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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吃喝

 昵称50319000 2023-02-02 发布于河南

陈 武

“补树书屋”的茶饭

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一书的第四部分“补树书屋”一辑里,有一篇《茶饭》,是说鲁迅住在绍兴会馆时吃饭喝茶的事,一篇只有五百来字的短文,却有约三分之二是谈鲁迅与《新青年》的,只有末尾三分之一略强的文字是谈茶饭事的:“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杯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吃的也只是这一种。饭托会馆长班代办,菜就叫长班的大儿子(算是听差)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得好吃,客来的时候到外面叫了来,在胡同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还是李越缦等人请教过的,有些拿手好菜,如潘鱼,砂锅豆腐等,我们当然不叫,要的大抵是炸丸子、酸辣汤,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不知道是广和居所送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也便宜,只是几吊钱吧。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饭总是行了,擦过了脸,又接连谈他们的天,直到半夜,佣工在煤球炉上预备足了开水,便径自睡觉去了。”

这里的客,是指金心异,即钱玄同。在《茶饭》之前的两篇《金心异》和《新青年》中,钱玄同每次来补树书屋,都要和鲁迅喝茶长谈,谈久谈累了,便吃饭,再谈久谈累了,钱玄同才离开。鲁迅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及其后的许多文章,都是在这样的闲谈和钱玄同的怂恿、催促下构思完成的。周作人在《金心异》一文中说,1917 年6 月间,张勋复辟之后,“钱玄同从八月起,开始到会馆来访问,大抵是午后四时来,吃过晚饭,谈到十一二点钟回师大寄宿舍去。查旧日记八月中九日,十七日,二十七日来了三回,九月以后每月只来一回。”再查钱玄同日记,1917 和1918 年钱玄同的日记不全。仅从现在日记查看,1917年9 月24 日日记云:“午后五时顷访蓬仙,就在他那里夜饭。八时顷访豫才兄弟。”9 月30日日记云:“午后二时访蓬仙。四时偕蓬仙同访豫才、启明。蓬仙先归,我即在绍兴馆吃夜饭。谈到十一时才回寄宿舍。”这里的蓬仙即朱蓬仙,原名宗莱。《鲁迅全集》里有他较详细的注释:“名宗来,字蓬仙,浙江宁海人,留学日本时,与鲁迅同听章太炎讲学。归国后,任北京大学预科教授。”1917 年10 月13 日日记云:“访周氏兄弟,谈到半夜才回寄宿舍。”再查看1919 年日记,从1 月7 日至21 日,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就访了三次。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钱玄同有过几次夜饭的记载,少不了都是叫广和居的炸丸子、酸辣汤。

鲁迅在补树书屋的生活是简朴的,饮茶吃饭都很平常,周作人文中记述得也明白,叫两个广和居的普通小菜,就可待客了。鲁迅1912 年5 月初到北京时,吃饭都是东一顿、西一顿一个人解决的,从大饭店到小吃铺都吃过,大饭店有北京当时有名的“八大楼”、“八大居”等,有人曾做过统计,大大小小吃过的饭馆,大约有60 家。周作人在“补树书屋”的《益錩与和记》一文中说:“部里中午休息,鲁迅平常就不出来,买点什么东西充饥,有时候也跑到外边来吃,在手边略为有钱的时候,教育部在西单牌楼迤南,不多几步就是西单大街,吃饭很是方便,鲁迅去的有两个地方,一是益锠西餐馆,一是和记牛肉铺,益锠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平常的一家餐馆罢了,和记在绒线胡同的拐角,也是平常的一家肉铺,可是楼上有'雅座’,可以吃东西。它的肉铺门面朝着大街,但朝北的门可以出入,走上楼梯,在一间半的屋子里有两三顶桌子,吃的都是面类,特别的清汤大块牛肉面最好。这地方外观不雅,一般的士大夫未必光临,但是熟悉情形的本地人却是知道的。鲁迅往和记的次数也比益锠要多得多,每次必定拉了齐寿山同去,我想这地方大概是齐君告诉他的,我只记得有一次还拉了一个陈师曾同去,至于许寿裳似乎不曾同去过。过了十年之后,看见和记大举的扩充,在它的东边建造起高大的楼房来,正式开张饭馆兼旅馆,想见它在过去赚了不少的钱,可是改建之后生意似乎并不太好,不久旅馆倒闭,连那牛肉店也关门了。鲁迅傍晚回到会馆,便吃那里的饭,除临时发起喝啤酒,茵陈酒,去叫广和居的炸丸子之外,有时在星期日叫佣工买一只鸡或肘子,白煮了来喝酒,此外添菜则有现成的酱肘子或清酱肉,以及松花即是南方的皮蛋,大抵也是喝酒时才添的。”

