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关于罗思克和他的诗 原想给跋文取题“西奥多·罗思克,迷狂的歌者与苦痛的匠人”,但又改变了主意,对这个诗人一时间的简单印象,在另一个时间就完全不着边际了。像诗歌一样,人是复杂和神秘的,任何总结或诠释都危险而毫无意义:如果我们想要认识西奥多·罗思克,这个人早已远去,他的文字是他的一切之中,唯一被保留下来,并且可以被认识的事物(如果没有他的文字,归根结底是他的诗歌,我们根本不会有认识他的意愿)——然而像人一样,诗歌是复杂和神秘的。 因此,我只能在这里简述一下这个诗人的生平和他的诗歌成就——仅引述很少的评论,因为至少一本评论集才是与罗思克相称的体量——让有所疑惑的读者(还有我自己)再一次确认,阅读(和翻译)这本诗集是一件值得花费时间去做的事: 西奥多·罗思克(Theodore Roethke)1908年5月25日生于密歇根州萨吉瑙市一德国移民家族。他童年的生活空间,父亲与叔父在萨吉瑙河边经营的25英亩阳光充沛的温室花园,与附近苍鹭、昆虫、蝙蝠共生的猎禽保护区,是他写作中密集繁杂的植物与动物意象的来源。1923年14岁时,叔父自杀身亡,同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家族温室遭售卖,这一年的变故显然令罗思克深受打击:光明瑰丽丰饶与暗黑沦丧荒芜的交战与交融,或许由此成为他一生的基调。 罗思克诗全集,陈东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书影 他的文学兴趣很可能不是来自一个豪迈、嗜饮与早逝的父亲,而是一个热爱阅读圣经、简·奥斯汀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母亲。“早年,真正影响深远的时候,我阅读,真正阅读的,是爱默生(主要是散文)、梭罗、惠特曼、布莱克和华兹华斯”。 在就读于亚瑟·希尔高中(Arthur Hill High School)期间,罗思克加入了贝塔·菲·西格玛兄弟会(Beta Phi Sigma),其主要活动就是大饮私酿的威士忌(当时正处于禁酒时期)。16岁时在亨氏(Heinz)腌菜厂打工的经历参见“腌菜传送带”一诗。 1925年考入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1929年获学士学位。据罗思克留下的笔记推测,他严肃意义上的写作是在1930年开始的,当时在哈佛大学师从名家罗伯特·希尔叶(Robert Hillyer),后者读过他的几首诗后说:“愿意接受这些东西的编辑必是傻瓜无疑”。 1929年大萧条后因经济困难由哈佛辍学。1931-35年在宾夕法尼亚州拉法叶学院(Lafayette College)教授英语并担任网球教练;同时在《诗歌》,《新共和国》(New Republic),《星期六评论》(Saturday Review)与《斯瓦尼评论》等刊物上发表诗作,收获来自诗界最初的好评;与诗人克尤尼茨(Stanley Kunitz)相识而成为一生挚友(克尤尼茨:“罗思克和我总说要到弗罗斯特、庞德和史蒂文斯都过世之后我们才会被注意”)。 1935年开始执教于密歇根州立学院(Michigan State College,现为大学),同年获硕士学位。年底因不明来由的精神崩溃入院治疗而离职。1936年任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英语写作助理教授,开设诗歌课程,并连续5年担任宾州大学蓝白网球队教练。 1941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开放之宅》(Open House)而获盛赞,其中不乏来自弗洛斯特与奥登等主要诗人的激赏和期许。“罗思克先生瞬间被承认为一个好诗人……很多人拥有情感遭遇生活的肉体玷污与羞辱的经验;有的人会将它从头脑中迅速清除,有的人自恋地沉湎于它无关紧要的细节之中;但既将那羞辱铭记于心而又将它转变为某种美丽事物,如罗思克先生所为,则是绝无仅有的。……这本书中的每一首抒情诗,无论严肃还是轻快,都共享同一种有序的感性:《开放之宅》是完完全全的成功之作。” 此后数年的沉寂后来被认为是罗思克诗风的关键转变期,“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太过小心翼翼,太过战战兢兢,在它通往经验的途中;在调性上颇为枯燥,在节奏上又很拘谨。我正试图松弛开来,去写更大张力与象征深度的诗。” 1943年罗思克离开宾州大学,任教于弗蒙特州班宁顿学院(Bennington College),又获推荐转至西雅图市的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任英语副教授。“作为教师——他是教室里一个杰出、专注、充满灵感的人。”“显然他的激情不仅是投向写作也是投向教学的。他似乎要将自身倾注到与他的学生分享他的技艺中去,因此在他的课堂上常有一股几乎可见(当然可闻)亦可感的能量。跟从罗思克学习是一种烈性而令人兴奋的体验,即使在当时我也明白那是一种我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的经历。”