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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地带的皇权与官僚—皇权下再论绅权

 思明居士 2023-02-27 发布于河北

◎⼠庶之别

唐代柳芳论魏晋以来的⼠族——绅⼠家族——在政治上的特权说:

魏⽒⽴九品,置中正,尊世冑(世代做官的),卑寒⼠(祖先不曾做过官的),权归右姓(⼤家族)已。其州⼤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族为之,以定门冑,品藻⼈物,其别贵贱,分⼠庶,不可易也。

⼠族的成⽴是由世代做官⽽来的,凡三世有三公的称为膏粱,有尚书、中书令仆(射)的为华腴,祖先做过领(军)、护(军)⽽上的为甲姓,九卿和⽅伯的为⼄姓,散骑常侍、⼤中⼤夫的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统称四姓,也叫右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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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个别的绅⼠家族⽽论,⼠族南渡的为侨姓,王、谢、袁、萧是⼤族;东南⼟著叫吴姓,朱、张、顾、陆最⼤;⼭东为郡姓,王、崔、卢、李、郑是⼤族;关中的郡姓以⻙、裴、柳、薛、杨、杜最著名;代北为虏姓,如元、⻓孙、宇⽂、于、陆、源、窦等家族都是。从4世纪到10世纪⼤约七百年间,中国的政治舞台被这三⼗个左右的绅⼠家族所独占。

⼠族⼦弟做官依族姓门第⾼下,有⼀定的出⾝,甲族⼦弟⼆⼗岁便任官。后门则须满三⼗岁才能考试做⼩官。名家有国封的,初出仕便拜员外散骑侍郎。谢景仁到三⼗岁才做著作佐郎,有⼈替他抱屈说,司⻢庶⼈⽗⼦怎么能不垮?谢景仁这样⼈三⼗岁才做这个官!甚⾄同⼀家族,还分⾼下,王家有乌⾐诸王和⻢粪诸王两⽀,⻢粪王是甲族,甲族是不做台宪官的;王僧虔作御史中丞,⾃⼰解嘲说,这是乌⾐诸郎的坐处,我将就坐⼀下。⾄于做郎官的,那更是绝少的事。

北魏孝⽂帝曾和廷⾂辩论⼠庶任官的典制。

孝⽂帝问:“近世⾼卑出⾝,各有常分,此果如何?”

李冲对:“未审上古以来,张官列位,为膏粱⼦弟乎?为致治乎?

孝⽂帝:“当然是为致治。”

李冲:“然则陛下何为专取门品,不拔才能乎?”

孝⽂帝:“苟有过⼈之才,不患不知。然君⼦之门,借使⽆当世之⽤,要⾃德⾏纯笃,朕故⽤之。”

李冲:“傅说、吕望,岂可以门第得之?”

孝⽂帝:“⾮常之⼈,旷世乃有⼀⼆⽿。”

秘书令李彪:“陛下若专取门第,不审鲁之三卿,孰若四科?”

著作佐郎韩显宗:“陛下岂可以贵袭贵,以贱袭贱?”

孝⽂帝:“必有⾼明卓然、出类拔萃者,朕亦不拘此制。”

不久,刘昶⼊朝。

孝⽂帝告诉刘昶:

或⾔唯能是寄,不必拘门,朕以为不尔。何者,清浊同流,混⻬⼀等,君⼦⼩⼈,名器⽆别,此殊为不可。我今⼋族以上,⼠⼈品第有九,九品之外,⼩⼈之官复有七等。若有其⼈,可起家为三公。正恐贤才难得,不可⽌为⼀⼈,浑我典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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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谈话说明⼠庶在政治上的相对地位,⼠是君⼦,是清流,是德⾏纯笃的。庶⼈呢,是⼩⼈,是浊流,是要不得的。要维持治权,就得分别嫡庶,使之⾼卑出⾝,各有常分。

其次,⼠族都是⼤地主,⼤庄园的占有者。⼤量⼟地的取得⼿段是兼并,官僚资本转变为⼟地资本。更重要的⽅式是⽆条件的占领,⾮私⼈的产业如⼭林湖沼,豪强的绅⼠径⾃封占,据为⼰有,这情形到处都是,皇权被损害了,严⽴法禁,不许绅⼠强占,可是绅⼠集团不理会,政府没办法,妥协了,采分赃精神,依官品⽴格,准许绅⼠有权按照官品⾼下封⼭占⽔,下⾯⼀段史料说明了5世纪中期的情形:

