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人力车夫（下）

（接上文）

零份子车，多半是车夫租赁车厂子的车，也有车夫自备的车。自备车比较干净讲究。一般是车越干净讲究，拉车的人越利落。上了年纪的车夫没力气，车也越拉越破旧。租赁车厂子的车，孬车车份子一班二角，好车一班三角，都是当天出车回来立时交。

人力车夫

拉洋车的人全凭力气拉车赚钱。车夫之中，有的来自失业的工匠，有的是本钱赔光的小商小贩，还有些是被撤了差的警察、校役、小职员。一般车夫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也有少数十五六岁的孩子和六七十岁的老人。有极少数公职人员，因家里人口多，负担重，生活困难，每天下班以后租辆车去拉座，这就是所谓“拉晚儿”。他们夜里要等到戏园子散戏，拉完座，十一二点钟才能回家，指望每天晚上拉个块儿八角钱贴补生活。

我壮年时期，因为个儿高腿长，身强力大，又有一二十年拉车的经验，跑起来腰稳，步准，音响低，车把不忽上忽下乱颤悠，遇上紧急刹车，说站住，不论跑得多么快，也能三步两步就停住，坐车的人感觉安全舒服。有的车夫，虽然从小就是拉车出身，但是过了六十岁以后，身上没力气，腿脚不利落，跑不动，只能赁旧车、破车，每天到菜市、果市拉货物，赚钱少，但可以无须快跑。

拉人力车虽然不用拜师学艺，但是干这个行当，也不是轻易就能掌握得了的。当年我开始学拉车的时候，最初撑不住车把，拿不稳劲儿，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跑上一两天，脚脖子发青，发紫，肿得老粗，两条腿显得沉沉的，周身疲倦。这样就要休息三五天，然后再跑再练。直到两只脚消了肿，两手能抓住车把，逐渐掌握了车的惯性，才敢出去揽座讲生意。至于对北京内城、外城、关厢、大小胡同的所在，以及讨价还价的窍门，那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熟悉，并是一朝一夕短时间可以做得到的。

我在壮年时候，拼着命地拉车赚钱，好不容易自己买到了一辆车，娶了妻生了孩子，过上了能够糊口的小日子。有一年的夏天，我拉了一趟路程比较远的座儿之后，由于出汗过多，口渴得厉害，就在路旁的水井中汲些冷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个饱。哪想到由于水不洁净，我开始是腹泻，后来转为伤寒。因为没钱，上不起大医院，险些送了命。一场大病，竟把我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折磨成骨瘦如柴的病汉子。

这一病不打紧，家里没人拉车，失掉了经济来源，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先是卖了车，接着又伸手向人借钱，进当铺变卖衣物，到后来落到当卖一空。我的爱人只好糊洋火盒（编者按：火柴盒）、做针线活，四五岁的孩子整天爬在垃圾堆里拣煤核儿，借以维持一家生活。盼哪、盼哪，好不容易盼到这场病好了，可是恢复体力并不那么容易，一直捱了四五个月，我才算挣扎着又拉上了车，凑合着一天赚点儿窝头钱，对付着过日子。

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奉军退到关内，北平成了东北军的大本营。1932年夏季某天，我三叔正在鼓楼大街停车揽客座的当儿，两个东北军大兵手拎皮带满街抓车，偏巧遇上我三叔这个不吃硬、不听邪的汉子。大兵拉他走，他硬是不肯跟他们走，当兵的开口大骂，举起皮带就往三叔头上抽。三叔不是好欺负的，不吃大兵那一套，于是两下里由吵闹而动起手来。独虎抵不过群狼，我三叔终于被大兵扯到德胜门外黄寺兵营，皮带抽，军棍打，灌凉水，压杠子，直到逼他承认了殴打军人之罪，最后扣了他的车，把他轰出营外。三叔受了这场不白之冤，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落得不了了之。三叔什么时候想起这段惨痛的经历，都咬牙切齿地痛恨国民党反动派和旧军阀。

