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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睐云课堂·疫期第26期 陈梦家是中国现代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诗人。查阜西是我国知名古琴演奏家、音乐理论家、音乐教育家。 出生于1895年的查阜西与出生于1911年的陈梦家相差16岁，按传统的说法，应该算作两代人，但两家因琴而结下深厚友谊。这段跨越近40年的友谊，经岁月交迭而愈显珍贵。 20年前，著名鉴藏家、陈梦家研究学者方继孝收藏到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旧存的书籍、手稿、信札等物，他花了5年时间研究陈梦家和赵萝蕤，同时也“亲历”了查阜西夫妇与陈梦家夫妇在昆明结识并建立深厚友谊的过往。 6月29日，方继孝走进“青睐·云课堂”，向大家解读了藏于手稿背后的故事，带着一组组“音符”交织出的动人往事扑面而来。 查阜西、陈梦家是两位“非常有趣”的人 查阜西学飞行搞航空，却是历史上少有的古琴艺术大家，与吴景略、管平湖一起被公认为我国最有成就、最有影响的三位古琴家。 陈梦家是新月派诗人、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可他还是明代家具的收藏大家。收藏明式家具的泰斗王世襄先生讲过，如果陈梦家先生还在世的话，就轮不到自己了。香港三联出版社出版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是研究明式家具的工具书，但是所收图录中百分之六七十都是陈梦家先生的收藏。 16岁那年，查阜西随父亲查连达到湖南永定(后叫大庸，今张家界市)生活。他跟当时已故古琴家龚光表的儿子龚峄晖学习带有演唱形式的七弦琴。由于这种演奏形式在古琴界的地位比较低，有一些人开始并不认同查阜西，说他是“江派”“琴歌派”。后来查阜西考入孙中山创立的广东航空学校学习飞行，1923年毕业以后他并没有开飞机，到长沙一所中学教书，同时，他与著名的“虞山派”古琴家彭祉卿、顾梅羹结识交往，很快就摘掉了“江派”的帽子，并在琴界有了很大影响。 1927年长沙“马日事变”，查阜西不幸被捕。出狱以后他到了上海，在交通部、军政部以及欧亚航空公司任职，那时生活变得比较安定，他有了更多精力研究古琴。 方继孝接着把镜头摇向陈梦家。1911年，陈梦家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家庭，童年时期，陈梦家就对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受闻一多的影响，陈梦家在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对古代宗教、神话、礼俗开始学习研究。同时，他认识了当时神学院院长赵紫宸先生和他的女儿赵萝蕤。陈梦家开始与赵萝蕤交往，并和她确定了恋爱关系。赵紫宸曾对陈梦家说“要跟赵萝蕤谈恋爱，希望你能再提高一下学历”。陈梦家也愿意继续求学，1934年至1936年，他在燕京大学第二次做学生，直至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 陈梦家和赵萝蕤结婚不久，抗日战争爆发。陈梦家带着赵萝蕤、岳母和两个内弟回到浙江湖州德清的老家。这时，他与闻一多取得联系，闻一多告诉他西南联大缺少一个教文字学的老师，问他来不来。陈梦家很快动身，从长沙辗转到了云南。 两位先生的交往，缘于两位夫人的投缘 查阜西到昆明后，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昆明市没法住了，大家就往北迁。起初住在呈贡县城外的龙街，没多久迁到龙泉镇山上的镇公所，两个月后又迁到山下的棕皮营36号。同一时期，陈梦家、赵萝蕤夫妇也搬到了棕皮营。 查阜西跟陈梦家本不是一代人，兴趣爱好也不同，为什么成了好朋友？方继孝娓娓道来。 起初的交往是缘于两位夫人，赵萝蕤很小跟随父亲到苏州东吴大学生活，她对苏州生活有非常深的感情。巧的是，查阜西的夫人徐问铮也在苏州生活过。两位太太脾气相投，经常一起说苏州话，做苏州菜。 