周作人这里所记述的几家饭馆,在鲁迅日记里也时有记录。正如周作人所说,鲁迅上班时,都在益锠西餐馆或和记牛肉铺,下班回会馆,如果要喝酒了,就叫广和居的菜,有专人送到会馆。看来,如今的外卖并不新鲜,早在鲁迅的时代就有了。关于去和记吃饭,鲁迅日记里有相同的记载,如1918 年1 月23 日曰:“午二弟来部,并邀陈师曾、齐寿山往和记饭。”2 月1 日曰:“午二弟来部,复同齐寿山往和记饭讫阅小市。”3 月15 日曰:“午二弟至部,并邀齐寿山往和记饭。”4 月19日曰:“午二弟来部,同至和记饭,并邀齐寿山。”5 月10 日曰:“午二弟来部,同齐寿山到和记饭。”12 月6 日曰:“午二弟至部,邀齐寿山至和记饭。”12 月28 日曰:“午二弟至部,邀齐寿山往和记饭。”

这些记录,和周作人文中所记如出一辙。

回会馆以后,鲁迅不仅会叫广和居的“外卖”,也多次去用餐。仔细数一数鲁迅日记里关于去广和居吃饭的记载,从1912 年5 月,到1919 年11 月搬到八道湾时止,居然有66次之多。

广和居是一个什么样的馆子呢?据近代学者崇彝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一书中所记:“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路东,历史最悠久,盖自道光中即有此馆,专为宣(武门)南士大夫设也。其肴品有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鱼、四川辣鱼粉皮、清蒸干贝等,最为脍炙人口。故其地虽狭窄,屋宇甚低,而食客趋之若鹜焉。”关于这部书,主要是以记载清道光、咸丰以来直到20 世纪30 年代北京掌故旧闻的笔记。作者崇彝(1884—1951 年),姓巴鲁特,字泉孙,号巽庵等,六十后号裕庵,别署梅隖散人、选学斋主人等,隶属正蓝旗蒙古,清朝咸丰朝文渊阁大学士柏俊之孙。崇彝出生世家,喜爱书画收藏及鉴赏。除《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外,还著有《选学斋集外诗》《选学斋书画寓目笔记》《选学斋书画寓目续编》《选学斋诗存》《汉碑杂咏》《枯杨辞》等,辑有《雅颂诗赓》。

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补树书屋”这一辑里,最后一篇叫《星期日》,也是讲鲁迅的吃喝的,在记述鲁迅到琉璃厂闲逛之后,说:“从厂西门往东走过去,经过一尺大街,便是杨梅竹斜街,那里有青云阁的后门,走到楼上的茶社内坐下,吃茶点替代午饭。那里边靠墙一带有高级的座位,都是躺椅,鲁迅不但嫌它枕垫不洁,而且觉得那么躺着吃茶可以不必,懒洋洋的样子也很难看,所以他总是挑选桌子坐的,靠边固然更好,否则屋子中央的方桌也没有什么关系。泡茶来了之后,照例摆上好些碟子来,这与南京茶馆的干丝相同,是堂倌额外的收入,鲁迅不吃瓜子,总适宜的吃他两三样蜜饯之类,末了叫包子汤面来吃,那东西很是不差,我想和东安市场的五芳斋比较,大概是有过之无不及吧。”

