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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天地】欧阳健 |《史料辨疑》之三——《题红楼梦》辨疑

 思明居士 2023-01-07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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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辨疑》之三——《题红楼梦》辨疑

作者|欧阳健

《题红楼梦》辨疑

对于明义其人,《红楼梦》研究者向来是比较看重的,这主要是因为他的《绿烟琐窗集》里面有《题红楼梦》二十首及小序,被认定是“现在已然发现的正面提到《红楼梦》的最早资料”[13]的缘故。红学家一面肯定明义这组材料可以解决《红楼梦》研究中“长久存在”的诸如作者家世生平与早期抄本等重大问题,同时也不免为其中的矛盾而困惑不已,以至于感叹“明义的诗,本来也是红学一谜”[14]!但好像谁也没有对它的可靠性产生过怀疑,而问题可能恰好就出在这里。

一个十分明白的事实是:《绿烟琐窗集》是一个抄本,而且是一个出现年代很晚的抄本。抄本封面题“绿烟琐窗集诗选”,它的底本是否为明义本人所编定,并无确凿的证据,更大的可能是经后人之手编选抄录的。诗选五言古诗《滦阳官舍即事》有句云:“翳自依居来,荏苒已月余,闻闻与见见,百事诚不诬。△△△△台,中有红芙蕖。暇时衔杯酒,天伦相宴娱。(影印本第11页)误“繄”为“翳”,且以四“△”号标出底本所缺之字;七言古诗《题和潜斋松窗读书图》后有朱批云:“前编多有漏字舛错等端,余欲以质之高明以补其错,余所幸也。”(第36页)更是此本不出作者之手的明证。

(一)

《绿烟琐窗集》既是一个晚出的抄本,为了确证它的史料价值,必须借助于可靠的旁证;袁枚的《随园诗话》无疑最具有这样的资格。

《随园诗话》[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卷二云:

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借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所引用的第一条材料,就是《随园诗话》,可见它在“新红学”构成史的重要地位。而按照袁枚的记述,曹雪芹所撰《红楼梦》,其内容是备记他随父曹寅在江宁织造府生活期间的“风月繁华之盛”,亦即他作为一个贵介公子在南京风花雪月、寻花问柳的奢华生活经历,明我斋(明义)读到书中所写“红楼”中尤艳的“某校书”,艳羡不已,遂题下两首绝句以咏叹之。按胡曾《赠薛涛》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为唐代名妓,后世遂把“校书”作为妓女的雅称。

对于袁枚的记述,近世疑其有误者不乏其人,因为在小说《红楼梦》中,除了第二十八回冯紫英所设席上出场了一个锦香院妓女云儿之外,并无任何一个“校书”混迹其间;云儿其人,当然不会是明义“读而羡之”的对象。故郭沫若断言:“明我斋诗所咏毫无问题是林黛玉,而袁枚却称之为'校书’。这是把'红楼’当成青楼去了。看来袁枚并没有看过《红楼梦》,他只是看到明我斋的诗而加以主观臆断而已。”[15]郭沫若的意思是,校书当居“青楼”而非“红楼”,这种观念已为多数人所认可。其实,青楼不一定是妓居,《随园诗话》卷十二云:“齐武帝于兴光楼上施青漆,谓之'青楼’;是青楼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诗“青楼临大路’,骆宾王诗'大道青楼十二重’,言其华也。今以妓为青楼,误矣。梁刘邈诗曰:'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殆称妓居之始。”而“红楼”,倒确实可为妓院之别称,韦庄《浣花集》补遗《长安春》云: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何人占得长安春?

