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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东乡俗记忆(3):打线粉

 乡土天下 2022-11-03 发布于广东

文/ 周志辉   首发/ 狐说天下

上世纪90年代以前,湖南邵东县农村普遍有打线粉的习俗。也就是每年11月左右,用手工把红薯粉加工成红薯粉丝。这种习俗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有的叫“打线粉”,有的叫“打粉丝”……笔者曾走访很多乡镇和村落,据老一辈人介绍,邵东打线粉由来已久,但到今天,有些地方已失传,其中,堡面前乡、野吉坪镇和简家陇镇等乡镇,还在传承该项手艺。 

打线粉在皇帝岭林场一带曾经很流行。该地人多田少,人均大概只有两分左右的水田,光靠种田栽水稻,无法谋生。因此,当地村民便上山开荒,种植对土壤、肥料和环境要求不高的红薯。红薯挖回来后,一时吃不完,又不耐长久贮藏,卖起来又费力不值钱,便把红薯磨碎,过滤晒干变成淀粉,一来可直接卖淀粉换钱,二来可将淀粉加工成红薯粉丝卖钱。相比卖淀粉,红薯粉丝由于进行了深加工,价钱要比卖淀粉高一些。

产自山区的红薯粉丝是绿色天然食品。红薯本身生命力强,不需要施大量化肥和喷洒农药,而且种植在远离污染的山坡上,依靠山地、雨露、阳光自然生长。红薯粉丝在制作过程中,基本不添加有害的化学品。科学研究证明,红薯是很好的抗癌食品,红薯粉丝是红薯的精华,具有营养成分高、口感好等特点。儿时家里杀鸡宰鸭,妈妈总会用新鲜的鸡油、鸭油下线粉。一碗热腾腾的线粉,汤清油亮,葱花翠绿,粉条淡黄透明,用筷子夹到半空,张嘴吸进口里,吃起来弹性十足,回味无穷。

黄里透亮的红薯粉

在邵东县堡面前乡和野吉坪镇等地,红薯粉丝是当地村民的特色经济增收的重要来源,红薯粉丝甚至成了当地绿色有机环保生态农产品的代名词和拳头产品之一,享誉县域内外。

关于邵东县种植红薯,并用红薯磨成粉打线粉,皇帝岭一带流传着一个令人读来啼笑皆非的故事。

据当地老人讲,若干年前,整个皇帝岭还没有红薯。某日,一不知姓名的前辈到很远的外地一个大财主家帮工,主人见其勤快,便送了几个生红薯给他吃。该前辈从未见过红薯,如获至宝,舍不得吃。待帮完工后,他便将财主赏赐的红薯带回家并把它当珍宝一样收藏着。

待到第二年春荒时,该前辈想把红薯拿出来给家人充饥,结果发现其已发芽长苗,不能食用。前辈一下子火冒三丈,将红薯狠狠地摔在地上,红薯随即被摔成碎片。其妻子见状,便将红薯碎片扫起,连同灰尘和其他垃圾一起,倒到房屋旁边的土地里。

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久,奇迹发生了。在那个倒有碎红薯的土地里,冒出了许多红薯苗。当年秋天,竟然挖出了很多红薯。此后,红薯逐渐成为当地最主要的经济作物。随着红薯丰收,当地人开始打起线粉来。

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

这个传说,有许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但从侧面说明,皇帝岭一带从前没有红薯,它是个外来品。

记忆中,老家的红薯主要有两个品种:北京薯和广东白。前者为红色或淡红色,生吃口味涩、水分少但沉粉含量高,磨成薯渣过滤沉淀后出粉率高,在种植面积上占绝对优势。后者为白色或淡白色,个头大,生吃水分足较松口和甘甜,但出粉率低,主要用来晒干红薯和打红薯粑粑。

读高中前,我和家人挖完红薯后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打线粉。

老家打线粉,一般选在霜降之后冬至之前的日子。在那段时间里,如果连续出了三天大太阳,下午又动大霜风,父老乡亲便会相约打线粉。打线粉是个集体活,除了由一两位师傅负责“打”外,其余如打灶、烧火、揉胚子、捞粉、晾晒等活计,都需要多人帮忙一起干。乡邻们约好分工后,便开始请师傅,挑土打灶,架起大锅,摆好各种设备……

待一切就绪后,打线粉正式开始了。只见打线粉师傅先在大盆里倒入调好的明矾水,将红薯粉倒入,指导专门负责和粉的人将红薯粉揉得不稀不干。然后,负责做胚子的人将揉好的红薯粉团分成拳头大小的胚子,交由打线粉的师傅放进专门的模子(一种底部钻有多个小孔、形成似“瓢”的木器具,邵东人叫“瓢”——编者注),由其用手使劲打胚子,使它们从模子下端的小孔中钻出,变成一条条筷子尖大小的线粉,掉入大荷叶锅里翻滚的开水中,待它们在水中翻滚几遍就马上捞出,放入大冷水桶中,冷却后,再捞出挂到竹竿上晾干水分,让霜风把其冻成一根根尖硬的冰条。