扬州刺史⻄阳王⼦尚上⾔:⼭湖之禁,虽有旧科,⼈俗相因,替⽽不奉,熂⼭封⽔,保为家利。⾃顷以来,颓弛⽇甚,富强者兼岭⽽占,贫弱者薪苏⽆托,⾄渔采之地,亦⼜如兹,斯实害⼈之深弊,为政所宜去绝,损失旧条,更申恒制。

⼦尚是皇族,代表皇家利益要求重申禁令,政府当局根据壬⾠诏书所⽴法制,占⼭护宅强盗律论,赃⼀丈以上皆弃市,尚书右丞⽺希以为:

壬⾠之制,其禁严刻,事既难遵,理与时弛,⽽占⼭封⽔,渐染复滋,更相因仍,便成先业,⼀朝顿去,易致怨嗟。今更刊⾰,⽴制五条:凡是⼭泽,先恒熂爈,养种⽵⽊杂果为林芿,及陂湖江海⻥梁鳅 场,恒加功修作者,听不追夺。官品第⼀第⼆听占⼭三顷,第三、第四品⼆顷五⼗亩,第五、第六品⼆顷,第七、第⼋品⼀顷五⼗亩,第九品及百姓⼀顷,皆依定格,条上赀薄。若先已占⼭,不得更占,先占阙少,依限占⾜。若⾮前条旧业,⼀不得禁。有犯者⽔⼟⼀尺以上,并计赃依常盗律论。停除咸康⼆年壬⾠之科。从之。

即承认过去的封占为合法,并规定各官品的封占限额。皇权向绅权屈伏了,绅⼠由政治的独占侵⼊经济,享有封⼭占⽔的特权。此外,⼠族还有不服兵役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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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和寒⼈

⼠族是⼀个特殊的阶级,不但严格讲求谱系阀阅、郡望房次、官位爵⾢,来保证朝廷官位的占有,并且严格举⾏同阶层的通婚,⽤通婚来加强右族的团结。当时寒⼈要加⼊这个集团,⽐登天还难。随便举⼏个例⼦,如宋⽂帝时的要官秋当、周赳,不⻅礼于同官张敷,《南史》卷三⼗⼆《张敷传》:

敷迁正员中书郎,中书舍⼈秋当、周赳并管要务,与敷同省名家,欲诣之,赳⽈:彼若不相容接,便不如勿往,讵可轻⾏?当⽈:吾等并已员外郎矣,何忧不得共坐。敷先旁设⼆床,去壁三四尺。⼆客就席,敷呼左右⽈:移我远客!赳等失⾊⽽去。

徐爰被拒交于王球、殷景仁:

中书舍⼈徐爰有宠于上,上尝命王球及殷景仁与之相知。球辞⽈:⼠庶区别,国之章也,⾂不敢奉诏。上改容谢焉。

蔡兴宗不礼王道隆,王昙⾸⻅秋当不命坐,王球拒接弘兴宗:

⻬明帝崩,右军将军王道隆任参国政,权重⼀时,蹑履到兴宗前,不敢就席,良久⽅去,竟不呼坐。元嘉初中书舍⼈秋当诣太⼦詹事王昙⾸不敢坐。其后中书舍⼈弘兴宗为⽂帝所爱遇,上谓⽈:卿欲作⼠⼈,得就王球坐,乃当判⽿。殷、刘并杂,⽆所益也。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及⾄,球举扇⽈:君不得尔!弘还,依事启闻。帝⽈:我便⽆如此何!

纪僧真要作⼠⼤夫,被拒于江教:

永明七年(489)侍中江 为都官尚书。中书舍⼈纪僧真得幸于上,容表有⼠⻛。请于上⽈:⾂出于本县武吏(《南史》作⾂⼩⼈出⾃本县武吏),遭逢圣时,阶荣⾄此,为⼉昏得荀昭光⼥,即间⽆所复须。唯就陛下乞作⼠⼤夫。上⽈:此由江谢沦,我不得措意,可⾃诣之。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便命左右⽈:移吾床远客。僧真丧⽓⽽退,告武帝⽈:⼠⼤夫故⾮天⼦所命。

