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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写诗就是自己和自己说话

 南山友 2023-01-08 发布于广东
2023-01-08 00:09·纽约陈九

文|陈九

我从十六岁开始写诗,从未中断。最初因青春萌动,在第一本诗集《偶然》的序言中我提到过,当年在京西太行山修铁路,遇到个列车员,从石景山南站上车就盯着她的大辫子不放,最终与她聊了一路。千万别说我勾引人家,乘务员的辫子应该盘在帽子里。她倒好,老在我眼前摘帽子晃头发,齐腰的辫子险些甩到我脸上,你说这不炝火吗,赶现在早约了,那时管太严,只能聊天而已。我到十渡下车,她随车远去,这才发现连名字都没问,心里一急急火攻心,写诗了。

那个年代诗歌分古体现代两大类,跟现在差不多,不同的是古体诗当时更流行。父辈那代人受旧教育长大,即便后来上过大学甚至留学,对诗歌的欣赏依然钟情在唐诗宋词上,像“五言”,“七律”,“满江红”,“浪淘沙”等。我最初也这样,十七岁写过浪淘沙,“梆鼓告三更,钩月昏红,不堪愁眠向长空,谁动清箫伴我同,何叹哀声。忆得百花丛,欢身笑影,冷香吹尽几枝零,风华安能这般短,流水人生”。现在读起来好笑,十七岁有何往事,还冷香吹尽几枝零,胡子都没长齐,女人还没碰过,零你个头啊,一看就模仿姜夔的“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尽管如此,这种经验奠定了我对诗歌与汉字的最初审美,韵律与节奏的交融让我沉醉难消。

还有就是现代诗,那时的现代诗十分激昂,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最著名的诗人有贺敬之,郭小川,李瑛,还有顾工,顾工是朦胧诗人顾城的父亲。他们的诗歌阳光明亮气度非凡,连着家国天下,比如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祖国的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啊,革命的滚滚洪流,滚滚洪流,……让我们打开车窗放声歌唱吧,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都是大调的喧叙,“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那年我们已转至京东玉田县修北京至秦皇岛的铁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哟,太阳从刚铺好的铁路一端冉冉升起,沿轨道驶向我们,仿佛铺设铁路不为交通,而是要迎接日出。这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冲上铁路朝太阳奔去,大声咏诵着那些壮丽诗章,非此不足以畅怀也!“春风打从何处起啊,朝阳打从何处生,……滚滚沸腾的生活啊,闪闪发亮的路灯,面对今天,血管中的脉搏该怎样跳动?”常言血色浪漫,血色的典型状态并非浪漫而是激烈情怀。但令我困惑不解的是,当我自己学写这种诗句时总是不成气候,完全不对,我一激昂就想骂街,无法找到神圣华丽的感觉和使徒般的决然。如果活在父辈时代,他们当国军当八路,我至多镖局的干活。不过也歪打正着,这段经历将我的诗情冲破唐诗宋词的格式束缚,从词牌转向自度曲,并最终安顿在略有宋词意蕴的自由体诗上,长短句式,婉约有韵易于吟诵。

那是个个性与柔情均被忽略的年代,一个民族在急于突破贫困的“封锁线”走向富强的初始阶段,往往无暇关注细节。这种情形使诗歌与个人情感的关系变得十分敏感,对个人而言诗歌完全是隐私的一部分,很难普遍分享。不过这对我并不构成压力,因为我写诗从一开始就是自我式的,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对自己抒情,与外人不搭界,我的诗都写在日记本上,与日记笔记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也从不示人。有一回日记被人偷窥,一首描写女兵的短诗竟传阅为公共笑柄,他们用异样眼神瞥视我,说闹半天我原来这么骚!感觉像被扒光一样,至今想起仍局促不安。

这种局面到七十年代末朦胧诗的兴起开始轮回逆转。朦胧诗的定义我说不清,至少两点应该包括,表现自我和叛逆精神,这是朦胧诗的精髓。从第一期《今天》杂志中看到舒婷北岛的作品开始,才确信作为隐私的诗歌,不仅存在于众多个体,还可以成群结队登台亮相,这不再是羞耻之事,生活原本就“这么骚”,正如舒婷所言,“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着没有被污染的远方,出发”。那是一段自在多情的时光,尽管不很习惯,但将自己的诗歌与人分享被人赏识毕竟是赏心悦目的,带我走出“诗歌自闭症”,成为正常的写作者。我像梦幻一样投入创作,还参与了学校的诗刊《校园诗歌》的编辑。当时的校园刊物都是油印的,像武大的《这一代》,北大的《未名湖》,中山大学的《红豆》,人大的《锤与砧》等,连《今天》也是,油墨是朦胧诗破腹而出的羊水和催生剂,也体现了历史变革在早期是多么朴实真诚,过家家一样迷人。

遗憾的是这一切并不真实,与人性相悖甚远,因此也十分短暂。在经过八十年代后期的动荡迷惘,四处鸟散或潜伏忍耐的艺术家们重新集结,携往事为资本,石破天惊一跃而起独占各自的鳌头,填补了一处又一处空白。诗歌也是这样,无论在文字或形式上都急于标新立异,反传统成为逆之者亡的潮流。同一个诗人,过去还追求诗歌的旋律韵脚,现在则改弦易辙,写出的东西像翻译作品。题材更追求离奇,往日的温情自好,宋词的婉约遗风如断线风筝不知去向,继之而起的是尼采式的逻辑纠缠,诡异的比喻形容,以及夸张的自由主义诉求,诗歌正脱离自我而成为巨大的竞技场,搏斗一样争先恐后合纵连横,成功是成功者的通行证,失败是失败者的墓志铭,诗歌从未像今天这样缺少温情。

面对现实惟有惶恐,曾经惊鸿一瞥的诗人自诩彻底泄气,像硬不起来的男人色厉内荏一片空白。我从未意识到在诗歌创作上,形式远比内容重要,词汇远比意境重要,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殚精竭力,最终发现与大咖的差距不是文字上的而是本性使然。我命中注定成不了诗人,就像命中注定成不了巴菲特,诗歌对我只能是私生活的一部分,自己和自己说话,即便拿出来示人也不过是酒后自嘲,我不怕与人分享,我怕“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我怕被拉出去“毙了”。

几十年光阴绕了个圈,我想起那趟列车,长长的辫子和月光充盈的车窗,我又回到起点,为心中的诗意歌唱,为无边的寂寞和思考自言自语。无论天下几何,我的诗意与生俱来,我的多情出自本能,这是我生命的表达,与世界无关。能做的只有忠于感觉服从命运,随心声穿越时光,伴良宵静听天籁。这一切都没有目的,根本无需真正的抵达,就这样生命如风,在深情中悄悄融化。诗歌从未像今天这般疏远,也从未像此刻这样亲近,在我的心中花开花落,飞去飞回。

2018年9月16日纽约随波斋

附录:

河的那边

陈九

所有传说

都在河的那边

关于月亮

关于动漫

关于土拨鼠

能否预报春天

他们都到

河的那边去了

留下我

恪守诺言

我像牧羊犬

夜夜守望

远方的河岸

听潜流在奔涌

似有若无

冲破欲望的心田

坍塌的初夜

竟没有

撕裂的痛感

风声如诉

残阳映暖

流水带不走

藏在心底的梦幻

等一次彩虹

化作傍晚的桥

轻轻走

千万

别回头看

2015年11月3日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长期从事跨文化文学创作。代表作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第14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及第5届中山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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