车 口

北京的人力车是旧社会的主要交通工具，哪里都有。一般的十字路口、大小胡同口，都有三辆五辆十来辆车在等座。戏园子、饭馆子、澡堂子、东安市场、西单商场、舞厅、旅店、火车站、天桥、公园、八大胡同停的车更多。其中，戏园子、舞厅、旅馆、八大胡同，到深夜还有等座的车辆。后半夜，人力车多半是拉赌博的人和接送医生等。

拉车的人，时常在车口等座的当儿，或是晚间坐茶馆休息的时候，哥儿几个凑在一起闲聊天，谈论的范围无拘无限，一般多是为自己的遭遇鸣冤诉苦；有时也对时事表白一番自己的意见，把一肚子委屈倾泄出来。劳动人民说真话，讲实理，别看车口地方不大，车夫们讲的道理可真值得一听。

客 座

客座因所在位置而各有不同。东交民巷、北京饭店、扶桑馆(东单日本旅馆)、德国饭店、中央饭店、长安饭店、利通饭店、六国饭店等，大部分是外国客座。这些地方的车都比较干净讲究，拉车的人也是身强力壮、穿戴干净利落的人。一般讲究穿长袖白小褂，黑色的或蓝布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子系着细腿带，脚穿双脸千层底黑布鞋。有些拉外国客座的车夫，还会说几句简单的外国话。拉外国人的车夫，不在乎跑得快，而要求拉得稳。这些地方的车，都是固定而有组织的。东交民巷范围内的人力车，每月要上交民巷牌照税。这个地带的人力车夫都要经人介绍，取铺保，交照片，才能出入东交民巷，其他的人力车夫不能在这里兜揽生意。

北京饭店、德国饭店、中央饭店、长安饭店等门前的人力车，单发有白底黑字磁号牌，没有这种车牌子的车，不能停留揽座。北京饭店门外有一至八十号车，出车要按车号轮流，不能争抢、讲价。日本扶桑馆门前的车辆，都是由日本人亲自拣选，车和人都要干净、漂亮、“可靠”,方能拉住在该馆旅游观光的日本人。早年我父亲和我叔叔在北京饭店门口拉车，都是托人情，走门路，送礼花钱，才得到许可的。东交民巷的巡捕跟活阎王一样，动不动就抡起警棍打人，识相一点的车夫，有了富余钱，给他们买瓶酒，送包烟，往他们嘴上抹点油，才不至于吃亏，受窝囊气。

饭店门口的车，逢年过节还得给门上管事的人送份礼，否则，你有再好的本领，在那里也呆不下去。拉外国人旅游观光的车，有时一二天或三五天不开张，但是这样的车，却拉一趟是一趟，无论是到故宫、天坛、北海、颐和园、香山、卧佛寺、西山八大处，跑一趟得的车钱，要比普通拉客座多几倍。特别是拉上客座到花绣衣、皮货、古玩、玉器、象牙雕刻、银器、铜器、景泰蓝等商店去买东西，客座买多少钱的东西，商店照例要给车夫10%的提成(佣钱)。

每逢春秋两季，是外国客商到北京来旅游的季节，这两个季节也是饭店门口拉外国客座的车夫们生意兴隆的时候。民国五年（1916年），在北京饭店门前和我祖父一起拉车的马五，一次拉法国人到前门外廊房二条古玩店，搜买吸食鸦片烟的玉石、象牙烟具和银的、铜的水烟袋，一次就得了六十多元的佣钱。民国七年（1918年），车夫耿秃子拉英国客人在前门外大栅栏“瑞蚨祥”绸缎庄购买貂皮、玄狐皮货，在廊房头条绣衣庄购买花绣衣，也得了将近五十元钱。其他还有小额的收入，是常见的，并不稀奇。因此，在北京饭店、德国饭店等处专拉外国人的车夫，有的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我祖父、父亲两代人，都是长期在北京饭店门前拉号车的。还有人力车夫，在西直门外、海淀等处，专拉去颐和园、西山、香山、碧云寺、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客座，跑长趟。这样的车一般不拉短趟，为的是拉一趟是一趟，能多挣钱。这种拉长途的车夫，跑法与一般车夫不同，他们跑起来不快不慢，低着头靠马路边上一个劲儿地拉。普通的客座雇车必先讲价。大车口车多的地方不分车次，全凭车夫心灵口快争客座。