农村手工打红薯粉

第二天早上日出时,所有打线粉的户主都全家出动,用双手把它一根根理清分开,以便晒干后不相粘连。线粉晒干后,再用棕叶捆好。急需用钱的,就选几大捆扎好,挑到简家陇高桥和祁东县官家嘴、清水塘一带的市场出售。留给家里吃的,则放到干躁处好好收藏,待有客人来时,拿一点煮来吃。

小时候,我最喜欢陪父亲或爷爷到祁东县官家嘴镇或清水塘铅锌矿卖红薯粉丝。从我家去这两个地方,大约有20来华里。经过观音石,翻越大小丫口岭的那段路大约有6华里,全部是上坡路。路很窄,又相当陡,一口气爬上,非得张口喘气不可,所以叫丫口岭。接下来是更长的下坡路,我们往往是挑着粉丝担子,一口气冲下去。

在官家嘴卖完粉丝,父亲和爷爷会去买鱼或买烟叶。因为在那里这些商品的价格比离老家最近的高桥市场的价格要相对便宜些。买好鱼和烟叶,父亲和爷爷会挤出一点钱,给我买个肉包子或买根油条,有时也买几块麻糖。若在清水塘,我们往往会穿过一个很长很长的铅锌矿矿洞,去红旗矿区(具体名字记得不是很准了)找我在那里当钳工的姑父。姑父很客气,见到我们来,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从食堂打来几大钵钵子饭和菜,陪着我们吃。说实在的,自参加工作至今,我还真再也没有吃过当年在姑父矿里那么好吃的饭菜!也再也没有吃过当年官家嘴镇上那么香那么甜的肉包、油条和麻糖!

祁东县著名小吃麻糖

回过头来再说打线粉。老家打线粉的师傅,以前都是无偿帮工,很少有报酬。正常情况下,一个师傅一晚要打150斤左右的干红薯粉。在打线粉的过程中,师傅总是一手握紧瓢不让它上下摆动,一手使劲地锤打。且不说双手会劳累成怎样,单说一整晚保持同一个姿势站立,直至两鬓甚至头发被霜风冻得“花白”,看着也让人心酸和难受。

在老家打线粉的师傅中,我的父亲算得上是把好手。这不仅缘于他为人热心、不怕辛苦,更缘于他手艺好,打线粉的速度快。父亲一整晚最多能打将近300斤干红薯粉的粉丝,且所打的红薯粉丝从头至尾大小都是一样的均匀!

而打线粉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就是和伙伴们一起抢“猪婆子”和“瓢屁股”。“猪婆子”是指那种含有杂质的粉丝,比正常的要大许多,大人们怕影响整个粉丝的卖相,往往会选出来让孩子们抢着吃,并以此取乐。“瓢屁股”是指胚子快打完打不出整根粉丝而剩下的部分,把其拉长放入滚烫的盛红薯粉丝的荷叶锅内烫熟,吃起来又绵又滑又有点甜。

记忆中每到打线粉的晚上,我们这群不懂事的孩子,都会在下午约好,晚上一起去抢“猪婆子”和“瓢屁股”吃。抢“瓢屁股”时,在打线粉现场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围在荷叶锅边,伸长脖子紧盯着滚烫的开水锅,一旦其由白变黄,就有无数双手拿着各式工具一齐来抢。抢到的,马上将“瓢屁股”丢入冷水桶中浸一下,然后捞出便吃。由于是趁热吃,经常有小孩烫得哇哇大叫,大蹦大跳,口水、鼻涕甚至眼泪一起出,惹得众人一阵哄笑。笑后,大家继续加入抢“瓢屁股”的大军……

挂在木桩上晾晒的红薯粉

在抢“瓢屁股”的大军中,父亲一直是幸运儿。每一锅“瓢屁股”下锅,他总能赤手空拳从滚烫的开水锅中抢出一两个给我们兄妹吃。父亲的这一“绝技”,被我们当地的人看得很为神圣,都说他会“雪山gou”(据说是邵东一些地方人们口口相传的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法术,会此法术者可将沸腾的水变冰水,从而在其中取物等)。依我现在的推测,父亲当时能如此神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一个人打线粉太久,他的双手早已被夜晚的霜风冻麻木而失去知觉,故才能做到飞快地从滚烫地水表面捞出“瓢屁股”。

长大后,我就此事多次向父亲求证,父亲揉着疼了一辈子、直到去世时还在疼的腰对我说,“我哪会什么雪山gou,是他们有意让我抢到的。”

今夜霜风起,何处打线粉。随着时代和科技的发展,随着老一辈打线粉师傅相继离世,老家在霜风夜里打线粉的习俗,日渐冷落。打线粉这门手艺,也正在失传,甚至被人遗忘。

写到此,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父亲,仿佛看见他正站在热气腾腾的大荷叶锅边,一只手紧握着木瓢站立,一只手用力击打着“胚子”。随着他不疾不徐的动作,白色粉条从瓢底小孔中钻出,缓缓落入开水翻滚的锅中,变成一条条淡黄色的粉条……

本文编辑:令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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