉·金尼克(Beulah Kinnick1908-2003)之手:

写给西奥多·罗思克

“疯狂是什么,若非灵魂的高贵

与周遭格格不入?”诗人呐喊。

“他疯得彻底,”一个罗思克读者叹道,

“或不是疯,是扮演疯子的角色。”

走了九年那稀有而完全的歌手。

在黑暗时间我们需要他的嗓音,他的眼睛,

他抒情的提问,探询,与臆测,

他挥金如土的形影,他离奇的肖像。

归去吧,男人孩童,攀爬出温室屋顶。

你爸爸在召唤。来跟他再跳一曲华尔兹。

回来吧,失落之子,为光塑造一支歌。

我们梦见你苏醒但你却远远地移行,

阔步如神灵暴怒迈下晦暗的沙滩

穿越被吞噬的岸滨迈入夜晚的潮汐。

最后说明一下这部中译本诗全集,本书收入了1966年版《西奥多·罗思克诗集》(内含罗思克在世与身后的所有诗歌单行本)及其后各增补版的全部文本,加上15首据我所知此前从未见于任何选集的诗作,是罗思克在《斯瓦尼评论》、《诗歌》、《美国学者》、《赫德逊评论》等刊物上发表的诗篇,但并未收入由罗思克笔记构成的《给火的稻草》,因为“艺术家不愿清晰吐露某样事物,直到他最终可以清晰吐露为止”,显然直到最终罗思克仍未将它们“清晰吐露”为成形的诗篇。

202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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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罗思克早期诗歌作品选刊:开放之宅(1941年)


开放之宅
我的秘密高声呼叫。
我根本不需要舌头。
我的心看守开放之宅,
我的门被宽摇大敞。
一首眼睛的史诗
我的爱,毫无伪饰。
我的真理皆属预知,
这苦恼已自我揭露。
我赤裸到骨子里,
以赤裸为我的盾牌。
我自己是我身着之物:
我保持精神空余。
愤怒自会持续,
行为将言说真理
以严格而纯粹的语言。
我停下撒谎的嘴:
狂暴扭曲我最清晰的呼叫
为愚妄的苦痛。

世仇
腐败收割年轻人;你惧怕
祖先之眼的威胁;
畏缩退避着那只蛇头
即命运,你在惊骇中哭号。
力竭的父辈令血液稀薄,
你诅咒那苦痛的遗产;
被感染的一家子的宝贝,
你察觉灾祸攀上血脉。
根生溃疡,你的种子
否拒那份太阳的祝福,
对你所需至为重要的光。
你的希望被谋杀与取消。
死者跳跃在咽喉,摧毁
白昼的意义;黑暗之形
已翻过你的围墙,间谍们出卖
古老的秘密给无定型的群体。
你苦思冥想着神经,
点燃仇恨。这古老的世仇
赢的很少。精神挨饿
直到死者已被平复为止。

死亡篇
发明沉睡在一副头骨之内
不再随光而活跃,
在每一个细胞里嗡鸣的蜂群
此刻被封闭严紧如蜜。
他的思想被束缚,运动的
弧形船艏系泊于岩石;
而分秒爆发在一道眉头之上
对冲击无知无觉。

预后
要播散精神懦夫的流泻,
为病人而发明的杂乱谎言。
哦且看那放下警戒之人的命运!——
行错一步我们就偏离了要害。
钢铁和玻璃后面的肉不受保护
挡不住向血液低语的敌军;
被遗忘的划伤就是被感染的划伤;
那反刍动物,理性,嘴里的嚼子有毒。
陈腐装点超越一个蠢人的反驳;
没有目标的计划;一间家具房内的骄傲
平庸者忙于出卖他们
自己,他们的客厅霉臭如一间殡仪馆。
哪怕吞噬的母亲吼叫:“'逃脱我?没门——’”
而蜜月又被一个父亲的鬼魂破坏,
精神的阴寒深处滚烫成为一场热病,
梦魇沉寂被打破。我们没有迷失。

