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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与科学方法

 heshingshih 2022-12-03 发布于北京

何谓科学方法?《韦氏词典》(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对其作下述定义:“科学方法是一种有系统地寻求知识的程序,涉及了以下三个步骤:问题的认知与表述、实验数据的收集、假说的构成与测试。”在整个流程中,第一步是提出问题,并且将问题以合适的方式表达出来(基于对问题本身的理解)。其次是进行实验和提出假说,这两步往往是同时进行的。没有一定的实验基础,恐怕无法直接提出一个经得起检验的假说;而一直沉迷于实验而不去反思实验结果,恐怕也无法根据实验以解决问题,甚至无法引导进一步实验的方向。因此,在不断的假说和实验的交互作用之下,对问题的解决逐渐明朗起来。

那么,这套科学方法究竟从何而来?较之一般的方法,它有什么特殊之处?方法,或者说道路,从日常角度来看,总是通往某个目的的路径。问题就来了:到底这个目的更为重要,还是路径更为重要?从手段-目的的角度来评估,方法、道路只是手段,因此,较之目的本身是次要的。而这里的目的指的是什么?

科学方法的目的是理解和解释世界,它首先向世界提问,然后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种问答逻辑之中,人们更加合乎科学地理解了世界,知晓了各种事物的属性、事物之间的关联和因果关系。而换一个角度来说,科学的目的同时也在于,将科学的大厦不断地完善起来——因为科学本身是永远无法最终完成的。科学以知识的形式出现,而知识又积累为资料库,科学家们的努力工作是为了让这个资料库更为充实。在这个意义上,科学也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其次,我们这里所理解的科学不仅仅是知识的集合,毋宁说它也是方法本身。这一点特别体现在,科学的进步有赖于方法的革新。方法的创新,在对新知识的发现的促进作用上,要远远超出其它要素。而今天的我们,要想在科学的大厦上继续筑造,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新方法,以至于我们可以将知识创新等同于方法创新。这样看来,作为方法的科学就不再是某种手段,而是成为目的本身。

于是,我们就得出了科学方法的首要特点:方法作为目的,亦即方法的优先性。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方法、程序事实上代表了人类解决问题、完成任务以及借此自我理解和自我实现的方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人才能将其潜能实现出来。而这种潜能,就是人的理性。理性是人有别于动物的独特能力,是思考的能力,是将混乱的材料统合起来的能力。方法的优先地位指的就是理性的优先地位,人通过理性确立了人类自身在自然界中的优先地位。人成了世界的中心,与此同时,世界通过人而得到解释。如果我们套用主体和客体的概念,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人成为主体,世界成为客体和对象。而方法,则成为由主体出发、并且通往客体的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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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主体,何谓客体?所谓客体,就是依赖于主体的东西,没有主体就没有客体。它之所以又被称作对象,是因为客体总是被摆在主体面前、被抛到主体的对面。这恐怕和我们一般理解中的客体恰恰相反。我们一般认为,客体是客观存在的,也就是不以人(主体)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恰恰是前科学的人类常识。而现在,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被颠倒了,主体成了“客观存在”的东西,而客体反而是被主体建构出来的、依赖于主体的。这难道意味着,科学的基础根本上是不牢靠的?

科学对人类理性的确立有两个要点:第一,人作为主体和基础,并不是预先设立的,而是在承载客体和建构客体的过程中显现出来的,每一次对客体的建构都是主体的一种自我确认和自我证明;第二,方法处于优先地位,这意味着并没有某个“什么”被确立起来,相反,人在“如何”之中确立自身。

要追问作为方法之科学的来源,就首先要追问,人之理性是如何站到历史舞台的中心的,也就是说,人如何成为主体、成为一切事物的基底。这就要回溯到笛卡尔。我们且看看笛卡尔的著作标题,就可以明白,方法对于他而言是多么重要。他的主要著作有:《谈谈方法》、《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哲学原理》、《第一哲学沉思集》。最后一部著作,之所以不是直接命名为《第一哲学》,而是对“第一哲学”的沉思,这已经表明了笛卡尔的态度:不是建构某种真理体系,而在于对某种真理体系的建构。而建构,则有赖于方法。那么,笛卡尔到底提出了何种方法呢?在《谈谈方法》中,他清楚地陈述了他所要倡导的科学方法:

1.怀疑:绝不承认任何事物为真,对于我完全不怀疑的事物才视为真理;

2.分析:必须将每个问题分成若干个简单的部分来处理;

3.建构:思想必须从简单到复杂;

