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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淳威【散文】掌心的年轮

 凉城文苑 2022-11-18 发布于湖北
掌心的年轮


文//梁淳威内蒙古凉城
落叶飘飘的初冬清晨,清冷的月光下,独自一个人在红山公园散步,眼前一片萧瑟残败之象。
冷漠的月牙湖面上漂着一层枯叶,一枝枝枯死的荷茎,歪歪斜斜弯弯折折立在其中。湖边几棵黑乎乎的参天大树,树冠上星星点点还残存着几片瑟瑟发抖的色彩。
花甲之年白头斯翁,此刻的心情与环境氛围还是比较贴近的。唉,老了,已经老了,自然和人生都已步入了冬季。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昔日的勃勃生机、清淡雅艳、赏心悦目,如今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依然瘦弱,形同饿鬼;依然运动,饭量尚可。
公园里,闲散的老年人渐渐多了,每天早早“闲庭信步”后,也算完成了儿子设置的“微信运动”里的计步任务。这时候,懒洋洋的太阳才刚刚露出睡眼朦胧潮红的脸庞。是太阳起晚了还是自己起早了? 难道真进入“贪财怕死不瞌睡”的境界了?
老伴儿今天体检,吩咐我自己解决早餐。吃甚呢?心里还没想清楚,脚却迈进了“大手艺小面馆”。
嗨,打小就爱吃个手擀面,一天三顿不嫌多。其他老友们的早餐,有的喜好牛奶面包豆浆油条之类的,我不行,吃后总是涨肚;也有喜欢炒米奶茶手把肉的,咱也不习惯,难以消化;现代娃娃们热捧的汉堡包、肯德基、麦当劳等货色,更是不想看不想闻。这咋说呢,一个人表面的脸面服饰可以改变,骨子里农民子弟的本色怎么揉搓也不可能出现脱胎换骨的变化,真的不由人。
这家小面馆的特色是手擀面,口味似曾相识,来的次数也多一些。按理说,全国各地的特色面条,借公差或旅游的机会也品尝过不少了,如新疆拌面、兰州拉面、陕西油泼面、岐山臊子面、山西刀削面、河南烩面、北京炸酱面、吉林延边冷面,长江流域的四川担担面、重庆小面、安徽板面、湖北热干面、上海阳春面,还有云南两广地区的米粉米线,以及内蒙古本土的呼市砂锅面、乌兰察布羊杂面、敖汉拨面、库伦荞面饸饹等等,各地方各民族风俗习惯不同,面条酸辣荤素口味百态,可东西南北寻寻觅觅、不断发现也不断否定,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东西,不是那么“情投意合”。特别是东北这“嘎达”,面条卤子多用酸菜,吃起来寡汤沥水的,也不合胃口。这家号称“大手艺小面馆”的手擀面,面条本身也不算太满意,手艺也不一定大到哪儿去,但有一种卤子汤,含有山药丁(土豆丁)和茄子丁等食材,黏黏糊糊的,好像投缘,隐隐约约还多少有一点熟悉的味道。其实,这与自己闯入异地他乡时,本能的就不愿意放弃自己身上带着的明显家乡气息有关。迄今为止,离开家乡已经四十多年了,笨嘴拙舌的,依然说着一口地地道道的家乡方言,果真是乡音未改鬓毛已衰,仍然爱吃带着家乡泥土味的山药蛋。可慢慢想来,这也不算是毛病,就像移栽一棵小树苗时,根底下不带着一点原来的泥土,那棵树苗活下去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可谓故土难离。所以,每当小面馆的老板娘把热腾腾碗大汤宽的手擀面端上桌,贪婪地品尝几口山药茄子卤汤,一种曾经的温馨刹时灌注全身,母亲手擀面的记忆便鲜活了起来。
家乡人管吃面叫喝面,喝的就是汤汁的味道,有了沙糊糊儿的山药这个“和事佬”调和,汤汁润和、面条筋道就融为一碗之中,喝得胃肠舒服心情宽展。特别是酒后,更喜欢汤汤水水喝一碗面,这好像是没出息的喝酒男人的统一偏好,一碗面下肚,酒劲消了大半。对我而言 ,这一偏好就更显得突出一些。因为,来到这个人世间开始戒奶吃饭的时候,是一个大人们填不饱肚子饥饿难耐的“三年困难时期”,能够偶尔给娃吃一点面条,那就是最最顶好的营养品,比时常吃粗楞硌沙的玉米面窝窝头顺口得多,真觉得如果能够顿顿吃面条那一定是神仙的日子。有时候感冒发烧了,母亲最高级的治疗方法也就是一碗手擀面,发发汗,精气神就回来了。从小培养的胃肠道饮食习惯,可能已经凝固到基因序列之中了,不可改变。要不然,许多美好的理想都强调从娃娃抓起,是有一定道理的。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头,喝面的“童子功”,不能说无敌手,最起码也不怎么惧服年轻人。