常在同一个车口揽客的车夫，虽然不像东交民巷、各大饭店那样有组织地挨号出车，但也有礼让的成规，不至于因争抢客座而发生口角。拉散座的车，按天气、道路论价钱，雨雪天、刮风天、天冷天热、黑天半夜，多要几个钱；好天气、道儿近好走、车多座少，少要几个钱。车价由五分钱讲起，多则到三五角钱不等。一个人力车夫从早到晚，弄好了赚个块儿八角钱，赶上不顺当，也许一天也拉不出车份子钱来。

捐税 牌照 号坎

人力车的牌照，分自用、普通营业车两种。自用车的牌子是白底，有“自用”两个黑字；一般营业车的牌子是黑底白字。自用车可以每月、半年或一年上一次税；营业车则每月交一次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华北以后，规定人力车夫必须穿蓝布背心上面印有白色号码的号坎，号数与车号一样。警察专管不穿号坎的车夫，遇有不穿号坎的车夫，轻者罚停止拉座一二小时，重者打骂罚款。车夫必须有登记证，领登记证须携带户口本，由警察局车务科发放登记证，每证收费3角。

砸电车

1929年北京市人力车夫成立了工会。在工会组织的领导下，人力车夫进行过一些斗争。如捣毁法国帝国主义控制的电车，就是一次较大规模的斗争行动。事件的表面原因，固然是由于电车的出现，大大减少了人力车的客座，砸了许多人力车夫的“饭碗”；实际上，是由于旧社会军阀、官僚、资本家对广大劳动群众的欺压、凌辱、剥削和苛捐杂税的重压，使每个人都有一肚子吐不尽的苦水。穷人忍无可忍，遇上某种机会，便一触即发。1929年北京发生的人力车夫砸电车事件，就是这么起来的。

那一天，所有的人力车夫放下车把，拿起棒子、铁镐，在同一个时刻，到天桥、前门、东单、东四、西单、西四、西直门等电车站，一声呼号，举起棒子铁镐对着所有停放的电车砸去，有的把车窗、车门捣毁，有的把整个电车翻倒在地。在这次行动中，人力车夫也有受伤的。我是参加东城砸电车行列里的一个。这次砸电车行动虽然声势浩大，但由于帝国主义在中国享有特权，事后不久，电车照常行驶。人力车的客座被电车争去了一大半，车夫的收入更少了，生活更加困难了。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侵略军从永定门进入北平城，强迫市民悬挂太阳旗。日军进城以后，宪兵队驱使特务狗腿子到处乱抓人，人力车夫不知被日军抓走了多少，一去不知下落；侥幸剩下留在北京的，也因为长期连“混合面”也吃不饱，难以活命。和我同厂子的一个人力车夫，就是因为体力顶不住，拉着车跑到西长安街六部口，一个跟斗摔倒在地，再没有起来。回忆过去的悲惨岁月，现在犹觉心酸。

解 放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了，共产党给穷苦人带来了光明和幸福。随着北平的解放，人力车逐渐取消。有的人力车夫转为汽车司机，有的转为产业工人，年老有病的国家养起来，不愁衣食，家家过上了好日子。

看过了老先生的讲述，这才真切地感受了一把过去岁月的辛酸，我们还能不珍惜现在美好的时光吗？既然谈到了北平电车，下面有时间也来讲述一下有关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