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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烧柴那点事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汀州:烧柴那点事

站在一家柴火鸡的后厨巷子里,闻到一股熟悉味道,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不过不是因为馋人家的鸡,而是因为他们烧的柴。

故乡什么时候不烧柴了的呢,我真是记不很真切,但烧柴的滋味,就在鼻腔里萦绕。故乡在异乡有时候是一种味道,真的。

家里人外出只剩下祖母和我的时候,我要帮她烧火。柴火堆在北面的檐下,下雨的时候最上层和最外头的柴会湿,还有些新砍的柴也码放在边上,我偷懒就直接取近处的柴枝。如果木头的质量太好,那些柴总是难干透,又或者那柴天生是烟兜,雨里再被打湿,一烧烟会很大,像是书本里描述的示警狼烟。于是首先是熊孩子冲出厨房喘着大气同时疯癫大笑,祖母跟着也出了厨房用她的围裙擦着不停涌出的眼泪,大声责骂。四十年来,故园风雨明晦,老宅没有了,祖母也没有了,只是柴火燃烧时的气息还在,记忆也还在。

柴火烧得快时,母亲就会发愁。她对着堆柴的墙,心事重重,涂坊村不是迳口村,迳口村可以到深邃的凤凰山里去砍柴,涂坊村,只能翻越背头山。涂坊人口越来越多,柴越砍越少,路越走越远,柴烧得越来越快。刚嫁到涂坊的那些年,她还能走林坑、下迳口或者翻背头山斫大柴。再几年虽然孩子都大了些,长汀汽车运输公司在涂坊的代办站事情也多了,她也更走不开了,只能在自家的自留山上砍点柴。

我三四岁常跟着母亲去割火草,不是我能帮忙,而是实在没有人看得住我,太能生事,通常不是头破就是血流。近的山已经无柴可砍,只剩一些火草。火草就是铁芒箕,名字带火却很不经烧,堆得再高也不能给人安全感。妈妈一边割着火草,一边说,这东西说是鳌鱼转侧时头向下长出来的,所以怪模怪样。我知道,她有一搭没有一搭说话是怕我下一秒消失在高过人的火草丛中,因为我真的消失过一次,掉进二次葬挖走了棺木的坟坑里,然后夜哭半个月。火草,在自留浅山上满山遍野,生长极快,但烧得更快。一担火草没干透,沉重无比,但却能三五天就烧完一半。外祖父心疼女儿,他到凤凰山上砍些好烧的大柴,在门前的晒谷坪上破好晒干。在集日或非集日,或者格外思念时,他就会挑着一担大柴从迳口村出发,走过那个晃悠悠的独木桥,一路不停歇走到涂坊村,把柴码放好,看一眼女儿就走。或者在那个年代,一担大柴,已经是他能给女儿的最好的馈赠,直到他摔倒动弹不得。

一枝质地坚硬的大柴,可以从早上烧到近午,可以煮熟一锅的芋子番薯和一壶土茶,和轻薄易燃易化灰的火草完全是两个物种。真是如此,大柴大柴,在中文之中,但凡名词前头加“大”字,都是可敬畏之事物,大漆、大人、大师、大将,我们从小就对柴火前头加大字有深刻理解。我一直认为这其中有神奇,直到成年仍存着那些好奇想探究。但回过头去看时,那些敬畏,有时可以拆分为敬苦与畏难,有时拆开满满是爱,有些时候则全是眼泪。

旅居澳门的桃秀姐说起她的童年,几乎都是打柴的记忆,一年四季隔三差五就要去砍柴。十二岁那年她和邻家婶娘同去背头山后的杨梅岭砍柴,成人不能准确估量半大孩子的体能,打完柴的归途,她被远远拉在后头。乌云厚重,压着山顶,一场没有征兆的暴雨追着人来,她掉进山洪之中,巨大的洪水把她从山间向下冲了好远,抱着跨溪的松树狼狈不堪上了岸,浑身发抖却也不能走,因为柴刀和柴火还没捡回来,守在溪边,捡回柴刀和小半担柴,才流着眼泪回家。那些年,砍柴的山路,跨过背头山,跨过杨梅岭,想必洒下过无数涂坊少男少女的眼泪,他们都是流着泪发誓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有些人做到了有些人没做到。

