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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利论》

 草民一介斋 2022-10-30 发布于广西
        儒家有三辨:人禽之辨,华夷之辨,义利之辨。人禽华夷之辨,吾已论之,今专论义利。
       子罕言利,惟见《易》曰:“利用安身”,“利者义之和”,“利物足义”,
      《论语》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孟子不言利,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以为“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
        董子曰:“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王船山曰:“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利义之际,其为别也大;利害之际,其相因也微。”
       儒者讳言利,非恶利也,利乃安身之道,何可无乎!恐言利启争夺之心,而流于害也。
       善哉船山之言:“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无利,而人之生也绝矣;无义,而人之道也亡矣。而《易》曰“利物足义”,惟足义而可利物也,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义入利,利亦入害,而人用不生。人之异于动物,人能群,何以群?人能分,分者,义也,分利于人谓之义,不明于义,而各争利,必相争矣,必相争,则至相害也,臣与君争,而朝纲坏;子与父争,而伦理绝;民与官争,而天下乱,大至于篡弑,祸至于相食,义不明,而天下趋利之害也至此,故孔子罕言利,孟子不言利者,诚防其原也!樊须问稼,而斥为小人;许行共耕,而以为小人之事,求利而不知义也。
       呜呼!孰知乎义之必利,而利之为害乎!世俗之逐利者,见其利不见害,而卒蹈于害;君子之明义者,知利之为害,而动罔不利。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利之辨,君子小人之分,君子小人之貌有相似者,才有相等者,不易分也,而夫子以义利分之,卓哉夫子!
       君子喻于义,而辨于利义,以义正利,而防其为害;小人喻于义,而惑于利害,出义为利,而随之为害,岂但贤不肖之分,亦智愚之别也。
       小人未有不愚者也,蹈死贻害而不顾;君子未有不智者也,厚生全利而无遗。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孰能舍义而为利乎!义者,利之本也。
       喻于义,则论是非而不计得失;
       喻于利,则计得失而不论是非。是非明而理愈深,得失重而心愈忧。惟明其是非也,则坚守道义而不违;惟计其得失也,则贪逐利禄而不恤。
        守义者,必向于善;
        逐利者,必流于恶,善恶之分,义利之流也。
       小人重得失,得之则乐,失之则忧,得之愈乐,失之愈忧。其未得也,而思得之;既得之,而患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故荀子曰:“小人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日之乐。”利心长而得失重,得失重而忧戚多。若君子之于得失,以为得者得吾所能有,失者失吾所能得,得之不足以为乐,则失之亦不足以为忧,君子所忧者,失其固有也,固有者身也,仁义礼智之性也。而小人恒忧失其本无,则不胜其忧,甚矣小人之惑也!故孔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非以君子喻于义,而自清白;小人喻于利,而多忧患耶?故义利之间,不可不辨也。
       义利之辨,亦在公私,小人喻于利,而梏于一己之私,利于己,而害于人,利于此,而害于彼,所谋者无非私利,则未有不害也;君子明于义,而通于人己之公,利于己,亦利于人,利于此,亦利于彼,所为者无非公义,则未有不利也。人各私己,则必相争;人皆向公,则必相让。争则相害,让则相利。且子曰:“放于利而行,则多怨。”我享其利,而人受其害,岂有不怨者乎!怨多,而我亦受人之害矣,恶可不明于义哉!
       彼管、商、申、韩不明于此也,汲汲于利,功利以为谋,而成战国之乱,焚书坑儒之祸,人皆知之,至于佛老之徒,似淡泊名利矣,而孰知其亦出于自利之心乎!