从这些记述里,大致知道鲁迅当年从初到北京,到搬至八道湾和周作人家合住前的日常茶饭,读来还是有些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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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爱吃土鲮鱼

《鲁迅日记》1927 年1 月24 日云:“广平来并赠土鲮鱼四尾,同至妙奇香夜饭,并同伏园。”二十九日又记:“广平来并赠土鲮鱼六尾。”

鲁迅是1927 年1 月16 日中午从厦门出发、取道香港于18 日到达广州的,入住广州的宾兴旅馆,当晚就造访了许广平。19 日移住中山大学后,天天都和朋友吃吃喝喝,如20 日日记云:“下午广平来访,并邀伏园赴荟芳园夜餐。”21 日日记云:“上午广平来邀午餐,伏园同往……下午游小北,在小北园夕餐。”22 日日记云:“同伏园、广平至必有春夜饭,又往陆园饮茗。”23 日日记云:“午后梁匡平等来邀至大观园饮茗。”连续几天都有吃请,可能是吃到了,或谈到了土鲮鱼。鲁迅是绍兴人,爱吃鱼虾等水产品,许广平看在眼里,这才有接连两次的赠送。

土鲮鱼是鲤科鲮属动物,通常叫鲮鱼,主要产地分布在我国南方的珠三角地区和海南、台湾一带,头短、侧扁、腹部圆、尾鳍深分叉,有点像鲤鱼,其生存条件中对水温的要求非常高,喜欢在25 度至30 度的水温中生活,高于31 度食欲减退,低于14 度就不食,低于7 度就死亡,所以珠三角以北地区无法生长。鲁迅是绍兴人,从北京到厦门后,当地居民称他是北人。鲁迅是第一次听别人说他是北人,还好奇地在信中告诉了许广平。所以鲁迅在此前根本没吃过或没看过鲮鱼也是有可能的。他到了广州以后,朋友的接待、招饮和许广平、孙伏园一起下馆子、吃夜宵,多次吃到过鲮鱼几乎是肯定的了。许广平关心鲁迅的生活,吃喝起居在二人的通信中多有交流,还劝鲁迅买过肉松吃,更是用心地织过藏青色“一件毛绒小半臂”寄给鲁迅。看到鲁迅喜欢吃各种做法的土鲮鱼,表示几条,当然是人之常情了。

鲁迅离开厦门并不愉快,在《朝花夕拾》的小引里说到十篇文章的写作经过后说,“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好在广州那边有许广平,还有好友孙伏园在等候,中山大学的教职也有了着落,加上几天的逛街、看电影、品茗、下馆子,心情大好。可鲁迅是怎么吃土鲮鱼的呢?日记上没有说。查《两地书》,许广平只在1927 年1 月5 日致鲁迅的信中,提到过一次:“昨四日也玩了一天……晚上去看伏园,并带着四条土鲮鱼去请他吃,不凑巧他不在校,等了一点多钟,也不见回来,我想这也何必呢,就带着回家,今天要自己受用了。”

在《两地书》中,鲁迅和许广平多次提到吃喝问题,比如1926 年9 月14 日鲁迅致许广平信中说:“我已经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9月20 日信中说:“此地的点心很好;鲜龙眼已经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9 月26日信中说:“今天晚饭是在一个小店里买了面包和罐头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厨子包做。”9 月28 日信中说:“从前天起,开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无法办理,这里的蚂蚁可怕极了,有一种小而红的,无处不到。我现在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记,则顷刻之间,满碗都是小蚂蚁。点心也这样。这里的点心很好,而我近来却怕敢买了,买来之后,吃过几个,其余的竟无法安放,我住在四层楼上的时候,常将一包点心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10 月4 日信中说:“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杨桃,却没有见过,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无从买起。”许广平在信中也多次写到吃吃喝喝,在9 月30 日信中说:“因今天是我一个堂兄生了孩子的满月,在城隍庙内的酒店请客,人很多,菜颇精致,我回来后吃广东酒席,今天是第二次了。广东一桌翅席,只几样菜,就要二十多元,外加茶水,酒之类,所以平常请七八个客,叫七八样好菜,动不动就是四五十元。”10 月4 日信中说:“午餐后去看李表妹及陈君……我们三人在北园饮茶吃炒粉,又吃鸡,菜,共饱二顿,而所费不过三元余,从午至暮,盘桓半日始返陈宅。”