南朝中书舍⼈关谳表启,发署诏敕,为天⼦亲信,权倾天下,最是⼀时要官。历来多⽤寒⼈武吏。虽然地要权重,有的还承皇帝特敕,要求和⼠⼤夫交游,可是,都被拒绝了,⼠庶不但有别,⽽且,⼠族深闭固拒,绝对不给寒⼈以礼貌,更不必说准许寒⼈参加⼠⼤夫集团了。

在朝廷如此,在地⽅也是⼀样,最著名的例⼦是庾荜⽗⼦,庾荜拒邓元起做州从事:

荜为荆州别驾。初梁州⼈益州刺史邓元起功勋甚著,名地卑琐,愿名挂⼠流。时始兴忠武王憺为州将,元起位已⾼,⽽解⼱不先州官,则不为乡⾥所悉。元起乞上籍出⾝州从事,憺命荜⽤之,荜不从,憺⼤怒,召荜责之⽈:元起已经我府,卿何为苟惜从事?荜⽈:府是尊府,州是荜州,宜须品藻。憺不能折,遂⽌。

庚乔⼜拒范兴话做州主簿:

乔复仕为荆州别驾。时元帝为荆州刺史,⽽州⼈范兴话以寒贱仕叨九流,选为州主簿,⼜皇太⼦及之,故元帝勒乔听兴话到职。及属元⽇,州府朝贺,乔不肯就列,⽈:庚乔忝为端右,不能与⼩⼈范兴话为雁⾏。元帝闻,乃进乔⽽停兴话。兴话羞惭,还家愤卒。

寒⼈处处碰壁,被摈于⼠⼤夫集团之外,只有两条路可⾛,⼀条是以才⼒得主知,挤到要地,做要官,却做不了⼤官、清流官。⼀条路是从军,⽤战功⽤武⼒来抢地盘,进⼀步抢政权,篡位做皇帝,如刘裕和陈霸先,前者是⽥舍翁,后者是寒⼈,便是著例。

寒⼈被抑勒出清流之外,和寒⼈有同样情况,庶⼈中的⼯商,凭借雄厚的财⼒,操奇计赢,⻓袖善舞,要进⼀步保障既得利益,和发展业务,也⽤尽⼀切⼿段,挤进政治舞台来了。绅⼠们感觉威胁,⼀致抗拒,运⽤政治权⼒,限制⼯商出仕,抑勒⼯商不⼊流品,⼯商任官的只能任低级官。如477年的法令:

北魏太和元年,诏⽈:⼯商皂⾪,各有厥分,⽽有司纵滥,或染流俗(流俗,《北史》作清流)。⾃今户内有⼯役者,官⽌本部丞,若有勋劳者,不从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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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隋⽂帝开皇⼗六年(596)更下诏制定,⼯商不得仕进。唐制⼯商杂类不得预于仕伍,“依选举令:官⼈⾝与同居⼤功以上亲,⾃执⼯商,家专其业者不得仕。其旧经职任,因此解黜,后能修改,必有事业者,三年以后听仕。其三年外仍不修改者,追毁告⾝,即依庶⼈例”。则不但⼯商不能⼊仕,连已⼊仕的官⼈同居⼤功以上亲也不许经营⼯商业了。

◎⼀千年后的绅权

隋唐以降,门阀被摧毁了,⼠族在社会⼤动荡中逐渐式微了。李唐时代的⼆⼗个左右⼤家族已经不完全是六朝时代的三⼗家族,到宋代这些家族都听不⻅说起了。考试制度代替了门阀制度,新官僚代替了旧官僚。

虽然如此,前代⼠族的特权仍然遗留给后代的新绅⼠。绅⼠的本质变了,绅权并没有什么⼤变。试举明代的例⼦来作对照。

明代⼠庶两阶级的分别,从⼤明律名例条关于⽂武官犯私罪⼀款最清楚。这条例规定:“⽂武官职,举⼈,监⽣,⽣员,冠带官,义官,知印,承差,阴阳⽣,医⽣,但有职役者,犯赃犯奸,并⼀应⾏⽌有亏,具发为⺠。”发为⺠就是褫夺绅⼠所享的特权。

绅⼠最重要的特权是免役,关于⻅任官的免役,洪武⼗年(1377)⼆⽉特降诏令说:

⾷禄之家,与庶⺠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之事。若贤⼈君⼦,既贵其⾝⽽复役其家,则君⼦野⼈⽆所分别,⾮劝⼠待贤之道。⾃今百司⻅任官员之家,有⽥⼟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著为令。

