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蓆兮,敝,予又改作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译文】
黑色朝服真得体,
贤士缁衣两相宜。
衣服破了没关系,
我再为你做一袭。
我到馆舍拜访你,
奉上新衣换旧衣。
崭新朝服身上披,
雄姿勃发神采奕。
黑色朝服好质地,
缁衣加身增威仪。
衣服破了莫着急,
我再为你做一袭。
我到馆舍看望你,
奉上新衣换旧衣。
崭新朝服身上披,
胸怀天下功可期。
黑色朝服多舒展,
人衣合一英武显。
衣服破了不难办,
我再为你做一件。
我到馆舍把你探,
奉上新袍换旧衫。
崭新朝服身上穿,
为国效力忠可鉴。
【解读】
一件衣服,成就了一段君明臣贤的知遇佳话,又在漫长岁月里被后世演绎为夫荣妻贤的家常爱情。《郑风·缁衣》,全诗三章,杂言赋之;各章之间句式相同,仅改易个别字词,以增强回环复沓叠章吟咏的节奏感。远古的诗人何其智慧,以夫妻的笔法描写君臣,寥寥数语,还原出和谐瞬间。
当历史的广角,聚焦这件不同寻常的衣服,赫然发现,诗歌外上演的是名利场上宫心计,诗歌里赞颂的是——
君臣关系“蜜月期”
啥,官场也有蜜月期?
没错,有人的地方统称江湖,江湖中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可能出现蜜月期。当有共同语言的人一见钟情,当持相同政见的人一见如故,当有相似遭遇的人一见知心,在这“钟情”“如故”或“知心”的当下,就闪电般进入 “恨晚”的蜜月期,俗称“闪蜜”。而官场,无疑是人际关系的深水区。
《缁衣》重现的这段君臣蜜月期,要从西周王室崩溃说起。
话说当年,西周压轴天子周幽王色令智昏、宠幸褒姒、废嫡立庶,招来杀身倾国之祸。前太子宜臼借姥爷之力,联合犬戎杀了偏心老爸,登基为王。
然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请鬼容易送鬼难。荣登大宝的周平王登上城楼一看,四面戎狄,乖乖,这日子可咋过?要知道,戎狄外族披发左衽、茹毛饮血,一言不合就要命。周平王患了严重的焦虑症,抑郁失眠,导致厚重的黑眼圈。
为了睡个安稳觉,周平王决定迁都洛阳,史称东周。安稳觉岂是天子想睡就能睡成的?周平王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虽然远离了戎狄,却也因此失去了大半江山,经济来源减半,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穷了。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老大,是需要实力的,秩序的维持,无非钱和权。此刻,王室衰落、天子落魄、辖区缩小、收入直降。钱挣得少了,奢靡的生活还要继续,咋办?
世上最难走的,就是下坡路。周天子开启了王室乞讨模式,利用王的身份,要求诸侯进贡。进贡的方式五花八门,或钱或车或礼品,简直把诸侯当银行仓库珠宝商。如此一来,天子权威尽失。你都成要饭的了,谁还会拿你当根葱?为了维持名义上的君主地位,周王不得不有所倚仗。秉持近身肥羊先薅毛的原则,周天子瞄了瞄就近的几个诸侯国。东方,卫国一帮贵族忙着制造绯闻,铁定指望不上;北方,晋国正在争权夺位,貌似腾不出手。这么一权衡,只有南方的郑国最靠谱。
郑国原本也在陕西一带,周平王一东迁,他就紧跟天子脚步实施战略转移,坚决占据最近天威的有利位置,建都新郑。反正,跟着老大走总没错!周天子一看,这是妥妥滴小迷弟一个,不信任他信任谁呀?这时的周天子,已经没啥好处可给,只能挑省钱的来,没钱,那就封官吧。于是乎,周王封郑武公也就是郑庄公的爸爸做卿士,在诸侯身份之外,兼任东周国务卿,执掌大权、打理朝政。郑武公死后,周王又让郑庄公袭了郑武公的职位,继续做卿士。
两代世袭的王朝卿士,是何等的荣耀、多大的面子!为此,郑国人民举国欢庆,专门作诗来显摆,便有了《缁衣》。
缁衣,是卿士的朝服,代表着至高的权力、无上的地位和天子的信任。诗歌以周天子的口吻对郑庄公表白:“这黑色的朝服穿在你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那叫一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一身正气……衣服破了,没关系,我再给你做一件新的。我到你的馆舍去取回旧衣服,再把做好的新衣服送过去。人靠衣裳马靠鞍,看,你穿上新朝服简直帅呆了!”