此后从他门下走出的著名诗人包括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卡罗琳·基泽(Carolyn Kizer)、苔丝·加拉格尔(Tess Gallagher)、杰克·吉尔伯特(Jack Gilbert)、理查德·雨果(Richard Hugo)和大卫·瓦戈纳尔(David Wagoner)。“他也许是史上最好的写诗的教师。” 1945年再次精神崩溃,此后近二十年病情频繁复发并不断加重。 1948年出版第二部诗集《失落之子及其他诗篇》(The Lost Son and Other Poems)。这部诗集被视为罗思克的一个重要突破,两位著名批评家,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亦是罗思克的挚友)和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不约而同地将罗思克与两个过去时代的伟大诗人联系在一起:“我们可以在罗思克对'直觉’语言的崇拜中看见:以一种更严格地'童稚的’变体延续对一种'高贵’俗语的但丁式寻找;一种相当郊野、园艺式的变体,延续华兹华斯对普遍的乡村自然的着重呈现……”;“罗思克以一道仍在容纳与滋养的光的意象结尾,一道母育的光,将失而复得的意识之花收容为它的幼子。这比喻,几乎是但丁式的,成就的是一种配得上华兹华斯或惠特曼的美学庄严,源自这些真正创始者的传统选择了罗思克,在他罕见的最佳时刻,为它的传人。” 1950年迁居纽约,与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结交为友,曾在后者的一次电台广播中献声。获古根海姆协会奖(The Guggenheim Fellowship Award)。1951年出版第三部诗集《赞美到底!》(Praise to the End!),获《诗歌》杂志莱文森奖(Levinson Prize)。1952年获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与国家艺术文学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Arts and Letters)的奖金。 1953年1月与自己在班宁顿学院的学生比阿特丽斯·奥康奈尔(Beatrice O'Connell)结婚。在W. H. 奥登的意大利海滨别墅中度蜜月并完成《醒:1933-1953年诗篇》(The Waking: Poems 1933-1953)。1954年春凭诗集《醒》获普利策诗歌奖(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此后两年以福布赖特奖金(Fulbright)游历欧洲。 1957年出版《给风的词语》(Words for the Wind)。1959年《给风的词语》获博林根奖(Bollingen Prize),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朗维尤基金会奖(Longview Foundation Award),埃德娜·圣文林特·米莱奖(Edna St. Vincent Millay Prize),及太平洋西北作家奖(Pacific Northwest Writer's Award)。1961年出版《我在!羔羊说道》(I Am! Says the Lamb)。1963年出版儿童诗集《动物园中的派对》(Party at the Zoo)。 1963年8月1日在华盛顿州班布里奇岛(Bainbridge Island),友人S. 拉斯尼克斯(S. Rasnics)的泳池中突患冠状动脉栓塞而离世。这座水池后被填土改造为一座禅园以纪念罗思克。 去世后留下277本笔记,为他此前20年的诗行片断、格言警句、诗歌教学心得、异想、随感等。1964年61首遗作被结集为《远野》(The Far Field)出版并为罗思克带来第二个国家图书奖。之后陆续推出的遗著包括《论诗与技艺:西奥多·罗思克散文选》(On Poetry and Craft: Selected Prose of Theodore Roethke,1965年),《诗集》(The Collected Poems,1966年),《给火的稻草:辑自西奥多·罗思克的笔记本,1943-63年》(1972年),儿童诗集《脏脏小不点和其他生物》(Dirty Dinky and Other Creatures,1973年)等。 美国批评家文德勒(Helen Vendler)如此评价罗思克的诗歌:“这个细腻插枝,微小窝穴,增植囊块的诗人,会继续宣示,如他在那些奇异的温室诗篇中所为,专属于他的独一无二……诗中有意的稚拙之气正是它的力量,罗思克,而非狄兰·托马斯,乃是我们的创世诗人。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见自然世界的诞生,在它的种子与插条之中,与词语世界的诞生,在其文字出于音节、片语出于文字的创造之中,鲜活,闪烁,难以捉摸。” 批评家瓦戈纳(Hyatt H. Waggoner)则将关注投向一个自内心的苦刑中成长起来的诗人:“那正是西奥多·罗思克自始至终的经验,即由个人的苦痛之中可以生发启迪与真正的诗歌。