⻅任官是做官的本⼈,⻅任官的⽗兄⼦弟则是乡绅。两年后⼜令“⾃今内外官致仕还乡者,复其家终⾝⽆所与”则不但⻅任官,连退休官也享有免役权了。嘉靖⼆⼗四年(1545)规定,京官⼀品免三⼗丁,⼆品⼆⼗四丁,⾄九品免六丁,外官各减⼀半。不但⻅任或退休官员,连学校⽣员除本⾝外,也免户内差徭⼆丁。明代的⾥役最为⼈⺠所苦,有⼆⼗亩产业的中农,要是不出⼀个秀才,⼀轮到值役,便⽴刻破产。⾥役有⾥⻓、甲⻓两种,⼗年轮值⼀次,原则上是由殷户充当的,殷户中最殷实的是绅⼠,绅⼠不服⾥役,负担便全部转嫁给平⺠了。

16世纪末年,⼤概现年⾥役,得破费⼀百两银⼦,恰是中⼈的家当。⾄于⼀被签为南粮解户,即使是中⼩地主,也⾮破产不可。以⼀般情形⽽论,⼤县有秀才千⼈以上,假定这县有⼗万顷⽥地,秀才占五万顷,余下的五万顷的地主就得当⼗万顷的差;秀才如占九万顷,余下的⼀万顷得当⼗万顷的差,⼀句话,地⽅上的绅⼠愈多,⼈⺠愈倒霉,绅⼠愈富,⼈⺠愈穷,贫富的对⽴也更尖锐。

其次是豁免⽥赋,正德⼗六年(1521)的优免事例,规定京官三品以上免⽥四顷,五品以上三顷,七品以上⼆顷,九品以上⼀顷。嘉靖⼆⼗四年(1545)⼜改为京官⼀品免粮三⼗⽯,⼆品⼆⼗四⽯,到九品免粮六⽯,外官减半。⽣员⽆⼒完粮,可以奏销豁免。甚⾄可以于每⽉朔望到知县衙门恳准词⼗张,名为乞恩,包揽富户钱粮⽴于⾃名下隐吞,⼀年约摸有⼆百两银⼦,也够花销了。

其次是居乡的礼貌,洪武⼗⼆年(1379)的诏令规定:“致仕官居乡⾥,惟于宗族序尊卑如家⼈礼。若筵宴则设别席,不许坐于⽆官者之下。如与同致仕者会则序爵,爵同序⻮。其与异姓⽆官者相⻅,不必答礼。庶⺠则以官礼谒⻅,敢有凌侮者论如律,著为令。”婚丧之家,招待绅⼠另辟⼀室名⼤宾堂,不和平⺠共起坐。出门坐⼤轿,扇盖引导,有的地⽅官还送门皂、吏书、承应。⽣员出门,也有门⽃张油伞前导。

畜养奴婢也是特权之⼀,明制庶⺠是不许存养奴婢的,《明律·户律》:“庶⺠之家存养奴婢者,杖⼀百,即放从良。”

法律所赋予的特权之外,还有法外的权⼒。把持官府,嘱托词讼,武断乡曲,封⼭占⽔,甚⾄杀⼈,⽆所不为,例⼦太多,不必列举。这⼀类⾮法权⼒的形成,赵南星有⼀解释:“乡官之中多⼤于守令者,是以乡官往往凌虐平⺠,肆⾏吞噬,有司稍稍禁戢,则明辱暗害,⽆所不⾄。”以为守令官⼩,不敢得罪⽐他⼤的乡官。

顾公燮以为是师⽣和同年的年谊作怪:“缙绅尤重师⽣年谊,平昔稍有睚眦,即嘱抚按访拿。甚⾄门下之⼈,遇有司对簿将刑,豪奴上禀主⼈呼唤,⽴即扶出,有司⽆可如何。其他细事虽理曲者,亦可以⼀帖弭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权对绅权的有意宽容放纵,⼠⼤夫成为皇权的统治⼯具,只要不直接和皇权冲突,违反皇家的利益,动摇皇家的基础,区区凌虐剥削百姓的琐事,皇家是不会也不肯加以⼲预的。

⼀千年后的明代情形,和魏晋南北朝没有什么两样,理由是封建关系不变,绅权也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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