致我的妹妹
哦我的妹妹要记得星星眼泪火车
春天里的树林绿叶芬芳的小巷
要回忆渐起的黑暗不可测的雪落
赤裸的田野白云无瑕的褶皱
要讲述每种童年快乐:淡蓝的天
翼翅的华彩眼眸璀璨的宝藏。
要永远相信当下的快乐拒绝挑选
要延迟肉体之恶那无可挽回的选择
要珍惜双眼骄傲难以置信的沉着
要大胆迈步我的妹妹但别屈尊退让
要保持安全无痛留住你的恨你的心。

预感
走过这片田野我记起
另一个夏天的日子。
哦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一直
紧跟我父亲的脚踵,
半步半步来配合他的跨行
直到我们来到一条河边。
他把手浸在浅水里:
水从上面和下面流过
一条窄窄的腕骨上的毛;
他的倒影一直跟在后面,——
与涟漪中的太阳一起闪烁。
可是他站起来时,那张脸
消失在一片水的迷宫里。

插曲
空气的元素已不可收拾。
风的疾行扯下嫩叶
在迷乱中将它们抛掷于地。
我们等待檐上第一场雨。
混乱高涨而一小时接一小时光明
减弱,在一片未分割的天空下。
我们的瞳孔随不自然的夜晚扩大,
但路和尘土飞扬的田野却始终干燥。
雨留在它的云中;完全的黑暗迫近;
风静卧在长草中一动不动。
我们手中的血管泄露了我们的恐惧。
我们曾经企望的事情并未实现。

当日的指令
双手,硬而满布着血脉,
好好履行你们的职责,
因为粗心可以闷熄
果决那冒着烟的引信;
被肉体束缚的叹息情人,
他笨拙的手指擦碾
精神的温柔遮护。
脚,负载瘦骨翻越
天真无知的墙梯,
绕过仇恨的汹涌之河,
危险的泛滥平原
那里蛇与兀鹰盘旋,
并且,阔步如一只鹤,
跨过沼泽地迈进三叶草。
眼,凝望着越过另一人
他被妖怪缠闹的样子
显露一个愚蠢的母亲,
要将那些障碍克服
还要将慈善发现
在剧毒物之间。
呼吸,让旧血流转。

祈祷
假如我必将失去感官,
我祈求你,主啊,让我选择
保留五感中的哪一感
在遗忘遮蔽我的大脑之前。
我的舌死去了好几代,
我的鼻糟践一颗标致的头;
因为倾听肉体之恶
我的耳历来是魔鬼的专属。
而有些人断定眼为
淫欲的工具,
比手更加鬼祟沦入低微
而险恶的放浪之中——非也!
它的凌辱是温柔的,从未
凶暴得胜过一个隐喻。
实则,眼眸挑起的只是
最神圣的柏拉图之爱:
嘴唇,乳房和大腿不可拥有
如此超绝的一份至福。
因此,主啊,且让我保留
侍奉得如此合宜的感官,
取走舌与耳——我其余的一切——
愿光明伴我到坟墓!

信号
时常我碰到,在走出一扇门时,
从所未见之物倏然一闪。
在已知项滚滚而来之际,
它们驰过眼睛的一角。
它们飞掠比一只蓝尾雨燕更快,
或黑暗接黑暗在闪电的裂口。
它们在我目光的指间滑行,
我无法将我的瞥视在上面放牢。
有时血液荣幸地猜到
眼睛或手无法拥有的东西。

金刚石
思想不会碎成石头。
大锤落下也徒劳。
真理永不销解;
它的辕轴会留存。
轮组咬合的牙齿
慢慢转过黑夜,
但真物质经得起
槌子的重量。
压榨无法碾碎
一个如此凝结的中心;
工具削不出石片:
核心处于密封。

第二部分


光来得更亮
光从东方来得更亮;那呱鸣
出于不安的乌鸦在耳上更锋利。
河边一位行者可能会听见
一声炮响宣告一次提早解冻。
太阳深深切入沉重的冰碛,
尽管警惕的雪仍被冬季封盖,
桥头沉陷的冰开始移转,
河水泛滥淹过平坦的原野。
又一次树木现出熟悉的形状,
当树枝卸去最后的雪迹。
狭窄池塘中储存的水奔逸
成细流;寒冷的根在下面翻搅。
很快田野树林会披上一副四月之相,
霜寒尽去,因绿色正在此刻迸发;
灶鸫将与喧响的小溪匹配,
幼小的果儿在梨树枝头膨起。
而很快有一枝,一个隐蔽场景的部分,
多叶的思想,久已被紧紧收卷,
会将它的私密物质转化为绿色,
而幼芽便蔓延在我们的内心世界。