4.循环:我们应该时常进行彻底的检查,确保没有遗漏任何东西。

在这四条看似简单、实则完整的陈述里,究竟隐藏着何种玄机?我们可以将这四条方法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条说出了真理的判断准则,它实际上是一切方法的前提。此处的怀疑,是一种方法论上的怀疑。这就意味着,怀疑不是唯一的方法,它必须作为前提,和后面三条结合在一起,才构成完整的方法。当笛卡尔说,只有无法怀疑的事物才能视为真理,这即意味着:要将怀疑的态度伸向一切现成事物,这些事物既包括上帝、道德规范、我们所处的一切伦理关系,也包括人的当下感知、想象这些构成心理之物的基础的东西,甚至包括逻辑和思想规律。在这里,笛卡尔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证:我们既然能够从梦中醒过来,那么,我们如何能够确定,当我们认为我们是清醒的时候,我们实际上不是在梦中?——这种怀疑看似要摧毁人的一切生活基础和知识基础,是如此的彻底。但这也恰恰表明了能够经过这种怀疑之考验的事物的“珍贵”所在。真理不是那么轻易获得的,而是要去争取的、要经得起考验的。

而第二条和第三条共同构成了具体的方法论。这种方法其实就是区分和综合。所谓区分,就是从复杂的东西到简单的东西;而综合,则是从简单的东西到复杂的东西。区分和综合,共同构成了一切更为高级的方法的基础,这也是知识大厦得以建成的基本方法。最后一条是方法的补充条例。在此,笛卡尔提醒我们,知识的大厦并不是已经完善的,而是需要时常更新、修缮并加以补充,从而“确保”其能够经得起怀疑——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第一条。因此,这三个部分就构成了某种循环,推动着科学和知识事业的进步。

在这里,最成问题的是第一条,如果方法的前提无法确立,我们就无法展开进一步的工作。于是,笛卡尔问道:究竟有什么东西是无法怀疑的,从而能够构成知识大厦的地基?在此,他的答案是:怀疑本身,或者说怀疑的能力。进一步而言,就是人的理性能力。他的论证是:即便我可以怀疑一切,但是,这恰恰是承认了,我无法怀疑“我在怀疑”这个事实了!

这个看似机巧的答案,并非无懈可击。因为当我说,我怀疑X,并且以“我怀疑”去替换X,就成了我怀疑“我怀疑”这一事态,而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也就是说,我对“我在怀疑”这个事态的进一步怀疑并不是某种矛盾的东西,因为这其中有两个不同层面的“我怀疑”:作为怀疑对象的事态“我怀疑”以及作为怀疑主体的活动的“我怀疑”。把这两个层次相混淆而得出的这个悖论(我既在怀疑,我又不在怀疑)只是某种骗人的假象。这样看来,笛卡尔所发现的这个基础并不稳靠,那么,我的“怀疑能力”真的还能成为基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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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基础”?基础是某种无前提者,基础作为其它事物的前提,就其自身无需奠基,或者它为自己奠基。笛卡尔提出了“基础”的标准,那就是能够经得起怀疑。但他不仅要问“基础是什么”,也要问“什么能充当基础”,后面这个问题更为关键。也就是说,假如没能找到能够充当基础的东西,那么,基础就是某个空洞的概念,某个不着边际的思辨框架、概念游戏,而始终无法“着陆”。笛卡尔要把这个基础找出来,他就已经为自己提供了一个条件:这个基础是一个能够进入现实并对现实产生作用的基础,这是一个具有延伸和发展之潜能的基础。这就意味着,这个基础是现实的基础:既不在现实之中,却也不能远离现实——它超越现实又贴近现实,它将现实聚集起来、承载起来,同时也建构着现实。它就是基于理性对现实的“怀疑”。“怀疑”看似消解现实,实际只是消解假象,为真正的建构做准备。

这样一来,笛卡尔就将理性确立为知识大厦的基础:理性在建构现实、建构客体的同时也在建构着自身。理性对自身的建构并非一种偶然的附加现象,而是对自身作为基础的不断确认。在此,基础不是某种静止不变的现成之物,而是理性潜能的具体实现,基础在于对基础的建构。在这个基础之上,笛卡尔才开始进一步完善他的知识大厦。

我们看到,笛卡尔所确立的基础,这个无法怀疑的基础,就是“怀疑活动”本身,它并不是某个固定的点,一旦确立就无法也无需改变;它是某种“潜能”和“能力”,它有待展开,有待和其它方法结合在一起。并且,在整个方法的实施中,必须不断地回归这个始点、充实这个始点。这样,笛卡尔既超出了那些不经怀疑就相信某些开端的独断论者,也超越了那些停留于怀疑之循环之中的怀疑论者,他为人对世界和知识的理解和建构提供了一个基础,一个“有潜力”的基础——人的理性。

假如我们这样理解人的理性,那就不难理解“科学之为方法”的意义。科学与理性,绝非现代世界所树立的取代上帝的另一偶像,而是一种活生生的、主动的精神。科学的确然性不在于基础的绝对稳固,而在于这个基础不断地“稳固化”;科学的体系性不在于各种事物之位置和事物关联的确立,而在于这种关联在理性实行中不断被揭示出来,这与其说是一种体系关联,不如说是某种实行关联。而这就是我们不仅谈论“科学的方法”,而是谈论“科学之为方法”的用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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