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骏马轻车拥将去。

又韦庄《菩萨蛮》云: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如花。

这里的“红楼女”“红楼美人”,分明都是妓女。因此,说《红楼梦》不可能是写妓女的书,是不能成立的。

那么,会不会是袁枚的误会或者主观臆断呢?这就须从“诗话”的作意说起。诗话是评论诗歌及记载诗人故实的著述,是中国古代诗歌评论的特有形式。诗话诗话,“话”的对象主要是“诗”;因“诗”而及“人”,因“人”而及“事”,是诗话写法的主要特点。袁枚所要“话”的,主要是明义的两首诗,因诗而涉及作诗的缘起;因作诗的缘起而涉及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文思的脉络是十分清楚的。郭沫若嘲笑说:“随园蔓草费爬梳,误把仙姬作校书。醉眼看朱方化碧,此老毕竟太糊涂。”“诚然风物记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词客英灵应落泪,心中有妓奈何他。”袁枚乃当代诗坛领袖,为诗界所敬仰者凡五十年,《随园诗话》亦被公认为继叶燮《原诗》之后清代最富学术价值的诗话著作,如果连所要“话”的诗也没有看懂,连“仙姬”与“校书”也闹不清,岂非不可思议?实际上,并非袁枚“心中有妓”,方“看朱化碧”;反倒是后世研究者心头早藏下了一个“林黛玉”“王熙凤”的影子,硬将“校书”派作“仙姬”,才搅得疑端丛生的。要之,《随园诗话》不存在误会的可能。明义的《题红楼梦》二首,恰是他读了书中所写“红楼”中尤艳的“某校书”有感而作的。

周汝昌承认:“袁枚的《随园诗话》是一部标榜声气的东西,资料来源主要是同时人的稿本、邮筒之类。里面的许多事迹、掌故、见解、议论,也就是采自各诗家原稿。”[16]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诗话》所记明义的《题红楼梦》是二首,而在《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诗却有二十首,《诗话》所记的两首,分别排在第十四、十五。那么,袁枚到底有没有看过明义二十首诗的原稿呢?周汝昌的回答是肯定的,理由是《诗话》关于曹雪芹家世的文字,“其根据就是明义的诗序,径采其语以作说,并误会明义'其先人’之语为指其父,遂径云'其子雪芹’。现在得到明义的原诗集,真象始明。”[17]然《绿烟琐窗集》《题红楼梦》前三首中,已有“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之句,贾宝玉、林黛玉的形象已呼之欲出,袁枚当时真的得到明义的原稿,绝不会对如此彰名较著的事实视而不见,单单挑出并不起眼的第十四、十五两首来加以吹嘘,并故意歪曲成题妓之诗的。况且依其作《诗话》之体例看,也是说不过去的。如《诗话》补遗卷二云:

吾乡鲍以文廷博,博学多闻,广镌书籍,名动九重,不知其能诗也。余偶见其《夕阳》二十首,清妙可喜,录其一云:“一匝人间夕又朝,晚来依旧满闲寮。疏分霜叶秋容淡,细点征帆别思遥。淡淡欲随城角尽,明明还带酒旗摇。迷藏惯匿西楼影,不似春愁不肯消。”其他佳句,如:“马上看山多倦客,溪边扫叶有闲僧。”“问谁闲袖遮西手,老我宝怀再少心。”“远引钟来云外寺,渐争灯上酒家楼。”“愿得少留墙一角,悔教高卧竹三竿。”“不愁一去踪难觅,却恐重来事转生。”“山外有山看未足,几回倚杖立衡门。”皆妙绝也。可称古有鲍孤雁,今有鲍夕阳矣。

鲍廷博的《夕阳》恰为二十首,袁枚全录其一,然后分择其他佳句入《诗话》,乃正格也。设若明义之《题红楼梦》二十首均为袁枚所目寓,亦当以此例录之。《诗话》不及诗序与其余十八首诗,只能证明明义当时所作,仅此二首而已。

再从“人”的角度看,袁枚与明义为同时人,对他们一家也有相当了解。《诗话》先后录载明瑞《雨中过石门》《元夜归省》《送弟瑶林使乌斯藏》等诗(卷五)及明仁推挹自己的诗句(卷七),且对明义的为人和诗作揄扬甚力。卷五云:

……其(按指明瑞)弟明义,字我斋,诗尤娴雅。其《醉后听歌》云:“官柳萧萧石路平,欢场回首隔重城。可怜骄马情如我,步步徘徊不肯行。”“凉风吹面酒初醒,马上敲诗鞭未停。寄语金吾城慢闭,梦魂还要再来听。”又《偶成》云:“东风不解瞒人度,才入竹来便有声。”《早起》云:“平明钟鼓严寒夜,不负香衾有几人。