背头山在涂坊镇东面,是这个镇子的风水山,是神山,同时也是镇子的禁山,很早就禁止砍伐。看守禁山的牛栏子和猪栏子是兄弟两个,隐约是母亲娘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有一个看林人小屋在背头山上,从平地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那小屋如同万山丛中的“火柴盒”。不论春去水绿秋来林红,那个火柴盒一般的小屋,都苍白缺少血色。我没有怎么见过他们,虽然反复听着他们的名字。我曾想象他们的寂寞,为他们写过诗篇,但心中明白,我永远无法理解他们。那些年,在禁山上伐木,是要被罚请全村人看电影或大戏的,人们惧怕牛栏子和猪栏子兄弟,渐渐将山林中居住的他们异化和妖魔化,也并不出奇。我不知道,他们死去之前,是否爱过背头山的谷地里那些流泉飞瀑,还有那些开山打石留下的断崖野花鹞鹰。对于背头山里藏着的那些美好事物,我和我的姐姐们确是看过且爱过的。

因为姐姐们带着我,在那个看林人小屋下的谷地里偷偷砍过柴,准确的说是她们背着我在那里砍柴。祖母和母亲的烧柴压力,终于是要传导到孩子身上的,姐姐们似懂非懂的想帮家里减少些压力,于是背着还不会走路的我冒冒然冲进禁封山,就在那个看林人小屋下方的谷地去偷砍柴。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运道好看林人没能发现,还是他们有意无视,反正姐弟四个加一起都没超过二十岁,那日却在背头山浓密的丛林里游荡一番,用白茅叶子装山泉饮用,最终斩了数十杂岔枝条和一些火草作数。我被放在一个避风的小草窝子里,仰望蓝天,像农夫山泉里头那个年幼的道具。或者是那一天沟通了神明,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仰望背头山发呆的习惯。从涂坊的小盆地里向东边看上去,那些如同鞭痕的山路尽头似乎接着天,似有神明居住在天际线,那些神明,是我们逝去的各代祖先,他们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从砍柴路上下来,飘荡如烟,他们混同了小盆地的烟火,观看着子孙烧柴煮饭。

烧柴煮饭,就要先将大柴破开,原木是进不了灶的,原非是公社食堂的,农家私灶没那么大。

有时候是大姑丈来帮忙破柴,他边说故事边破柴,边上总是围着我那些想听故事的兄长和姐姐们,他一边还能不忘把松脂丰厚的部分挑出来单独码放,有些时候还会挑出整盆柴虫。柴虫油炸之后,是我们围观之后的零食,这是故事之外的动力。

更多时候是下坊的舅公帮忙破柴,和大姑丈不同,他拿着两头斧即鹤嘴锄在院里破柴,习惯默不作声。他很黑很瘦,眼睛很亮,牙齿很白,那些柴的大小总是很匀称。我喜欢看他破柴,因为一种奇特的平衡感。受此影响,我此后数十年,都在寻找人世间的某一种肉体到精神的平衡。舅公在人世间找到的平衡很奇特,从来不需要招呼,他总是默默帮外甥女把田犁好,把柴破好。我在成年之后明白,那是一种亲人之爱,在困苦中默默的爱。

杉光是涂坊人的叫法,其实就是松明,这一物引火最为爽利,小块的松木饱含植物油脂,香得让人会流出眼泪,姐姐说那是松树的精华,只为燃烧,我记得的。涂永章老师大步走进院子,手里有一卷设计图,高声说:“锦亮,这个灶,好省。”项南先生80年代对汀州地区的最积极的政策是引入煤炭,其实还有一个柔软的过渡政策,就是一些不具备烧煤条件的区域,他们推广一种节能灶,改造过进气回路之后的灶煮食效率更高,大约只有原来三份一的柴火消耗,涂坊,就是当时那些不具备烧煤条件的区域之一;当时还在涂坊中学教书的涂永章老师抄录了设计图,我们家应当是第一个改造的,涂坊陆续有数十家也改了。那些标准的汀州读书人,总是一副文弱不禁风的模样,手无缚鸡之力,却总以生民之立命为己任,一生敲打文字,授徒传艺,像极了引火的松明,他们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也想着去影响别人的一生,就怕自己太多的新知识谬误未除。他那手怕是没有破过多少柴,更没有像他父亲牛佳伯公那样破过篾条扎过灯,但是拿起粉笔,教过无数砍柴的手端正拿笔的姿式,而那些砍柴的手拿起书写的笔、拿起企业的舵、拿起能吃饱饭的箸,终将回馈家山故园。永章老师小名叫杉树生,起这名字的伯公真是很有前瞻性,也符合历代汀州人对读书人的期待。

我们烧了太久太久的柴,祖祖辈辈以来,砍柴烧柴已经成为骨血上的气味与记忆。那些山脉、沟谷和巉岩,实在很枯瘦很贫瘠,长不出什么希望和果实,而我们则和我们世代的祖公一样,在这长不出荣华富贵长不出奇迹的土地上,只是静静的生存、默默生长,努力把自己长成参天大树,老去了就分解成儿孙的木桌和床,腐败后就投入火堆,变成一块烧柴。

故乡啊,就在群山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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