慢季
现在光照减少;中午天空深广;
风和雨的肆虐已被治愈。
收获的阴霾沿着田野飘荡
直到清澈的眼现出困睡的模样。
花园的蜘蛛编织一颗丝线的梨
以防恶劣天气伤害它的幼子。
径由橡树而下,薄纱垂挂。
黄昏我们的慢呼吸变浓于空气。
失去的飞鸟之色被树木据为己有。
久矣,古铜的小麦成捆堆积。
步行者在树叶中跋涉深及脚踝。
马利筋乳汁草的羽翎扑腾着飘落。
春季的嫩苗已随年深而芳醇。
芽苞,启封已久,将窄巷遮黯。
血液在改道的静脉中慢行有如神迷。
我们春天的智慧经成熟而至干枯。

乡野中刮大风
整夜又整天风在树间咆哮,
直到我能想起有波涛翻滚像我的卧室地板那么高;
当我站在窗前,一段榆树枝扫向我的膝盖;
蓝色的云杉激荡如一排巨浪临门。
第二天黎明我都不敢相信:
橡树矗立着每片叶子都硬得像一只铃铛。
当我望向被改变的风景,我的眼睛没有受骗,
但我的耳朵仍保留着海声像一只贝壳。

赞美草原
榆树是我们最高的山峰;
五英尺的落差就是一个山谷,不妨说。
一个男人的头是一个山丘在
阳光下铺展的一片大麦田之上。
地平线在眼中毫无陌生感。
我们的双脚有时与天空齐平,
当我们行走在一片无树的平原上,
脚踝被谷物的残茬碰出淤青。
田野以漫长,不间断的行列绵延开去。
我们行走中领悟什么是远与近。
此处距离熟悉得像一个友人。
我们与空间的宿仇抵达一个终结。

寒冷到来
1
晚桃散发一股微妙的麝香,
藤架跃动着烟霞
比一片暮野更醉人
当三叶草的气味令风减弱。
步行者的脚几无落处
在果园小径上,因为脱皮
与摔烂的果子已阻塞了草丛。
收成一半掉落一半在空中,
李子将树脂滴在地面上,
而鼻孔扩起,当它们经过
发现了灰胡桃的地方。
风摇散梨子的香气。
在田头上香气是干的:
莳萝顶起它苦味的冠冕;
船坞,如此花哨刺眼
提炼出一种属于它自身的酸涩。
而南瓜流出一道辛辣的油。
但很快冷雨和霜便来临
将纯粹的芬芳压进土壤;
松弛的藤蔓带白在黎明垂落,
空气的财富吹拂到稀薄。
2
树叶的肋骨躺在尘土中,
霜冻的喙已啄下枝条,
欧石南载着荆棘,干旱
已将它的灾祸留在田野上。
这一季的残骸到处都是,
深秋的果子现已腐烂。
所有的影子都斜着,怪枝
随风的触摸向天疾刺,
茂密的林木再也留不住光,
篱笆和果园树丛被打薄。
湿树皮在日头里晒干,
最后一轮收获已完成。
万物被送进谷仓与畜栏。
橡树留下张力以待释放,
天空变暗,年头渐老,
花蕾在寒冷到来前缩起。
3
小溪死在它的河床里;
托举蜜蜂的茎杆俯伏;
老树篱留着树叶;福禄考,
那晚秋的花朵,已死。
所有的夏日之绿此刻尽销:
山丘灰暗,树木光秃,
枝上的霉菌干燥,
田野萧瑟而赤裸,岩石
在狭窄视野中锋利地闪亮。
土地荒无人迹,太阳
中午时不再给风景镀金;
风汇聚在北方吹动
阴云越过沉重的天空,
而严霜冻入骨髓,很快
风要带来一场凛凛的细雪。