        或谓余曰:“治国如治水,法家重堵,儒佛重导,道家重引,儒家之导,教导也,重言教。道家则为引导,重身教。佛家导人于空无,儒家导人于名利。”
       余对曰:呜呼!汝安知儒家之大中至正乎?法之教过乎义,而为惨刻;佛老之教过乎仁,而为虚无。儒家兼教导,引导,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从;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岂偏于言教乎?言教身教并重也,言教传经,身教传道。儒者固有流于名利者,然名利非恶也,名中有义,利以为生,义不可弃,生不可绝,惟不可贪也。若夫佛老欲绝名利,诚激之过也,名以励廉耻,利以厚人生,无名者固可嘉乎?无名者,亦有并廉耻而无之;绝利者,则亦绝人之生道。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为乱。”又曰:“五色令人目盲。”欲人绝外物也,然人有目,外物安可绝?亦不可绝。不见可欲,何以使不见之?儒家以仁存心,以礼正心,虽见可欲,心亦不乱也。何若老氏畏外物之侵,而屏之勿见乎!吾见其惧之甚,而欲脱之急也。若夫“五色令人目盲”,此惩溺于色者,有激而言也,而儒者不为此激,五色令人目盲,而非必令人目盲也。佛老多偏颇,不中正,皆多激言。佛老固不言名利,薄名利,然终归于自私自利,奚以明其然也?佛以生为苦,执于一己之躯壳也,彼以耳、目、口、鼻、身、意为六根,以色、声、香、味、触为六尘,而欲绝灭之,其必至于绝生,而彼安能绝哉?亦岂能绝之!不识万物一体之仁,以身为累,而欲离却所谓“幻身”,别寻一真身真性,而毁弃人伦。因独善其身,而妄生计较,欲出离生死也,故曰佛亦自利之徒。彼之书大谈生死,多出于惧死之念,大谈因果祸福,以鬼神恐吓人,谓信彼教得何福,谤彼教得何祸,实出于利害之心也。陆象山以义利辨儒释,可谓卓矣!佛氏惧死,老氏则贪生,彼之术多为全身远害之术,以身为大患,而欲无身;以善为近名,而欲无名。故曰:“不敢为天下先”,“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其“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反者道之用”,流于申韩之诡诈惨刻,而“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则流于杨朱之自私。彼之全身远害,皆由计较利害心重。故曰佛老终归于自私自利耳。
       呜呼!管商申韩之徒谋利而卒蹈害,诚为佛老之徒所嗤,彼全身以远害,似智矣,而以得为患,避之如蛇;以名为戮,去之如赘,坐视民之相枕,兵之相争。申韩尊君,而彼无君,尊君足以傲君,无君则亦无政,庄列放恣,而战国之争愈多;阮嵇猖狂,而司马之篡愈促,又岂真为智者乎!义不明,则害不止也,彼固自利矣,而天下之害何息乎!
       故王船山曰:“得志于时而匡天下,则好管、商;失志于时而谋其身,则好庄、列。志虽诐,智虽僻,操行虽矫,未有通而尚清狂,穷而尚名法者也。管、商之察,庄、列之放,自哲而天下且哲之矣。时以推之,势以移之,智不逾于庄列,管商之两端,过此而往,而如聩者之雷霆,瞽者之泰、华,谓之不愚也而奚能!故曰“哲人之愚”,愚人之哲也。然则推而移嵇康、阮籍于兵农之地,我知其必管商矣;推而移张汤、刘晏于林泉之下,我知其必庄、列矣。王介甫之一身而前后互移,故管商、庄列,道岐而趋一也。一者何也?趋所便也,便斯利也。“小人喻于利”,此之谓也。” 一语道破,诚千古法眼也。管商之为利,忘乎身而求诸外也;佛老之自利,执于身而遗于外也。求诸外,则其流也至于逐物;遗于外,则其流也至于绝伦。逐物则溺于卑下,而生惨刻;绝伦则趋于高明,而入虚无。虽所为相反,而所出则一,皆出于利心也。孔子以义利辨君子小人,圣学异端之辨亦在义利之间而已。