衣服的合适得体,暗指郑武公和郑庄公德才兼备适配其位;衣服破了,指郑武公去世了,不能继续为周王室鞠躬尽瘁了;再做一件新朝服,则指再次封郑武公的儿子郑庄公继承他爸生前的职位。
诗歌之妙,妙在周天子以官位求靠山的权术,妙在以爱情的曲调喻君臣的写法。无论君臣还是夫妻,感情不过是调味料,当不得主食,扒掉求贤若渴、爱情信仰等高尚化的妆扮,说到底都是合伙人之间互利共赢的利益权衡。
《诗经》中,以爱情的曲调来喻君臣的诗并不唯一,远的不说,《郑风》中就另有一首《子衿》,其首句曾被曹操引用于渴求贤才的表达。后世学者多将《缁衣》中的“予”定义为一位贤妻,勤劳地为丈夫缝补朝服,幻想着丈夫穿着自己精心制作的新朝服,在领导、同事面前多有面子!这样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却不免疑惑:两千多年前的周朝,公务员制服难道不是国家统一制作统一发放,却是靠各自媳妇做?就不怕自产制服款式、规格上的不统一不严谨?那没娶媳妇的官员是不是还要劳驾头发花白的老母亲灯下密密缝?
《缁衣》展现的赠衣场景,正值君臣达成合作协议的蜜月期。然而,历史不会定格于某一瞬间,时间的脚步进一步认证了——
君臣关系的时效性
在周天子看来,郑武公做卿士干得不赖,按照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规律,郑庄公工作水平应该也不赖。所以,郑武公死后,周天子未经考核不过脑子就把卿士之位封给了郑庄公。事实证明,基因突变乃遗传常态,周天子这次看走眼了。
可能是因为郑庄公从小不被亲娘待见,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阴影面积过大;也可能是他看出了周天子的依赖之心,恃宠而骄,太把自己当回事。总之,郑庄公不如他爸听话。周天子用着不顺手,就想换人。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诸侯可不缺。他深思熟虑,锁定了晋国之南虢国的虢公。
就像小两口度完蜜月回家路上就因鸡毛蒜皮吵架一样,周天子和郑庄公的蜜月期果断翻篇,矛盾产生、迅速激化。周天子先是试探了一下,分一半的卿士权力给虢公。人事任命刚下发,郑庄公就派人到温偷割周王室的麦子。时任周天子觉得他这纯属小儿科报复心,不跟他一般见识。但新的周王上任后,比郑庄公还小,天不怕地不怕,脑子一热,把权力全部交给了虢公。我就是要晾着你,咋滴!
权力这东西,赋予容易,收回难,那不光是地位问题,更是面子问题。中国的老传统,面子大过天。郑庄公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我为国是操碎了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你竟然说免职就免职,不是当众打我脸吗?以后我还咋在诸侯圈混?既然你不让我干,我就不再朝见你,干脆来个“目中无王”。
至此,周王室和郑庄公算是彻底闹掰了。是,天下人都知道,周王室穷了,但知道归知道,谁也不说破,尊王的礼节还是要表演一下,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可你郑国不再朝见周天子,等于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公然藐视中央。年轻气盛的周王火冒三丈,反了你了!让我堂堂天子没面子,有你好看!