苍鹭
苍鹭立于水中,在沼泽
已深为一池黑的地方,
或用单腿平衡占据一处隆起的
泥淖草堆,在一个麝鼠洞穴之上。
他以一种古怪的优雅走过浅滩。
大脚踩断沙子的垄脊,
修长的眼睛留意米诺鱼的藏身处。
他的喙比一只人手更快。
他急扯一只青蛙横过他的骨唇,
随后将重重的喙指向树林之上。
宽翅膀只一拍便将他举起。
单单一道涟漪始于他原先所立之处。

蝙蝠
白天里蝙蝠是老鼠的表亲。
他喜欢一栋老去的房子的顶层。
他的手指令他的头配得上一顶帽子。
他的脉搏慢到让我们当他已死。
他以疯狂的身形夜半兜圈
在面对转角灯光的树间。
然而当他抵着一面影屏擦身而上,
我们害怕自己的眼睛已经看见的东西:
因为某样东西不对劲或不合宜
此刻长翅膀的老鼠竟能戴上一张人脸。

第三部分

并无鸟儿
如今平静在此,给一个领略过
声音的秘密心脏的人。
那只如此灵敏而真切的耳朵
被按到毫无响动的地面。
缓缓摇曳的微风在她头顶,
青草翻卷一片纯白;
但在这座死者的森林里
并无鸟儿唤她醒来。

不灭
云团耀如刚出火的煤,一忽闪
是西面的光挑起更强的烈焰
化为上层高空中的暴燃。
所有遥远之形凝望下都变得更亮。
天际的火陨灭;一道看不见的火
消退成为睡眠的发热闷烧;
深藏的余烬,窒息于肉体的
屏障,逆向而焚至熏黑的一堆。
但早晨的光到来轻敲着眼睑,
击破残留的炉渣的硬壳,
并刺戳那尘灰隐藏的碎煤,
直到思绪崩裂的白穿过大脑。

“杂草万岁”
霍普金斯
杂草万岁,它们淹没
我狭窄的蔬菜王国!
怨恨的岩石,荒芜的泥土
强迫人子去辛劳受苦;
万物皆渎圣,毁于诅咒,
那宇宙的丑陋。
粗糙者,邪恶者,狂野者
不让灵魂沾染污秽之色。
我渺小的智慧与这一切匹敌
挣得站起或坐下的权利,
希望,爱,创造,或饮酒并死去:
这几样构成我所是的造物。

创世纪
这股自然之力
是从太阳里榨取;
一条河跃动的源头
锁在狭窄的骨中。
这智慧溢满头脑,
侵入静止的血液;
一粒种籽鼓起表皮
迸出善的果实。
脑中的一个梨形,
感觉的分泌物;
围绕一枚中心的谷子
新的意义生长无际。

外皮死亡赋
粗野的是那憎恶
其肉体外套之形的人,——
缝在骨上飞逝的织造,
骷髅的裹身之物,
不是毛亦不是发的服装
邪恶与绝望的披风,
面纱长久遭受的侵犯
来自手与眼的爱抚。
然而这就是我的不得体:
我讨厌我的表皮之衣,
野蛮血液的猥亵,
我解剖之下的碎片,
而我会心甘情愿
凭着感觉的虚假配置,
冒失地派给睡眠,一个极为
肉色与肉欲的鬼魂。

反对灾难
现在我茫然无措
远离我拥有的任何东西,
我的资源流失所有内容,
我精神的碎片散落。
一切都零乱,荒废,分崩离析,
存在的微粒平卧;
我特殊的天堂被倒转,
我在一片邪恶的天空下移行。
这平地已变成一个坑穴
我在此被伤害围困,
心灵必须聚合我的智慧
并击溃惊恐的幻影。

对谴责的回应
要击退瞪视的眼,
仇恨的敌意凝望,
还要阻止那份迂腐
来自那些顽固的
善之诽谤者。
他们嘲笑最深邃的思想,
谴责坚毅
真正的作品是由它打造。
尽管公正的人被唾骂
当懦夫将他们贬低,
勇者始终保持无瑕
一份属于自己的智慧。
无畏者身披强韧的皮肤
始终贮存着充足的
内在之尊严,
并安静守住核心。