始于太太的走动，两位先生也开始交往，虽说年龄有差距，但是两人的性格相投，互相欣赏，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查阜西抚琴图 查阜西在棕皮营所住的宅院原来是傅斯年的旧居，是当时比较好的一个院落，从他的院落里经常传出幽雅的琴声。也在此避难的古琴家彭祉卿弹古琴，查阜西伴奏吹箫，院子里很热闹，经常来听琴的有西南联大的教师，像冯友兰先生，钱端升夫妇，罗常培先生，陈梦家夫妇，沈从文和他的夫人张兆和、小姨子张充和，还有住在附近龙头村、司家营等村落的文人学者，像闻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浦江清先生、吴有训先生、杨武之先生（物理学家杨振宁的父亲）。 老舍先生在《滇行短记》一文中曾提到查阜西在龙泉村办曲会一事。1941年，老舍先生从重庆到西南联大讲学，8月26日正值中秋节，老同学罗常培陪同他到龙泉村听演奏会，欣赏到了查阜西先生吹箫、弹古琴、独奏大琴。老舍写下一段文字，“在龙泉村，听到了古琴。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滇行短记》提供了一个信息：中秋节夜听古琴，与查阜西同院住着的是陈梦家夫妇，这也验证了两家的友谊。虽然在陈梦家、查阜西的回忆文字当中并没有写过曾经住在一个院里，但是方继孝认为老舍先生所写不会有误，对此他有自己的推断，“陈梦家写过当时他要租赁龙泉镇的小院子，茅屋数间，有菜园子，隔墙就是李氏茶花园，出门则是金汁河堤岸，常于此徘徊、散步。居所半里，是司家营，也就是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依据这篇文章推断，陈梦家夫妇和查阜西夫妇同院而居这个事肯定是有，一定是时间非常短，可能他们觉得不值得一提。查阜西住进棕皮营在前，而刚迁来的陈梦家夫妇没有小孩，他们生活有点洋派，很爱整洁，可能是新居所正在修整。” 问琴雅聚，亲如一家 1937年到1944年，查阜西收了几个学生，他在《琴生题名录》一文曾提到，“赵萝蕤学得最晚，但却是学得最好的”。据方继孝查证，当时一起跟查先生学古琴的有杨荫浏、张充和、阴法鲁，还有荷兰人高罗佩等。赵萝蕤为什么学得最好？她从小弹钢琴，有非常扎实的钢琴底子。 赵萝蕤弹钢琴 1944年，赵萝蕤、陈梦家离开昆明到美国的时候，赵萝蕤已经学会了《忆故人》《梅花三弄》《潇湘水云》，学得最快、最多、最扎实。 2013年至2016年，方继孝三下云南昆明考察，他找到了棕皮营，也找到了查阜西住的旧址，还找到了金汁河旁陈梦家住的院子。 抚今追昔，方继孝尤为感慨：陈梦家当时在西南联大教古文字学，要写书，还要硏究《尚书》，非常忙，但是赵萝蕤去查先生家问琴的时候，陈梦家一定是陪着的。两家的往来变得频繁：有时学琴告一段落，赵萝蕤、徐问铮就开始用苏州话聊天，后来读徐问铮写给赵萝蕤的信，方继孝能明显感觉到徐问铮的毛笔字写得非常好，而且很是温和贤淑。 查家和陈家相处得亲如一家。陈梦家、赵萝蕤把查家的一儿一女当作自己的孩子，赵萝蕤自己没有琴，在昆明时也找不到好琴，查先生就把当时收藏最好的宋琴“寒泉”给赵萝蕤用。 1944年秋，外籍教授费正清推荐陈梦家到美国芝加哥东方学院教文字学，赵萝蕤也随去继续深造。查、陈两家就此分离。 琴未回，人犹暖 1945年春，距离陈梦家夫妇到美国已有半年，彼时查阜西以中央航空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赴美考察美国的民用航空事业。查阜西非常渴望能见到陈梦家夫妇，提前通信约定见面。高罗佩等几个汉学家也给查阜西写信，请他带着琴到美国演奏几场。查阜西带了当时借给赵萝蕤用的宋琴“寒泉”和一支箫去往美国。行前不忘在写给赵萝蕤的信中邀约，“萝蕤可否试以旧操？”意思是这次我带着琴和箫来，你能不能配合我演奏？方继孝查证过资料，原来赵萝蕤不但会抚琴也会吹箫。查阜西到美国以琴会友，有几次小的场合是赵萝蕤配合演奏的。 1946年春，查阜西因回国的行囊太满，没法携带宋琴“寒泉”，他就委托陈梦家、赵萝蕤次年回国时再把琴带回。1947年秋，内战开始，陈梦家回国路途周折，由于带了很多考古资料、学术著作，没能把琴带回来。他从美国辗转到中国香港，再到上海，没想到从上海回北平的机票非常难买。听说查阜西在上海，两个人非常高兴地见面，其间查阜西设法帮忙买到机票，使陈梦家顺利到北平清华大学任教。 