当死要面子的诸侯遭遇死要面子的天子,充满国民荣耀的《缁衣》依旧余音袅袅,诗中当事人却已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一场衣服引发的战争势不可挡。周天子联合卫陈蔡宋诸国军队讨伐郑国。很不幸,此时的周王高估了天子权威、低估了郑国实力。郑国用 “鱼丽”阵法把王室联合国军打得节节败退,还差点射杀了周天子。这一仗,周王室仅存的那点面子上的权威消失殆尽,集结部队讨伐诸侯的能量彻底玩完,本想讨回面子,结果面子没找回来,里子也没了。
历史他老人家算是幽了一默,专门跳出来拆《缁衣》的台。自古,基于利益关系的蜜月都有保质期。诗歌千古不朽代代流传,和谐的关系早已鱼死网破不复往昔。天长地久的理想不是一厢情愿,就是虚与委蛇,终将物是人非、难以为继。
一件衣服引发的面子里子之争,揭开了——
衣装里隐藏的文明印记
纵观全球各物种,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不管动物植物微生物,人类是唯一一个穿衣服的物种。如果人真是猴变的,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逐渐脱毛史。当天然的毛发日渐稀薄,裸体的猿类生出了羞耻心,衣服应运而生,这也是“衣”稳居“衣食住行”首位的奥秘。衣服,又名服装。“装”这个极其传神的字眼,道出了人类文明的精髓。所谓文明,不过就是一个装的过程。自穿上第一件衣服起,人类就大胆地迈进了没有衣服不能活的文明世界,在装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人多力量大,整个人类一起装,便一天天更加文明了。
周以礼乐治国,包括朝服在内的衣装,本身就是礼乐制度典章的重要组成部分。《诗经》中,与衣服相关的诗篇不在少数。《周南·葛覃》,采葛织布制衣的细致描写彰显了女性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分工;《邶风·绿衣》,深情丈夫睹物思人的情怀超越生死;《秦风·无衣》,以同款征衣道出了冷兵器时代凝聚民心的核心价值观;《唐风·无衣》,为获得天子认可的地位而索要官服的主角露出丑恶嘴脸;《郑风·羔裘》,蕴含着老百姓的制服情结与美好愿望;《唐风·羔裘》则将一个“苟富贵、抛故旧”的官场小人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衣装是会说话的,既可以衡量你的贫富贵贱,也可能出卖你的身份地位,还能够考察你的在线审美。一句话,衣装,就是人类用衣服来装出各种角色的道具,载着生命难以承受之轻。多少人,搭上一辈子,就为了身上那款衣。
《缁衣》的着眼点正是衣服。缁衣不是家常衣服,而是卿士的命服,类似于今天公务员的制服。卿士,也不是普通的公务员,而是权倾朝野的国家要员。因此,缁衣本身已脱离蔽体御寒的基本功能,闪耀着权力的光辉、散发着欲望的炽热,惹来一众羡慕嫉妒恨。
资料显示,缁衣布料为麻,要经过七次浸染才成缁色,工序繁杂,凝结着多重无差别人类劳动,所以贵重。在漫长的等级森严的古代,衣服的颜色、质地、款式一度有着严格的阶jiē级特色,不同阶层的人不能穿超越本阶级规格的服装。大多数人注定一生没有穿缁衣的机会。
诗中,缁衣一出场,威压强气场。无论改衣者是渴慕贤士的天子还是以夫为荣的妻子,都难掩这件高贵朝服自带的优越感,俗称面子。这种面子是双向的,两好合一好。
时至今天,衣服仍然彰显着主人的身份、职责、实力和品位。公务人员制服代表的公权力,给百姓以敬畏、信赖和安全感;奢侈品盛行、仿名牌霸市,散发出金钱和贪欲的味道;隆重场合的礼服则传递着庄严和尊重的信号……在面子的天平上,衣装从不缺席。一招不慎,小到伤自尊,大可要人命,甚至扰乱纲常秩序、影响世道人心。
那件早已风化在时光里的缁衣,一边以独特的颜色质地款式承载着君主爱贤的文学意象,一边在密密缝制的针线里化身为你侬我侬的温情诗行。待历史远去,等春风驱寒,谁绘出锦绣中原,谁别了纷扰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