卷七云:

《南史》言:“阮孝绪之门阀,诸葛璩之学术,使其好仕,何官不可为?乃各安于隐退,岂非性之所近,不可强欤?”近今吾见二人焉:一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为傅文忠公从子我斋。似村举秀才,终日闭户吟诗;我斋虽官参领,司马政,而意思萧散,不希荣利。有人从都中来,诵其《环溪别墅》诗云:“将官当隐称畸吏,未老先衰号半翁。”又曰:“不是门前骑马过,几忘身现作何官。”

《诗话》所引明义《醉后听歌》《偶成》《早起》《环溪别墅》诸诗,《绿烟琐窗集》中均未收录。据舒坤(?)《随园诗话》批语:“环溪别墅在西直门外,俗呼'三贝子花园’,即我斋之岳也。”据载,环溪别墅原名邻善园,为贝子弘景所有,乾隆四十二年(1777)弘景死后,其子红玉将园给了外甥明义,遂改名环溪别墅。《绿烟琐窗集》中的诗,都未提到别墅,反谓“敝斋幽昧,昼可以烛,每自嘲为穴处,至者然之”(《和晴村见示移居二韵》),故论者多谓《绿烟琐窗集》之诗,当作于乾隆四十二年之前。而袁枚所引之诗,多出诗集之外,可知袁枚确实掌握了明义诗歌写作的较多材料。《随园诗话》批语又谓:“明我斋义自幼至老,充当侍卫,并未隐退。”指袁枚所述为不实,今据天津文物管理处所藏明义嘉庆年间信札云:“余自解组以后,即退处郊原,虽未足救贫,亦尽可藏拙,于以护先茔之松柏,剪三径之蒿莱,暇则静坐焚香,消遣世虑。”[18]可证袁枚所说,倒是符合事实的。

(二)

当然,袁枚所述是否有误,归根结底是可以通过对明义《题红楼梦》的诠释加以检验的。且看第一首: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

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

吴世昌评论道:“此诗首句以桃花比病容,在今本《石头记》第三十四回有此描写:黛玉在宝玉送她的旧手帕上题了三首绝句后,'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黛玉写此诗已在黄昏掌灯时,故明义诗第二句说'午汗’又不相当,下面两句,似乎说宝玉去问病,黛玉安慰他说好些。”[19]周林生补充说:“第二天早上,黛玉站在花荫下,眺望去怡红院探视宝玉的人。后来,紫鹃劝她:'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潮回热转加’,是说到了五月里,寒潮慢慢消退,天气渐渐热了。可能还有这么个意思:五月以后,寒潮逐渐消退,天气渐热,黛玉身上也越来越热,就是说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20]

其实,此诗写的是一时一事,着重突现人物瞬间的感受,而吴、周二位为了牵合小说《红楼梦》的情节,却将诗中一以贯之的意趣割断了。“病容愈觉胜桃花”,纯从男主人公的眼光写来,他欣赏女方脸上泛出红光,觉得比桃花还要艳丽,以至忘却这种面容恰是对方病情加重的症候。女方看来是得了肺痨一类的病,故而午后身体发烧,面色转红。“潮回”,意指发热而使面色转红。范成大《石湖集》二五《红梅》:“酒力欺朝寒,潮红上妆面。”又,“潮热”为中医病症名,发热如潮水之涨退有时,患者往往两颧发赤,咳嗽气短。与“潮地方”“寒潮消退”,简直风马牛不相及。《红楼梦》第三十四回虽然写到黛玉照镜“自羡压倒桃花”,其下复有“却不知病由此萌”之语,而此诗却云“热转加”,可见与黛玉之病无关。“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差,同瘥,病愈。女方唯恐“意中人”看出她的病重,勉强说今日已经转瘥渐愈,分明是怕失去对方欢心,这种痛苦隐情,岂是黛玉那种任性使气之人所有?“意中人”之类的庸俗话头,置于黛玉头上,尤觉不伦。最善解人意的宝玉,竟会用欣赏的态度来看待黛玉的病,也是完全不协的。