从这些于吃喝相关的书信中,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相互关心、相互支持、相互理解和对生活的热爱。当然,他们并不只是谈吃喝,更多的是在讨论时事,叙述友情,还有对北伐军进程的关注,对双方所在学校教学环境和学习环境的担忧,对学生的关心和热爱。就算是在讨论生活琐屑的吃吃喝喝中,也不只是一味地谈吃喝,都和环境和时事、人生、理想、前途相结合,甚至对于理想生活的不同观点,还产生过争论。如1926 年12 月6 日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其实我这半年来并不发生什么'奇异感想’,不过'我不太将人当作牺牲么’这一种思想——这是我向来常常想到的思想——却还有时起来,一起来,便沉闷下去,就是所谓'静下去’,而间或形于词色。”许广平收到信后,在12 月12 日信中,专门就'牺牲’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其实在人间本无所谓牺牲,譬如吾人为社会做事,是大家认为至当的了。于是有公义而贬抑私情者,从私情上说,固亦可谓之牺牲,而人们并不介意,仍趋公义者,即由认公义为比较的应为,急为而已。这所谓应,所谓急,虽亦随时代环境而异,但经我决择,认为满意而舍此无他道,即亦可为,天下事不能具备于一身,于是有取舍,既有所取,也就不能偏重所舍的一部分,说是牺牲了。”这一来一往本以为是很精彩的了,但是鲁迅在12 月16 日的回复中,却更有精论:“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则这'自志’又岂出于本来,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术和别人的言动的影响的么?”

话题扯远了,还是来说土鲮鱼。

如前所述,鲁迅是爱吃鱼的,和许广平定居上海后,一开始,家里都是在外包餐。从上海鲁迅纪念馆所藏的《鲁迅家用菜谱》上看,从1927 年11 月至1928 年6 月半年多时间,中午和晚上的菜,一般都是三四个,几乎每天都有鱼,仅从1927 年11 月14 日到30 日的半个多月看,就吃了20 次鱼或鱼类食品,具体是:14 日上午蒸沙鱼,15 日上午红烧鳜鱼,16 日上午鱼,下午蒸鱼片,17 日上午蒸鱼,19日上午鱼,下午炒鱼片,20 日上午蒸鱼饼,下午鱼圆煮黄芽菜,21 日上午田竹油豆腐炖鱼,下午咸鱼干炖肉,22 日上午红烧鳜鱼,23日下午煎鱼,24 日上午豆腐炖鱼,下午萝卜烧鱼松,25 日上午雪里蕻炖鱼,26 日上午鱼,下午油豆腐酿鱼,27 日下午煎蛋角里有鱼饼、肉荚虾米等,28 日上午蒸沙鱼,29 日油豆腐炖鱼,30 上午酿豆腐(鱼饼),在这17 天中,除18 日没有吃鱼外,其他天天都有鱼或鱼制品,其中还有三次吃虾,可见鲁迅和许广平及在其搭伙的周建人一家都是爱吃鱼虾的。