拍卖
有一次回到家,钱包鼓鼓神采飞扬,
我在草坪上发现了我的上选资产。
一位拍卖师正在发起一场拍卖。
我并未行动起来主张属于我的东西。
一件骄傲的外套,或许有点破旧;
幻觉的小玩意儿,对年轻人来说很华丽;
一些杂项,各式各样的,标着'恐惧
荣誉主席位,缺了一条横档。
饶舌不断继续;交易简短而活跃;
便宜货落入出价人之手,一件接一件。
希望涌上我的颧骨现出一张猩红的圆盘。
老邻居们彼此间推肘而乐。
每一次锤子落下我的精神便愈加高涨,
心跳随肥满之辞滚动而加速。
我怀着毫无阻碍的意志离开了家
而所有迷惘的垃圾都已出售。

寂静
额内有一个响声,
此刻脉动着毫不减轻
重音由血液度量。
它打破我的孤寂——
一把锤子在感觉的
水晶墙上节拍迅速。
那是不成旋律的鸣音
在一根弦崩断之前,
情势的车轮纷纷碾过
在意念中如此可怖,
一座笼中哭泣的灵魂
要为暴虐建立一个补充,
迷惘的核心深埋在
一派愤怒、矫饰的喧嚣里。
若我终究要寻求解脱
远离那份悲伤的单调,
根根紧绷的神经通向咽喉
却释放不出一个撕裂的音符:
将我头骨摇到散架的东西
绝不可触碰另一只耳朵。

在伍德劳恩德路上
我想念那抛光的黄铜,有力的黑马,
驾车人嘎嘎弄响巴洛克式灵车的座椅,
高高堆积的繁花祭品加感伤的诗句,
四轮马车散发着清漆与陈腐的香气。
我想念抬棺的人们暂时各就各位,
殡仪员顺从谄媚的古怪脸相,
伸长的脖颈,悼亡者们匿名的脸孔,
——和那双眼,依旧如生,从一个凹陷的房间仰望。

第四部分


学术人士
听诊器告诉每个人恐惧的事情:
你大概可以继续活上好多年,
跟一个保姆蹒跚对一个女店员傻笑,
而你的散文风格越来越松松垮垮。

献给一位多情的女士
大多数哺乳动物都喜欢爱抚,在我们通常拿这个词表示的意义上讲,而其他动物,即使是驯服的蛇,都更喜欢给予而不是接受它们。
引自一部自然史著作
冥想的牛羚,沉着的土豚,
在黑暗中接受爱抚;
熊,装备有爪子和口鼻;
宁愿获取而不是将它发送。
但是蛇,既有毒又呈带状,
在恋爱中从不以交换著称;
蠕虫虽阴湿,却很敏感:
他的崇高天性命令他付出。
可你,我的至爱,有一个灵魂
包容着鱼,肉和禽类。
我们打算追求情爱艺术时,
你可以,怀着愉悦,轻啄或咕啼。
你是,千真万确,一百万中的唯一,
同时既是哺乳类又是爬行类。

冒牌诗人
幻想的英雄和风寒的感染者,
求索灵魂的专一胜过一切:
乐于独处卧室中计数他的脉搏。
幸运哦他妈妈给他付账的人!

春日情绪
尽管番红花在平时的地方支起它们的脑袋,
那青蛙废物出现在池塘上冒着一样的绿色泡沫,
而男孩们痴想着女孩依然是去年的恍惚面孔,
我从不厌倦,然而对此景却颇为熟悉。
当猫从谷仓下面带出一件类似的垃圾,——
两只黄色和黑色,还有一只样子介于其间,— —
尽管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我不可以变得刻薄:
我在春天欢喜,仿佛春天从未存在过一样。

学习前祈祷
受缚于我被拷问的思想,
我太过专注于这一点。
被如此禁锢与索要,如此密封于
一层并非本质的皮肤之内,
我会卸下我自己而逃离
我的不可企及。
一个傻瓜可以假扮庄重
旋转于他的脊柱之上。
解救我,哦上帝,脱离一切
向心的活动。

我的弱智堂兄
我的弱智堂兄,获救于临终一颤,
你小小的男子气被窒息于很久以前。
但对于一个都以为你喜欢的叔叔,
那些溺爱的阿姨本来从不会烦心。
愚蠢的代价永远都在增长;
你的床因想象的罪恶而崩塌。
退化那细致入微的会计学
加入一对微微摇动的双下巴。
你的手掌湿润,你的举止太过欢乐……
今天,在镜子前刮头发的时候,
我削剃的手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中抽回:
我听见你的笑声咕噜出自我的腹中。