我家有一个特殊的规矩,大年初一头一顿饭,别人家都吃肉馅饺子,我们家吃的就是素卤汤手擀面。奶奶说:这是咱家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叫作“把斋”。汉人的把斋习俗与伊斯兰教的把斋不同,据说是祖上为了驱灾避邪、渴望佛祖保佑而戒食荤腥一天。真不知道这是哪一位老祖宗给我们立下了这样的规矩,也不知道这规矩在我家相传了多少代。按理说,世世代代每年初一省一天肉钱,积攒起来也为数不少了。可是,翻翻家谱怎么也寻觅不出来一丝丝曾经富裕的痕迹,引以为豪的倒是N代贫穷农民。这种本色,在打倒地主和资本家的“阶级斗争”年代很吃得开,作为赤贫的无产阶级后代儿孙,才算得上根红苗正的革命“接班人”。
每年正月初一早晨吃素面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插曲,那就是三更半夜举行一个神神秘秘、虔虔诚诚的仪式——接神。完全敞开街门家门,高挂红灯、点燃旺火、鸣放礼炮、烧香磕头、敬祖敬神,一家人将近一个通宵小心翼翼不敢着眼,熬红了眼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怀着一颗敬畏之心热烈地欢迎尊贵的神仙光临凡间寒舍。神仙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家里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的氛围,和奶奶毕恭毕敬谨言慎行的态度,着实让娃娃们有点神乎其神毛骨悚然的感觉。欢迎仪式结束之后,一般人家都煮饺子人神共享了,轮到我们这“把斋”家庭却是另一番场景。父亲把旺火烤过的点着红点的白面点心端上炕桌,每个人沏一碗糖水,简简单单吃喝一点,就囫囵身子躺下休息了。这样寡淡的程序是不是对于下凡的神仙不够尊敬呢 ? 其实不然,要知道神仙也是通人情世故的,带着那么多财富来到咱家,一路风尘仆仆、汗泼流水很辛苦,他老人家一定是枯干叫渴口干舌燥的,暂时没有太强的食欲,先喝口糖水点心点心,休息一小会儿再起来吃饭,这样比较符合神仙当时的真实心情。并且对于具有先知先觉能力的神仙老爷们来说,这样的安排还比较符合科学养生观。所以说,凡是到我家的神仙可能都是有一点文化素质的儒雅神仙,而不是酒囊饭袋。
当远方黛青色山顶镶了亮光光的金边,母亲早早起来和好了白面,准备着新年第一顿传统早饭。送行饺子接风面,这是老百姓待人接客的常规。神仙光临,第一顿正儿八经的早餐也算是接风,吃手擀面应在情理之中。趁着饧面的工夫,母亲把小铁锅稳在火炉子上,倒一点胡麻油,用花椒面炝锅,放入山药节节(土豆条)、豆腐条条和其他调味品,再加入水,熬一锅手擀面的素卤汤。然后给大锅里添几瓢水,灶里的火从年三十晚上到初一早晨一直闷着,没有完全熄灭,加一点柴,捅旺了就可以了。一切准备就绪,母亲开始施展手艺。
在家乡,家家户户都有一根儿大擀面杖和一块儿大案板。我家的大擀面杖是桃木的,足有小碗口粗,三尺有余,质地坚硬有分量,是前辈辈传下来的。奶奶说,我祖奶奶曾经用这根擀面杖打过盗贼,一棒榔把准备破窗入室的坏人从窗户口打落窗台外,吓得那贼抱头逃跑了。大案板更是家里不可或缺的炊具,不仅擀面条、搓莜面等加工过程需要,平日吃饭有时候也替代炕桌。大案板、大擀面杖,从祖辈传到母亲手上,饱蘸着岁月磨砺沉淀的色彩,显得光滑而温润。母亲把饧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揉下去翻过来,翻过来再揉下去,反反复复揉搓好几遍,用手指头按一下,可感知面团的弹性和柔韧度,直到刚柔相济为止。有经验的母亲往往很自信,她在揉好滚圆的面团上还要亲切地拍两巴掌,那神态就像抚摸自己孩子的屁股蛋子一般含情脉脉。再在面团下撒一些面泼,顺手就操起了擀面杖。开始时,得用力把面团转着圈擀轧成由厚到薄的面饼,等到面饼再薄一点能够卷到擀面杖上时,腾腾腾——咔咔咔,双手随着滚动的擀面杖前推后拉、内合外拓,一阵子节奏铿锵有力的操作后,面饼就变成了圆圆的厚度均匀的薄皮皮。薄皮皮越擀越大,母亲在上面撒一些面泼,折叠起来再擀几下。然后让这张大面皮顺着擀面杖转动缓缓而下,来来回回一层层反复折叠,大约折叠成两三寸宽的面皮垛,放下擀面杖操起切刀,噔噔噔,速度很快,在面垛上横切韭菜叶宽的面条。轻轻提起来一小撮面条的上端,顺势一扬一抖,折叠的面条软筋筋儿竹灵灵儿飞扬舒展两三尺长,一把把齐刷刷的长面条就展现在眼前。