再看第二首:

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有人认为这首咏的是凤姐。周汝昌引《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凤姐以贾母头上的“窝儿”取笑,贾母说:“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以为诗句指此[21]。周林生更证明说:“此诗所咏的'威仪棣棣’,无拘无束,笑的时候多沉默的时候少的人颇似凤姐。”[22]“威仪棣棣若山河”与“惯得了不得”,绝无相同之点;诗中明明是“笑时偏少默时多”,怎么眨眼间成了“笑的时候多沉默的时候少”的王熙凤了呢?故有人又以为是写“罕言寡语,人谓藏拙”的薛宝钗,甚至还有人以为是写林黛玉的。“威仪棣棣”,见《诗·邶风·柏舟》。郑玄笺云:“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各有威仪耳。棣棣,富而闲习也。”女主人公尽管外表上有俨然之威,俯仰之仪,但骨子里还是要在“绮罗”丛中夺取风流魁首地位的。试问王熙凤、薛宝钗、林黛玉孰能与此合辙?看来唯女校书方可当之。这位女校书“不似小家拘束态”,故能在群艳之中独享盛名;“威仪棣棣”,正是她“夺风流”的手段。

《题红楼梦》二诗,所咏的当是同一对象,即“当时红楼中”尤艳的“某校书”。这位女校书之所以博得明义的青睐,是因了她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威仪,令人不敢轻薄亵渎,而又倾心于自己意中人的缘故。二诗表面是写女校书,实际上是诗人不健康心理的逞露。从《绿烟琐窗集》的内容看,集中除题赠唱和诗外,复有大量艳情诗,如《丽情词》四首,《红梅诗》二十一首,《闺词》二十九首,就中尤以与姑苏伶官陆笺字云篮(云郎)有关的诗词最多,可谓备极缱绻,这都是明义《题红楼梦》为咏妓诗的侧证。

(三)

袁枚的记述既然不误,明义《题红楼梦》二首确为咏妓之诗,那么,又何以解释抄本《绿烟琐窗集》所收《题红楼梦》会有二十首并小序的现象呢?这就得对《绿烟琐窗集》的版本重新进行鉴定,看有没有经后人篡乱的可能了。

上引抄本朱批云:“前编多有漏字舛错等端”,既曰:“前编”,则必有“后编”。此本一册,以诗体分卷,不标卷次。前编包括四言古诗、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三卷,半叶十行,每行十九字,字体老到干练;后编包括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及词五卷,行款紊乱,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与前编相同;五言律诗、五言绝句却为半叶六行,每行二十字,其中第40页末行为诗题《为伊峻斋购马不得而赋此》,第41页前空一行,方抄录正诗,遂成半叶五行的格式,且字体出另二人之手,书法较拙,明显留下后人撤换重抄的痕迹。《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正在后集之中。

《绿烟琐窗集》版本的篡乱,不是孤立的现象,它与《随园诗话》不同版本的异文,似乎有某种内在的联系。《诗话》卷二上引的一段,道光四年(1824)的刊本却变成:

……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雪芹赠云……

《诗话》所录二诗,原本谓明义所题,而此本却篡改为雪芹所赠,显然是别有居心。而这一篡改的目的,就是为了拈出“大观园”,从而把雪芹“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的《红楼梦》,坐实为小说《红楼梦》。可见,“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的话,亦系后人所擅加,是不能作数的。不过,当袁枚在世时,随园旧址即红楼的话头,倒确实曾在部分文人中流行。明义《和随园自寿诗韵十首》之一云:

随园旧址即红楼,粉腻脂香梦未休。

定有禽鱼知主客,岂无花木记春秋。

西园雅集传名士,南国新词咏莫愁。

艳煞秦淮三月水,几时衫履得陪游。

诗下小注云:“新出《红楼梦》一书,或指随园故址。”此诗是送给袁枚的,当然不致信口乱道,看来袁枚对这种说法也是默认了的。但是,明义此诗也没有涉及小说《红楼梦》的任何情节,“艳煞秦淮三月水,几时衫履得陪游”,仍不脱“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的窠臼,郭沫若嘲笑袁枚“诚然风物记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是嘲错了的。