1948年年底，赵萝蕤回国，战乱加剧了回途的困难，再加上宋琴很是娇气，赵萝蕤也没能带回。方继孝感到遗憾，“这张琴最后落到张充和手里，前几年才通过西泠拍卖回到中国。” 只要查阜西到北平会琴友，陈梦家就会陪同。新中国建立初期，两个好友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联系，查阜西与陈梦家再见面，是在1952年，查阜西到北京任民航局顾问、理事，同年，陈梦家离开清华，调入中科院考古所，两家又恢复了当年在昆明棕皮营的那种友好往来。 蹉跎岁月见真情 陈梦家爱好广泛，交友甚广，1957年陈梦家被划为右派，工资被降级。昔日好多朋友与他隔绝。陈梦家自立“三不”原则：不串门儿，春节不拜年，不让朋友到家里来。但是查阜西先生和夫人徐问铮，还有翻译家芳信夫妇、徐森玉先生、于省吾先生，这几位长辈师友对陈梦家一如既往。 自尊心非常强的赵萝蕤谨言慎行，整夜失眠，最终导致精神分裂。1958年12月，陈梦家下放到河南洛阳白马寺镇十里铺村的植棉场劳动一年。赵萝蕤的病情时好时坏，陈梦家考虑托付给两个朋友，一个是住得比较近的芳信夫妇。1956年，陈梦家在考古所附近的钱粮胡同买了“18间房”的院子，芳信先生家就住在考古所对面的东厂胡同（现商务印书馆附近），陈梦家请芳信的夫人来照顾赵萝蕤的生活起居，然后又到东锣鼓巷找查阜西，托他和徐大姐定期到家里以教琴之名，缓解她的精神压力。 陈梦家在购置的钱粮胡同22号宅院与家人合影 查阜西先生那时年龄比较大，身体也不太好，但是他一口答应了约定，每星期都在家里等着赵萝蕤，有时保姆陪着，有时是芳信的夫人陪着来学习古琴。查阜西跟赵萝蕤商量，“还弹原来熟悉的几个曲子，然后再教新曲子《平沙落雁》《洞庭秋思》”。《洞庭秋思》从洞庭之秋说到人生之境，赵萝蕤心知肚明，查先生教古琴是为了让她宽心。 赵萝蕤精神不太好的时候，查先生和夫人徐问铮就到钱粮胡同陪她说话，特别是徐问铮，像对亲妹妹一样关心、照顾赵萝蕤。赵萝蕤喜欢吃苏州菜，徐问铮或者在家里做好，或者带上各种佐料、蔬菜，到钱粮胡同，跟赵萝蕤一块儿做菜。 陈梦家夫妇 赵萝蕤手里没有琴，查先生很是用心，就把自己用的“松风”琴借给她。因为查先生经常要用“松风”琴到各地演奏，一次他发现了一张明代的古琴，就花45元买下来拿给赵萝蕤用，赵萝蕤写信告诉陈梦家，通过这一年跟查先生学琴，每天都会弹一曲，而且很高兴的是，现在还学会了上弦。 1966年，陈梦家自杀身亡，当时的罪名是说他有生活作风问题，而据方继孝多年的研究，他觉得“陈梦家先生很大气，跟朋友舍得花钱，而且生活比较严谨”。当时陈梦家为什么到一个女士家里去？是因为赵萝蕤患病，他去请这个女士照顾，没想到红卫兵一路跟踪。方继孝后来找到了当年考古所红卫兵的头儿，证实说，“推门一看，当时那位女士的闺女也在家，正在聊天。”方继孝还找到了当年那位女士，“见到时她已经93岁，她说后来也弄清楚了，根本没那么回事。据说查阜西两口子听到陈梦家自杀的消息后，一夜没睡，沉痛不已。” 经此打击，赵萝蕤又疯了，精神失常地回到娘家。事态稍有平缓之后，查阜西夫妇就到大佛寺看望赵萝蕤，鼓励她要坚强地活下去。那时查阜西也很不顺，家被抄了，被迫搬出鼓楼的宅子。直到1975年，查阜西正式平反，他才开始整理他的《琴曲集成》。1978年查阜西先生去世。 方继孝说他听王世襄先生说过，王世襄先生去拍陈梦家的家具时，发现赵萝蕤就住在她大弟弟家，也就是赵紫宸的房子。“一个小厨房两个摊儿，赵萝蕤有自己的一摊儿家什，酱油、香油、醋，大弟弟两口子一摊儿，可见她的晚年很凄惨。我有赵萝蕤晚年的照片，让人不忍心看。” “青睐·云课堂”两个小时不知不觉飞过，旧日情景仿佛纷纷跳出在眼前。第一次使用微信讲课，“手指头都摁麻了”的方继孝透露，前不久刚完成了《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一书，希望赶在2021年陈家梦诞辰110周年之前出版，以示纪念。“青睐”会员们直呼听得过瘾，却也不胜唏嘘。会员岑玥在读书笔记里感慨，“危难时的不离不弃如同大海上的明灯。这种友谊，是严冬里微弱的火，足以令人鼓起生活的勇气继续前行。” 文/北青-北京头条记者 李喆 供图/方继孝 版面编辑/张嘉 公号图文排版/雷若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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