附:
       或曰:李贽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孔子本人。他指出,孔子学说的主要毛病在于瞻前虑后,左顾右盼,欲望泛滥而无所适从,既要图仁义之名,又要成功利之实,结果成为不伦不类的“两头马”,反而不如其他一意求利的学说,比如墨子学术贵俭,不怕天下人说自己一毛不拔;商鞅学术贵法,申不害学术贵术,韩非学术则兼顾法、术,他们不怕天下人说自己残忍刻薄;张仪、苏秦学术贵纵横,不怕天下人说自己反复无常、不守信义。结果他们都能成就大事业。惟有孔子,东奔西窜,受尽困厄,忙碌终生而徒劳无功。
       余曰:君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皆无畏,岂不肆无忌惮?杨墨申韩苏张为异端,成功显名一时;孔子为圣人,天下师表,泽及万世,能比乎?儒家不是特殊的学说,只是针对某个时代,某个弊端而言,儒家是常道,常道曲成万物而无遗,宁执两而不得权,不如异端执一以贼道。不以仁义,而以诈力,圣人宁功之不成。枉尺直寻,君子且耻之,而令圣人为之乎?君子之大勇,勇以义也,如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在,威力不能夺其志,死亡不足以恐其心,万死不辞!孔子亦曰:“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葵丘之会,孔子兵不血刃,而使齐国退回侵鲁之地,岂非圣人之大智大勇哉!小人之勇,勇以利也,利之所在,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而身之安危荣辱亦罔顾矣!如商鞅之违众变法,主父堰之“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何李贽之不知君子之勇,而慕小人之勇耶?君子畏义,小人畏祸。君子之勇,身可杀,志不可夺!小人之勇,辱名可受,意不可逆!然见祸福,君子宁舍生而不害义,小人为全身而忍贼仁。君子畏天命,畏人言,战战兢兢,而恐不胜任;小人不畏天命,不畏人言,一意孤行,而无所忌惮。小人勇君子所不勇,不畏君子所畏。君子知命,无妄之祸必先知之而不受也;小人不知命,无妄之祸近身而不觉也。君子知义,虽见祸之来而不避也;小人喻于利而不知义,见祸之来则急避之也。君子顺受其正,不立岩墙之下,非如小人之趋利避害而苟生也;尽其道而死,非如庸人之徒勇无义而苟死也。贽昧于君子小人之辨,慕小人之功而笑君子之迂,则终归于小人而已,其死也,则又如庸人之桎梏而死,非正命也,而君子不哀之!
流俗慕商鞅苏张之功业,而不知崇伊周之功业,商鞅之功,使秦富强,而亦二世而亡,流弊不小,伊周之功,岂但辅汤武伐桀纣,代夏殷而安天下,又化民成俗,遗太甲之隆,成康之治,殷周皆数百岁,流泽甚大。鞅之于伊周,若莹火之与日月,瓦砺之与宝玉耳。
       且仁义非名也,亦实也,《易》曰:“利者义之和。”又曰:“利物足义。”子思曰:“仁义所以利之也。”君子明其道,功自成其后;正其义,利自在其中。循仁义而行,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离仁义而行,虽得大利,害亦随其后。周公所以辅武灭商,佐成安周,管蔡流言不能害,武庚阴谋不能杀,而皆得天之佑也,成王感周公之德,而报以天子之礼,子封于鲁,垂颂百代,此仁义之利也。商鞅虽辅孝公变法成功,居商君之位,而积怨于秦之宗室,孝公死后不久,商鞅即被告谋反,处以车裂之极刑,且夷三族,流谤千载,此离义为利之害也!由义为利,有利而无害;离义为利,利大而害亦深。喻于义利之辨,则知位不可枉尺直寻,功不可枉己而成。君子居仁由义,成其大功,福泽后人,不如小人之成功,而亦贻害后世也。岂可以仁义为迂阔哉!