由于《红楼梦》小说的广为流传,随园即红楼之说,渐渐演化为随园即大观园之说。

周春《阅红楼梦笔记》云:“袁简斋云:'大观园即余之随园。’此老善于欺人,愚未深信。”正是对此说的反驳。与此同时,文人竞为题红诗,遂成为相互间标榜风雅的特殊时尚。据一粟《红楼梦卷》的编辑说明,有关《红楼梦》的歌咏至少在三千首以上,较早的如宋鸣琼《题红楼梦》,载《味雪楼诗草》,有嘉庆刊本,其二云:“病躯那惜泪如珠,镇日颦眉付感吁。千载香魂随劫去,更无人觅葬花锄。”然所有的题红诗,均出《红楼梦》小说为人熟稔之后,方能引起共鸣,竞相唱和。唯其如此,从考证的角度讲,便缺乏史料的价值。于是,便有人依据《随园诗话》的记载,在明义二诗的基础上添加十八首,并加上一序,遂使其变成早于程本的题红诗,因而身价顿增百倍。这种作伪,大约是与道光四年对《随园诗话》的篡改互为呼应的。

现试析其作伪的证据如次:

一、关于小序。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小序首句与《随园诗话》的区别在“曹子雪芹”与“其子雪芹”的异文,而“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的话全同,二者显然存在相互过录的关系。袁枚撰《随园诗话》,往往刻意搜求时人诗作,亦复有人慕名而以己诗投呈者。设若明义此序此诗在先,袁枚见而录之,当不致误题小说诗为咏妓之诗。相反,袁枚明谓雪芹是曹寅之子,而此序则恍惚言其“先人”为江宁织府,适可证此序是据《诗话》改动而来。因为在袁枚的记录中,雪芹因依其父曹寅居江宁织造府,故能身历“风月繁华之盛”,此雪芹当为康熙间人无疑。《随园诗话》卷十六云:

丁未八月,余答客之便,见秦淮壁上题云:“一溪烟水露华凝,别院笙歌转玉绳。为待凉夜新月上,曲栏深处撤银灯。”“飞盏香含豆蔻梢,冰桃雪藕绿荷色。榜人能唱湘江浪,画桨临风当板敲。”“早潮退后晚潮催,潮去潮来日几回。潮去不能将妾去,潮来可肯送郎来?”三首,深得竹枝风趣。尾署“翠云道人”,访之,乃织造成公之子啸厓所作,名延福。有才如此,可与雪芹公子前后辉映。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

此处再次肯定雪芹为曹楝亭之嗣君,且云雪芹与啸厓两位织造公子“相隔已百年矣”。或谓雪芹乃袁枚同时代人,而啸厓倒是百年前的人物,实则不然。《随园诗话》卷二云:

王梦楼太守精于音律,家中歌姬轻云、宝云,皆余所取名也。有柔卿者,兼工吟咏,成啸厓公子赠以诗云:“侍儿原是纪离容,红豆拈来意转慵。一曲未终人不见,可堪江上对青峰?”柔卿和云:“生小原无落雁容,秋风偶觉病身慵。挂帆公子金陵去,望断青青江上峰。”

以上堪为成啸厓为袁枚同时人之铁证。按曹寅任江宁织造为康熙三十二年(1693)至五十一年(1712),袁枚此条写于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6),上溯至1693年为九十三年,上溯至1712年为七十四年,皆可约称百年。这一时间概念,袁枚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小序第二句言大观园为随园故址,而《随园诗话》乾隆五十七年原刊本(袁枚死于嘉庆二年)无“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的话。袁枚是随园主人,随园故址是不是大观园的问题,袁枚最有发言权,绝无反过来抄袭明义的道理。吴世昌也承认住在北京的明义不可能知道南京的事,但却断言“这些话当然都是雪芹自己告诉明义的。”[23],可是,“相隔已百年”的雪芹,怎么可能亲自同明义说话呢?