有典故的诗句
三倍快乐之人的世界
跨距为手的周线,
所愿不外乎手指紧抓,
并蔑视抽象的实体。
生命中更高的事物
不侵犯其思想的隐私。
他们对善的唯一观念
是人性的日常食物。
他们供养感觉,否认灵魂,
观看事物却稳定而完整。
我,饥饿的渴望者,似乎看见
他们的饕餮中大有逻辑。

第五部分


超视孀妇之歌
一位和蔼的孀妇,住在一座山上,
爬到她阁楼的窗口凝望窗台那一边。
哦告诉我,孀妇,你看到的是什么,
当你望过我的城市,在上帝的国度?
我看到一千万扇窗,我看到一万条街,
我看到交通在行奇迹般的壮举。
律师全都狡诈,商人个个肥胖,
他们的妻子周日戴着最新式帽子出门。
孩童玩警察强盗,孩童玩蒙布莱钉,
有的学习偷窃的艺术,有的长大去行乞;
富人可以打马球,穷人可以啪啪乱搞,
教授们正在宽赦文化的滞后。
我看到一个银行家的大宅生着二十个柴炉的火,
独自一人,他的妻子为自己心中所欲而悲伤。
隔壁有一座石膏板和白铁的爱巢,
老鼠很快就会一一离去,雪会进来。
超视的孀妇,有一只眼仿佛一架望远镜,
你可看到那样名叫'希望之物的任何信号或假象?
我看到河上的港口,人和船只繁忙,
一位外科医生用拇指和指尖引领一把解剖刀。
我看到爷爷正在挺过一连七次中风,
失业者正在讲述陈腐的失业笑话。
鸥鸟乘水面而行,鸥鸟来过又已离去,
轨道与车道上人们不停移行向前又向前。
鲑鱼攀上河流,河流靠近大海,
绿色永远在我们国度的田野里发生。

宠儿
一个蹦着穿过针眼的歹徒,
他面对蒙面的评语从不颤抖。
他的牡蛎世界得来容易;
从未有过在公园里睡觉的夜晚。
无畏而豪勇,他干掉自己的伙伴,
只为获取新的胜利和掌声。
他的傲慢无法将任何耐心磨细。
他活在尘世律法触不到的所在。
哦他是机运之子,一个宠儿
每一份礼物与激情倾泻在他身上,
然而他的幸福却并不完整;
慢慢地他无与伦比的性情变坏
直到他哭泣被消灭的敌人
并渴望感受来自失败的冲击。

提醒
我记得那个岔道看守的天竺葵花坛
在煤烟中绽放;一只黑猫舔着它的爪子;
青铜色小麦排成严格而正式的序列;
以及那种对你来说是终极律法的精确;
手帕塞进去的左手口袋属于一件
男人裁制的女式衬衫;购物完成清单;
你卷起手表放进一个老式金属小盒
并将绿色的遮帘拉起挡住早晨的太阳。
此刻在居卧两用房间困惑的苦痛里,
一座阳刚玩具丛林毫无你在场的迹象,
在尘土和无序中我珍藏一小片幻觉:
一台廉价时钟以鬼魅的蝉声嘀嗒作响。

外邦人
将压抑释放的音节精微玄妙;
歇斯底里掩藏在审慎的空洞之中。
行者贺拉斯肩负一个可疑的使命
假装他死去的拇趾囊肿带来细腻的痛。
不幸的儿子曾经久久地等待
幻象的造访,幸运岁月时过境迁,
他的笑声减轻扯淡的单调之音,
出口边一方陋室是他有风景的房间。
哦被诅咒的是获得光荣提及的作品!
家虽不快乐,他又能去哪里?
必然在发明的门廊上忍饥挨饿。
睡得并不深,但苏醒却姗姗来迟。