他毕生危险地靠近疯狂,后者总在威胁要摧毁他的诗人和教师生涯,但这种张力对于艺术家罗思克来说是幸运的,而其《诗集》的读者都能得到一种诗人对此早有察觉的强烈印象。罗思克看见自己站在深渊的边缘,在他的诗歌里程中这意象亦成为人类状况的象征。他的诗歌的言说者时常存在于一种怀疑和痛苦之境,濒临完全的绝望。但罗思克,用阿诺德·斯坦因 (Arnold Stein) 的话来说,将深渊的边缘栽种耕作,而创造的行动令他保持完整……他可以无理性地摇摆于黑暗与光明之间,可以凭感觉去他必须要去的所在……” 哈罗德·布鲁姆将罗思克与他的《诗集》和《给火的稻草》列入他的《西方正典:历代书籍与学派》(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1994年)。美国作家卡尔·马尔科夫(Karl Malkoff)称罗思克为“一个自称的模仿者,他令他的嗓音独一无二;全神贯注于自我,他在他的挣扎中达至万有。他是我们最好的诗人之一,一个人性的诗人在一个威胁要将人变为一个客体的世界里。” 美国桂冠诗人詹姆斯·迪凯(James Dickey)更将20世纪“迄今为止产出的最伟大诗人”之名赠予罗思克,“我不曾看见任何人拥有罗思克所有的那种深沉,内在的生命力。惠特曼是一个大诗人,但他无法与罗思克相匹敌。” 尽管此说被诗界与批评界一致否定,但毫无疑问,罗思克是美国诗歌传统在20世纪中期的重要继承者之一,正如布鲁姆所言,“西奥多·罗思克与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和罗伯特·潘·华伦(Robert Penn Warren)在可称为中生代的现代美国诗人里脱颖而出共享最强存活者的殊荣,此辈还包括罗伯特·洛厄尔(Robert Lowell)、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德尔摩尔·施瓦茨(Delmore Schwartz)和伦德尔·贾雷尔(Randall Jarrell)等人。这一世代上承来自E. A. 罗宾逊(E. A. Robinson)和弗罗斯特经过庞德、艾略特、史蒂文斯、威廉斯以及克兰的序列,下启包括阿什伯利(John Ashbery)、墨里尔(James Merrill)、阿蒙斯(A. R. Ammons)、詹姆斯·赖特、施奈德(Gary Snyder)、默温(W. S. Merwin)、霍兰德(John Hollander)、金内尔(Galway Kinnell)等人的群体。” 美国学者帕里尼(Jay Parini)进一步阐述了罗思克作为一个传承者的独特性:“他的作品充满了对布莱克、华兹华斯,尤其是叶芝的指涉,但我的重点在于他的浪漫主义的美国品质,这品质以爱默生和惠特曼为原始祖先,以史蒂文斯为一种强大的当代影响。毫不质疑他的独创性,人们可以将罗思克的所有作品读作与他的先辈的持续对话;他可以说是一个诗歌的口技表演者,能够透过那些他所谓的'伟大死者’的面具说话。然而,在他的核心仍有一个声音明确无误是他自己的。他有他特殊的领域,一道如此私人与不同的风景,以至于任何模仿或被他称之为形似他人的写作,都不会扰乱他声音的清正。他的诗歌世界是自足而稳固的。” 无论如何,他的全部写作已成为当代诗歌想象与洞见的深邃源泉,其辐射范围也远不止于英语世界。 作为他那一代成就最高的美国诗人之一,罗思克被热爱的程度,从他离世后缅怀他的诗篇之多中便可窥见一二,比如我在网上搜到的一首小诗,出自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诗人博拉·金尼克(Beulah Kinnick,1908-2003)之手: 写给西奥多·罗思克 “疯狂是什么,若非灵魂的高贵 与周遭格格不入?”诗人呐喊。 “他疯得彻底,”一个罗思克读者叹道, “或不是疯,是扮演疯子的角色。” 走了九年那稀有而完全的歌手。 在黑暗时间我们需要他的嗓音,他的眼睛, 他抒情的提问,探询,与臆测, 他挥金如土的形影,他离奇的肖像。 归去吧,男人孩童,攀爬出温室屋顶。 你爸爸在召唤。来跟他再跳一曲华尔兹。 回来吧,失落之子,为光塑造一支歌。 我们梦见你苏醒但你却远远地移行, 阔步如神灵暴怒迈下晦暗的沙滩 穿越被吞噬的岸滨迈入夜晚的潮汐。 最后说明一下这部中译本诗全集,本书收入了1966年版《西奥多·罗思克诗集》(内含罗思克在世与身后的所有诗歌单行本)及其后各增补版的全部文本,加上15首据我所知此前从未见于任何选集的诗作,是罗思克在《斯瓦尼评论》、《诗歌》、《美国学者》、《赫德逊评论》等刊物上发表的诗篇,但并未收入由罗思克笔记构成的《给火的稻草》,因为“艺术家不愿清晰吐露某样事物,直到他最终可以清晰吐露为止”,显然直到最终罗思克仍未将它们“清晰吐露”为成形的诗篇。 2021年9月6日 西奥多·罗思克早期诗歌作品选刊:开放之宅(1941年) 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 第四部分 第五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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