小序第三句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这更是一句谎言。题红诗之所以成为一种文人雅士的嗜好,必定是在小说《红楼梦》家喻户晓之后,否则,到哪里去觅知音呢?若《红楼梦》为“世鲜知者”的书,明义的《和随园自寿诗》开头就说“随园旧址即红楼”,不是让人莫名其妙了吗?

二、关于题诗。小序云:“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强调他看到过早期的原始抄本,遂让红学家浮想联翩,以为可以借此窥见《红楼梦》原稿的真面,但同时也使他们迷惘不已。周汝昌说:“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是多少回的本子,疑莫能明。比如他在诗序里只说'备记风月繁华之盛’,而不说有什么兴衰荣悴,又二十首诗中所写绝大多数是八十回以前的情节,这两点使人疑心他所见到也只是个八十回传本。可是,有几首诗其语气分明是兼指八十回以后的事,似乎目光已注射到我们所未曾见到的后半部部分。所以,明义所见到底是多少回本,尚属疑案。”[24]正代表了多数红学家的心绪。可惜的是,红学家疑来疑去,唯独没有疑过明义是否真的看过那所谓的“原始抄本”,而这恰是症结之所在。

小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明义看到的本子题名“红楼梦”,而不是如今红学家所肯定的“石头记”;题诗第十八首云:“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所咏已是八十回后黛玉重病垂危的情形,后二句更是《红楼》续书作者普遍心态的写照。第十九首云:“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已经从“聚”说到了“散”;第二十首云:“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更断定红楼的故事“未几春”,可见都已看到了书的结局,也与如今红学家断言《红楼梦》原稿只八十回不同。

如果说以上两点只能证明现代红学家的结论需要修正的话,那么明义题诗平庸错讹,就更暴露了仓促为之的痕迹了:

如第一首云:“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泛泛而谈,毫无佳处,其目的无非是为了点明《红楼梦》中写了一个怡红院,也就是为了说明大观园即随园故址而已。

又如第二首云:“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简直把怡红院当成了宜春院了。吴世昌说:“怡红院是宝玉独住之处,并不是'娣娣姨姨’'斗娇娥’的地方”,是说得对的。周林生把它说成咏“在院里扫地的那些丫头,'擦脂抹粉,簪花插柳’,争俏斗艳,赛丽媲美”,未免强作解人。几个无名的扫地丫头(须知贾府丫头等级分明,袭人、晴雯等有头面的丫头,是不干扫地之类粗活的),哪里值得写一首诗来咏叹一番呢?

诸如此类题诗与小说内容不合的破绽,可谓触处皆是,如第三首“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而小说却是“悄向回廊”,而不是“悄向花阴”,问的是咳嗽可好了?而非是否“泪沾襟”。第四首“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而小说宝钗扑蝶“无折花遗扇之细节,但却添了宝钗窃听小红与坠儿说话、暗害黛玉,'金蝉脱壳’的描写”;第五首:“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抛去复抛来”,而小说“所抛的并不是'三尺玉罗’,亦没有'抛去复抛来’的细节”……

红学家从相信明义题诗的可靠性出发,往往把思路指向明义所见者为《红楼梦》“初稿”,而今本内容与题诗的不同,则统统归结于曹雪芹后来的增删。其实,作此十八首题红诗者,对《红楼梦》并无起码的理解,只是出于附会的目的,仓促间做出来分置于《随园诗话》所录明义二首的前后,篡乱于《绿烟琐窗集》抄本中,企图给人以“最早史料”的印象。这种行为,与今人周汝昌将所谓曹雪芹的“佚诗”二句,敷衍增成一律,如出一辙。若破除《绿烟琐窗集》为原本的迷信,则“明义”二十首题红诗均属下劣之作,比起众多的佳构来,简直不值一哂,更遑论以之来从事考证作者家世与版本演变的大事了。

【注释】

[13] 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1067.

[14] 杨光汉.明义的《题红楼梦》绝句,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八辑)[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5] 郭沫若著.读随园诗话札记[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3.

[16] 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1073.

[17] 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1073.

[18] 刘光启、云希正.明义书札与曹寅墨迹,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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