这时候,太阳照得屋里透亮,小铁锅里山药豆腐的馨香撩拨着不断提高的食欲,母亲也催促我们姐弟几个赶紧起来吃饭。熬了大半夜游迷打盹爬起来,母亲把炕桌摆上,白白胖胖的绿豆芽拌粉条、翠翠绿绿的芥菜缨干腌菜、辣椒钵钵、醋瓯瓯、碗筷筷全部摆开,显得亲切而温馨,新的一年新的一天,人与神、祖先与儿孙就在这种柴草煤烟夹杂着蒸汽的熏腾中开始了新生活。这时大锅里的水快开了,母亲往大铁勺子里倒一点胡麻油,放在大灶火上加热,一小会儿从灶里取出已经微微冒着油烟的大铁勺,把准备好的扎蒙蒙花倒入其中,呲啦一声,一股能冲破天灵盖的奇香在屋里弥漫开来。此时此刻,肚子里的馋虫虫已经翻江倒海无法控制,我不停地咽下汹涌的口水,安慰着跃跃欲试的胃肠道。母亲把铁勺里的佐料倒入卤汤中,再把一段绿盈盈的羊角葱切碎加入卤汤,色香味俱佳。母亲在大锅旁煮面捞面,父亲在小锅旁给面碗里加卤汤,第一碗肯定是端给奶奶的,还没等父亲端起第二碗,奶奶关切地冲我微微一笑:快给馋猫儿先吃哇。
母亲的手擀面很出彩,既然可以招待屈身茅屋坯房的神仙,那一定能登堂入室,宴飨宾朋。村里人娃娃圆锁、老人寿诞、红白事宴,左邻右舍家里来了相亲说媒的稀罕客人,生产队里来了下乡的大圪蛋干部,一般都喜欢请母亲帮忙做饭。大家都知道,简单的食材简单的家常便饭,经过母亲那双巧手手加工以后,感官性状和味道就会出现不一样的效果。所以,母亲出东家进西家地乐此不疲,在父老乡亲们心中颇有一些人缘。
其实,母亲是个苦命人儿,生于灾年荒月的民国十八年,经历了旧社会妇女近乎“摧残”的裹脚缠足,成了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七岁姥爷去世,十八岁姥姥又撒手人寰,她含辛茹苦照顾着三个弟弟妹妹的同时,养育着自己的五个子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贫穷年代,她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想而知。母亲本姓温,性格也温和,但在捉襟见肘贫穷生活的重压下,为母则刚,她必然为自己羽翼保护下的弱小生命的生存而拼命劳作努力奋斗,新中国成立农业社之初,母亲曾经被县政府表彰为“妇女劳动模范”。
母亲的“三寸金莲”虽然有点不争气,但母亲有一双值得炫耀的粗壮刚劲的大手。母亲的这双手,在大田里干农活儿不比壮汉弱,在油灯下缝衣衫不比绣女粗。母亲的这双手,给过我登天的助力、温馨的抚慰,也给过我难忘的训诫。母亲的每一碗手擀面,都深深印刻着她吃苦耐劳老茧斑斑的掌纹,每一段掌纹里都包含着她密密匝匝艰苦奋斗的故事。母亲的手擀面既是一种美食,也是一种高贵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大餐。母亲的手擀面,滋润了我的胃肠,融入了我的血脉,铸就了我骨骼中永恒的年轮。
面前的这碗手擀面还没吃几口,突然又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母亲粗壮刚劲的大手,想起了母亲做手擀面的情景。细细想来,风霜雨雪年复一年,我们都是在母亲的手擀面中慢慢长大的,也渐渐懂得了人生的许多道理。就像母亲的手擀面一样,成才前需经过不断的揉搓、岁月重压下的擀碾、沸腾生活中的锤炼,并且还得与山药、豆腐、扎蒙蒙花、葱花花等各种“佐料”融洽配合,才能精彩而有嚼头。
母亲啊,不管儿远在哪里,无论儿年龄几何,我们的生命年轮中都印刻着您含辛茹苦的掌纹,我们永远是您攥在掌心里的宝……

2022年11月16日   于赤峰
—— 编审:粟贵贤 ——
作者:梁淳威,内蒙古凉城县蛮汉镇人。行政单位工作人员,出版了《葵儿》《情暖乌兰哈达》《自然 自觉 自由》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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