鲁迅初到广州时接受许广平两次所赠的十条土鲮鱼,这个数量应该不算少。土鲮鱼体重一般都在一斤左右,最大能长到七八斤,生长期主要是在4 月至9 月。鲁迅到广州时是1 月下旬,此时的土鲮鱼应该是成熟的土鲮鱼,就按一般论,十条鱼也有十斤左右了。这里所指的是鲜土鲮鱼。许广平的所赠,也有可能是腌制的土鲮鱼,或腌制后晒成的鱼干。腌制的鲮鱼干,一直都是岭南一带的特产,不少江边渔村人家的门口,都会挂上一串串的腌鱼干。无论是新鲜的土鲮鱼,还是腌制的鱼干,鲁迅对土鲮鱼是怎么处理的呢?虽然没有明说,我想不外乎是清蒸、红烧和炖汤三种。清蒸中,有一种豆豉蒸鲮鱼,所用豆豉来自阳江,考究而奇妙;咸鲜鱼炖出的汤,汤白如奶,更是鲜甜无比,口感不是一般的好。鲁迅当年在广州时的小吃,还有一种以土鲮鱼为主要材料的上汤鱼面,就是将新鲜的土鲮鱼打成鱼胶,用鸡蛋清拌匀后,挞透,蒸熟,再切成面条状,浇上上汤,口感特别清甜。据鲁迅日记记载,他到广州后所吃过的馆子,共有二十五家之多,北园、必有春、荟芳园、大观园、妙奇香利记、陆园茶室去的较多,所去最多的馆子是陆园茶室,一共去了七次之多,而北园的上汤鱼面又最有名,想来没有少吃。加上身边的许广平的介绍,鲁迅对于土鲮鱼自然就情有独钟了。鲁迅是有大胸怀、大格局的艺术大师,他不会把草木鱼虫专门当作文章的题材来做的,所以在鲁迅的文章和书信中,找不到关于土鲮鱼的做法、口感等文字,也符合他的个性风格。

当然,也许有人认为鲁迅会把土鲮鱼转手赠送给别人。但是,以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密切关系,转送别人几乎不可能,请饭店代为加工倒是可以有的。

总之,这十条土鲮鱼究竟怎么吃的,是红烧、清蒸、炖汤,还是做成了上汤鱼面,都是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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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茶

1933 年,鲁迅在《申报》“自由谈”栏目以各种笔名发表几十篇文章,后来结集为《准风月谈》,其中有一篇署名丰之余的《喝茶》,开头就说:“某公司又在廉价了,去买了二两好茶叶,每两洋二角。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地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这段看似平常的文字,却能想象得出鲁迅先生用棉袄包茶壶的神情来,以及没有喝出好感觉来的失望之态。好在醒悟得快,接着写道:“我知道这是自己错误了,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时候的,当我正写着《吃教》的中途,拉来一碗,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地滑过去,像喝着粗茶一样了。”这里“拉”一碗,很是形象——这么随意而粗枝大叶地对待好茶,它所贡献的味道,当然也是随意的了。于是鲁迅继续感叹道:“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得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特别的感觉。有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如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本来是谈喝茶雅事和休闲怡情的,结果,鲁迅笔锋一转,又回到了一贯的创作风格上来,抒发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以及骚人墨客之于“秋思”无病呻吟的反感。才有文章最后的结语:“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陪伴鲁迅一生的,除了书,酒茶烟也是鲁迅喜爱饮用的。特别是茶,和烟一样,是鲁迅一生不离手的两样“宝”。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里,有几篇关于茶的记述,如《茶水》《吃茶》《茶饭》等,在《茶水》一篇里,就是记述鲁迅小时候家里吃茶用水的事:“一面起早煮饭,一面也在烧水泡茶,所以在吃早饭之前就随便有茶水可吃,但是往安桥头鲁家去作客,就大不方便,因为那里早晨没有茶吃,大概是要煮了饭之后再来烧水的。”这是讲自家的旧例和外婆家的区别。而在自己家里,茶是这样存放和这样喝的:“大茶几上放着一把大锡壶,棉套之外再加草囤,保护它的温度,早晚三次倒满了,另外冲一闷碗浓茶汁,自由的配合了来吃。夏天则又用大钵头满冲了青蒿或金银花汤,等凉了用碗舀,要吃多少是多少。”青蒿或金银花都是消夏的良品,长期饮用,还能抵抗疾病。用现在的现成话说,就是中医养生保健的药饮。至于烧茶的水,“则用的是天落水,经常在一两只七石缸里储蓄着,尘土倒不要紧,反正用明矾治过,但蚊子的幼虫(俗名水蛆)却是不免繁殖起来,虽然上面照例有两片半圆的木板盖着。话虽如此,茶水里边也永看不见有煮熟了的水蛆,这理由想起来也很简单,大抵打开板盖,把'水竹管’(用毛竹一节削去大部分外皮,斜刺的装一个柄,高可五寸,口径二寸余的舀水竹简)放进水里去的时候,嗗咚一下那些水蛆都已乱翻跟斗的逃开了,要想舀它也不容易。”周作人的描述我是相信的——我小时在外婆家,看到外婆往水缸里挑水,水满后,也要用明矾打,那水缸底部,便会有一层浅灰色的泥垢。那么鲁迅家平常家用的是什么茶叶呢?“向来习惯只吃绿茶,请客时当然也用龙井之类,平时只是吃的一种本山茶,多出于平水一带,由山里人自做,直接买卖,不是去问茶店买来的。绍兴越里的茶店都是徽州人开的,所卖大概都是徽杭的出品,店伙对客人说绍兴话,但他们自己说话便全用乡谈,别人一句都听不懂了。”