       孟子曰:“仁者,人之安宅也;义者,人之正路也。舍安宅而弗居,旷正路而弗由。哀哉!”舍弃仁义而谋功利,未有不危而害者也。居仁由义,未有不安且利者也。君子行正道,而小人必欲行捷径,君子不以得失为心,从容自在,居易以俟命;小人急欲得之,则张皇造作,行险而侥幸。
       君子斥功利之学,非绝功利也,君子正其义,而利自在其中,义包利也;明其道,而功自随其后,道成功也。以功利为学,则心只在功利,则有离义而为利,利之为害也;有悖道而图功,功之为毒也。不正其义,而欲谋利;不明其道,而急图功,未有不失者也!
      董仲舒曰:“仁人者,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语醇正,实承孔孟而来,程子谓董子所以度越诸儒。而近人柳诒徴改为“正其义而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真是画蛇添足,盖以董子将义与利对立,而欲调和义利之冲突,实则委合功利主义。不知义所以利之也,义包含利,义必利,而利不必义,如天理包含人欲,而人欲不尽合天理。义利有大小重轻正偏之分,君子以义行之,吉无不利;以利行之,则未有不贼者也。正其义,而利自在其中,而义不正,乃谋其利,未有不为恶者也;正其义,复欲谋利,义利双行,未有不为私者也。而其所谓义,所谓道,为其手段,而功利为其目的,此假仁假义也。功利不可刻意谋计,一有谋计之心,则心思唯在功利,虽始欲正义明道,而终于功利,或陷于自私不仁。孔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亦与此同。道义在人,必须立住;功利在天,不可强求。正义明道,未必成功利;而不正义明道,而谋计功利,则必道义功利两失。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君子之诚;正其义而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霸术之伪;不正其义而谋其利,不明其道而计其功,小人之贼。胡可不辨之!
       若尚不喻,复详解之,利有大小公私之分,当辨之,义为大,为公,义不正,而谋其利,则或为己利而损人,见小利而忘大义。
        既欲义,又欲利,大小公私竞于心,义胜或为君子,然为君子不终;利胜而为小人,则为小人难脱。
       功者,尽之在我,成之在天,不明其道,贪天以为己功,此鄙夫也。一成功,而计其功,则必矜功自伐,或乃贪功而为不仁,未有能终者也,韩信、贺若弼之所以不得其死也。明其道,而复欲计其功,虽不如鄙夫之贪,利士之矜,而所行皆为私心利欲,明道以示人,而计功则为己,不与人争功,而莫能与之争。不争者,其术也;莫能与之争者,心也。董子之语,醇正无疵,含有甚深义理,岂可任意改之?亦将改孔子“谋其道不谋其食”为“谋其道而谋其食”乎?愚者不知,以为迂;浅者不察,以为偏。
       君子重义轻利,小人重利轻义,或以君子偏,小人鄙,以为义自当重,利又焉可无?而倡义利并重,自以为圆融,实则为乡愿。
       圆融者,并行其道不悖,行其权而不违经,非可不分轻重大小而等之也,非可模棱两可而不辨也。义利之为大小重轻,自六经以来,辨之久矣!圣人岂不圆融?而圣人未有义利并重,多言义,而罕言利。朱子与陈同甫辨者,虑其王霸并尊,义利双行,适足以为枉尺直寻之借,功利者口实;吾之辟义利并重之说,亦恐其徒以苟私长伪也。
       道不可杂,义不可圆,杂则偏疵出焉,圆则诡随行焉。
       仁人君子必尊王贱霸,重义轻利,直捷而不曲也。   
       仁可圆也,恻隐之所及,一视同仁;度量之所涵,万有皆容。
       义不可圆也,是非善恶之必辨,不可混同。
       仁圆义方,仁不圆,则或牿于一己之私,囿于一党之偏;
       义不方,则或泯是非而为模棱,混善恶而为诡随。
       仁无方体,义有规矩,不可不辨也。仁圆义方,乃为圆融;义圆者,圆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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