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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姜解之“子疾病,子路请祷”

 金苹果6 2022-11-06 发布于北京
《述而》第三十五则,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
钱穆《论语新解》翻译为,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请代先生祷告。先生说:“有此事吗?”子路说:“有的。从前的讄文上说:祷告你于上下神祇!”先生说:“我自己已祷告得久了。”
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翻译为,孔子病重,子路请求祈祷。孔子说:“有这回事吗?”子路说:“有的;《诔文》说:'为你向天神地祇祈祷。’”孔子说:“我早就祈祷过了。”
杨伯峻《论语译注》指出,“疾病”连用,是重病。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则指出,“疾病”连言,《论语》《左传》二书中,多为重病。“病”可能是“疾”的补语;译为现代汉语,就是“病得厉害了”。但到了《孟子》,则不一定,“疾病”和“病”通用。
王力《古代汉语》则指出,“疾”有三个义项:(一)病;(二)恨,痛恨;(三)快,速。“病”有两个义项:(一)重病;(二)有病。王力指出,一般的病叫“疾”,重病叫“病”。但就现有史料看,“疾”和“病”单用时,并无分别。
王力的说法比杨逢彬的更符合《论语》的实际。“疾”、“病”由单用发展到双音词,是语言发展的规律,“疾病”相当于“病”,而不是“疾”,如果“疾”是“病”的补语,那应该是“子病疾”才对,杨逢彬显然理解错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认为,这一则体现了孔子反对“祷”,儒家主张“尽人事而听天命”,并不希冀偶然、神意和奇迹。孔子的确重视人事,但是他并不完全否定天命,李泽厚的说法并不完全符合孔子的思想。
这一则其实主要体现的并非孔子的天命观,而是孔子和子路的师生情深。
孔子病重。孔子虽然被后人神化,但是毕竟是血肉凡胎,生老病死,一样都逃不脱。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依然无法解决“病”和“死”的问题。孔子那个时代,对于“病”和“死”自然更是无可奈何,碰上了只能祈祷于上天开恩,虽然他们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
《雍也》第十则,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冉伯牛是孔子的学生,他生了重病,孔子除了感叹是冉伯牛的宿命之外,也是别无办法。
这一则,轮到孔子自己生了重病。子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子路不是医生,无法消除孔子的病痛,于是想出代孔子祈祷上天的主意。
子路要祈祷就祈祷好了,为何还要向孔子请示呢?无疑是因为孔子平时不相信祈祷会产生作用。
《雍也》第二十二则,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是非常鲜明的。
《公冶长》第十八则,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孔子认为臧文仲不“知”,理由是臧文仲“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曹刿论战》中,曹刿听了鲁庄公谈了三个备战条件之后,曹刿只认可“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而对于鲁庄公说的:“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曹刿认为“小信未孚,神弗福也。”曹刿并未完全否定“敬鬼神”,但是认为那只是治国理政的辅助手段,真正应该敬畏的是“民”——得民心者得天下。
《公冶长》第二十五则,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孔子非常认同左丘明的看法,左丘明认为“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对的鬼神的态度是一致的。
孔子不信鬼神,但是依然相信天命。他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并非完全参透了“天命”的秘密,并非今天所说是“唯物主义”。
《述而》第二十三则,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子罕》第五则,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认为他承担的天命就是恢复周礼,他与天合二为一,桓魋和匡人都不能奈何他。
孔子言“天命”,实际上说的还是“人事”。虽然他对现实往往失望无比,一度想逍遥于海外,但是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禹禹前行。
正因为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所以他平时不相信迷信那一套。子路看见孔子病重,也不敢擅自主张,去祈祷鬼神,而是试图去说服孔子向鬼神祈祷。
子路也未必完全相信鬼神,《论语》没有关于子路这方面的言论,无从推测。但是子路为孔子着急的心情却由此可见。“病急乱投医”,子路希望孔子同意祈祷,一片忠心可嘉。
孔子一向是喜欢批评子路的。但是这次孔子却没有。孔子内心固然知道祈祷无济于事,但是对于子路的一片好心,无法拒绝。
孔子问“有诸?”其不信祈祷会起作用,一览无余。子路对曰“有之”,其关心之情也是真切无比。孔子这次没有批评子路,更没有和他展开长篇辩论,而是一声长叹:“丘之祷久矣。”
孔子这句话可能是真话,也可能只是安慰子路。
面对疾病,孔子自然也无可奈何。他有可能也祈祷上天,让他快快好起来,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呢!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孔子一如既往地否定鬼神。他虽然感激子路的一片忠心,不忍严词斥责他,但是还是告诉他,自己已经祈祷很久,事实证明是没有用的。
孔子对疾病的态度通过这则简单的对话表达得非常清楚。既然得病,只有面对。祈祷上天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但是孔子的学生为何将这则对话记录下来,不是因为它体现了孔子的天命观,而是孔子和子路的师生情深。中国人重视感情,祈祷上天并非真的相信上天,对上天的信仰其实是对自己的心情的抒发。像我们今天说的“天佑善人”“好人有好报”之类,看起来是把希望寄托于上天,但是其实不过是抒发自己的求真求善之心情而已。
孔子和子路难得有这一番平常的并非关乎高深道理的对话,孔子和子路都展示了凡俗而温暖的一面,这是最真实也是最值得珍惜的。李泽厚说孔子多言礼乐而非心性,非常有道理。宋儒后来走上“存天理,灭人欲”则是完全走上了歧途:这世上哪里有完全脱离生死爱欲的天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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