清算
所有利润消失:轻易而来
的收益,囤积物,秘密的总和;
而现在旧日苦痛的冷酷数字
回来让我们的家一片凌乱。
我们探求破产的因由,加加,
减减,并将我们自身抵押;
即使我们涂满了拍纸薄,
我们也追索不到错误的源头。
我们正在寻找的是一笔车费
单程,一个牢靠的机会:
让我们保持为我们所是的匮乏,
那枚抢夺穷人的小钱。

暂息
193911月)

仇恨的疾风劲吹
寒冷,寒冷扫过肉体
凉透焦急的心脏;
错综的疑惧生长
自每份恶性的希望
要败坏集体生活。
现在人人各自独立。
我们眼看意见漂移,
想起我们分离的皮肤。
在装潢精美的臀上
将军们咳嗽与轮替
用上色的图钉游戏。
仲裁者们在等待;
新闻记者唆着拇指。
头脑转得很快
抛开简单的信念
而投向从不会学习的
傻瓜的黑话与愤怒;
理性拥抱死亡,
而从惊骇的眼中
仍谛视着爱的希望。

减价出售
减价出售:遵照残存的继承者之命
他们跑上跑下巨大的中央楼梯
古董架,长靠背椅,齐彭代尔式椅子
——和一座恐怖之阁,一只畏惧之橱。
被抛光且被抛光得如此堂皇的家具,
一个马厩和围场,某处猎狐地界,
状如一支乡村乐队的避暑别墅矗立
——还有祖父邪恶凶险的盘旋之手。
那只红颜色沙发的背部保护罩套,
那架贝希斯坦钢琴,四柱卧床,
那间书斋,反被用作了一间打牌室
——和一幅科普利头像中水亮的眼睛。
那块染得比血更鲜艳的餐室地毯,
每个人以他应当的样子进食的桌子,
旁边站着一名高个仆役的餐具柜
——和一股紧附在木头上的腐臭之气。
手工绘制的墙纸,比皮肤更细腻,
孩子们从未置身于其内的房间,
所有那些镶饰着罪恶的戒指和纪念品
——和一道流得太稀薄的血脉里的污渍。

高速公路:密歇根州
这里从田野边我们勘察
那苦事的进程。英里
复英里的交通从镇子里
驶过,只因白昼尽头
劳动者的时间属于自己。
他们争相卡位开上
只为通行而保留的路带。
来自生产线的驾驶员
紧握住得之不易的优势。
他们戏耍死亡与罚单。
加速是他们的需求:
一份躁狂令他们移动
直到最强的神经损伤。
他们是速度的囚徒,
乘着亲手打造之物逃亡。
路面生烟当两车相遇
而钢与钢因冲撞而撕裂。
警笛狂鸣中我们战栗。
一名司机,压在座位底下
最后方才逃离了机器。

牧歌
此刻从枫树到榆树当蝙蝠飞掠与回旋,
一名醉汉东倒西歪而过,不停地自言自语。
厨房的灯盏纷纷熄灭;飞蛾翼翅铺展;
最后一辆三轮车向步道的尽头疯狂驶去。
当黑暗潜行逼近那清扫整洁的郊区小镇,
我们漠然以对狗叫,以对雏鸟最后的啾鸣;
露水在新刈的草坪上愈加深浓;
我们落坐于门廊秋千,心满意足半睡半醒。
世界在黑色的旋转阴影中撤退;
一列遥远的火车吹一遍它回响的汽笛;
我们在一座草坪边缘的一栋房子里上床去睡,
毫不在意恐怖与头条,演说与枪支。

夜行
此刻当列车西行,
它的节奏摇撼大地,
而从我的普尔曼卧铺上
我凝望着夜色
在其他人就寝之时。
钢铁花边的桥,
树木的忽然一现,
一段山间雾气
都横越我的视界,
随后是一块萧瑟的荒地,
和一座湖在我膝下。
我整个脖颈都感觉到
呈一道弧线的抽拉;
我的肌肉随钢铁而动,
我醒在每段神经里。
我望着一座灯塔摇摆
从黑暗到光耀眩目;
我们雷霆滚滚穿过峡谷
与被光洗净的沟壑。
越过了山隘
雾在窗格上加深;
我们冲入一场大雨
双层玻璃被啪啪敲响。
车轮摇撼路基的石头,
活塞抽搐推拉,
我中夜无眠
看我爱的土地。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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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思克诗全集,陈东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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