周作人的另一篇《吃茶》,是讲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的茶事,文中先把老家的习惯再说一遍:“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间一把大锡壶,满装开水,另外一只茶缸,泡上浓茶汁,随时可以倒取,掺和了喝,从早到晚没有缺乏。”日本的情形,又是别样的了,周作人如是道:“日本也喝清茶,但与西洋相仿,大抵在吃饭时用,或者有客到来,临时泡茶,没有整天预备着的。”但是鲁迅不改家乡的习惯,“用的是旧方法,随时要喝茶,要用开水,所以在他的房间里与别人不同,就是在三伏天,也还要火炉,这是一个炭钵,外有方形木匣,灰中放着铁的三脚架,以便安放开水壶。茶壶照例只是所谓'急须’,与潮汕人吃工夫茶所用的相仿,泡一壶只可供给两三个人各一杯罢了,因此屡次加水,不久淡了,便须换新茶叶。这里用得着别一只陶缸,那原来是倒茶脚用的,旧茶叶也就放在这里边,普通顿底饭碗大的容器内每天总是满满的一缸,有客人来的时候,还要临时去倒掉一次才行。所用的茶叶大抵是中等的绿茶,好的玉露以上,粗的番茶,他都不用,中间的有十文目,二十目,三十目几种,平常总是买的'二十目’,两角钱有四两吧,经他这吃法也就只够一星期而已。买'二十目’的茶叶,这在那时留学生中间,大概知道的人也是很少的。”鲁迅回国后,先在浙江、江苏一带做事,后随教育部到北京,开始住在绍兴会馆的补树书屋里,周作人在《茶饭》一文中,说到鲁迅的吃茶,是“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杯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吃的也只是这一种”。也会去茶馆喝茶,那便是青云阁。青云阁在琉璃厂,鲁迅大都在星期天才去,喝茶上多种小碟子,就以茶点当午饭了。

鲁迅到了上海以后,日记里经常有买茶叶的记录,本文开头即是一例。当然,鲁迅也会去茶馆,最典型的一次是在1934 年2 月12 日,鲁迅的当天日记云:“下午同亚丹往ABC 茶店吃茶。”“亚丹”即曹靖华。鲁迅和曹靖华是在1929 年11 月开始通讯联系的,并约曹靖华翻译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的长篇小说《铁流》,后来这部作品也是由鲁迅主持的三闲书屋出版,还专门写了“编校后记”。鲁迅和茅盾、胡风在ABC 也吃过茶,和这二公一起,大约是讨论“左联”的事也未可知。至于在家里,鲁迅一直都是喝茶的,萧红在回忆鲁迅的文章里多有提及。在内山完造的书店里,无论是在谈工作,还是闲聊时,也一直离不开茶。鲁迅和内山完造及不少书店职员相处都很好,有的成朋友,除赠以字画外,也会互赠礼品。书店店员儿岛亨还在书店关门后,煎茶和鲁迅同饮。1934 年9 月2 日,内山完造在去日本省亲时,鲁迅还给他送了四样礼,有肉松、火腿、盐鱼、茶叶四种。

和许多爱喝茶的人一样,茶伴随了鲁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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